极致的简约工整之美(1 / 1)

第一次接触菲利普·格拉斯的音乐是他的小提琴协奏曲。如果不是那段时光狂迷基顿·克莱默,还真不会“爱屋及乌”地注意到这样一位既年轻又当代的“简约派”作曲家。说起和格拉斯真正的情感交集之始,便离不开十余年前的“9·11”事件,心情无比沉重愤懑无从排解之时,就特别祈求音乐能够来安抚或者麻醉一下。这时我想到了曾经给我留下独特听觉记忆的《英雄交响曲》,当初朋友从美国买来送我,我听过一遍就再未提起兴致,因为我把它当作格拉斯笔下的“美国梦”,表面的美好、浮夸的抒情,如空中楼阁般不可信,只是音乐中不断重复简短的旋律和节奏模式,同时加以缓慢渐进的变奏给我带来许多好奇,仅此而已。可是如今这“空中楼阁”真的坍塌了,瞬间灰飞烟灭,灾难面前所有人束手无策,举泪向天。这一切似乎都在《英雄交响曲》的预言之中。我在2001年9月的那一天夜晚,独自一人在漆黑的屋子里一遍遍地听这首几乎近似于“轻音乐”的交响曲,以缅怀“美国梦”的心情方式进行追思。此刻,具有美国精神感召力的歌手戴维·鲍威成为这部色彩斑斓作品的灵魂,他为这部“现代”交响曲提供了六首歌曲的旋律素材,结果被格拉斯这位“简约大师”给简约得如此复杂、如此愁肠百结。虽然古典交响曲结构**然无存,但每一个主题都被无限地深化、分解,充满自由的冥想意味和使人神思恍惚的幻景。被不断重复播放的第四乐章若在平时会被我作为最优美深情的电影画面配乐,但此刻它的一唱三叹的迷人感喟和冥想式的低吟却使我第一次因“美国音乐”产生前所未有的感动。

“9·11”事件果然与格拉斯扯上干系,因为新成立的中国爱乐乐团委约他创作的大提琴协奏曲要在当月开幕的北京国际音乐节开幕式上“世界首演”,本应站到台上接受致贺的作曲家最终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未能成行,而他的新作在大提琴家朱利安·劳埃德·韦伯的演奏下顿时显得徒有其表、盲目怅然,变成新生乐团稚嫩的“弓法训练”。如果面对“简约”的乐谱不能洞见真谛,如果作曲家的情怀不被觉察,那么这种形式上的“低效”及“节约式的持续使用”就会令人困乏甚至生厌。这是一次丢了魂儿一般的演奏,以后便再不见演过,也从不见录音问世。

还是来说说流传最广的小提琴协奏曲吧,是它把我引入格拉斯的世界。克莱默令人销魂的洞察入微,那执拗而顽强的反复叙述、深邃的探寻、极致的工整有病态的倾向。他实在是一个内涵深刻丰富的艺术家,他的全神贯注不仅使灿烂的技巧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而且在抒情段落时弓法平稳以及高音区的透明纯净,表现出十足知识分子气质。必须承认克莱默的琴声具有一种妖冶而病态的美感,他将野性收敛,以虔诚之心精心解读“简约”背后深藏的微言大义。笼罩全曲的压抑的冥想和无尽的焦虑,透视出深刻的背景。乐曲采用的调式来自古代,旋律线没有大的起伏,乐句不厌其烦地重现,如不断加压的重负,使人透不过气来。我不能就此断定乐曲所能表现的是内在的抽象,只能说它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在这里,音乐所达到的效果已经近似于阿沃·帕特、古雷基、潘德雷茨基或梅诺蒂等人的作品。作为我的格拉斯入门曲目,它实实在在地感染了我,打动了我,我相信也能够打动所有听它的人。

小提琴协奏曲是他第一部乐队作品,作于1986—1987年间,在此之前他写了一些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歌剧,其中最具可听性的是《埃赫那吞》。丹尼尔·鲁赛尔·戴维斯指挥斯图加特国家歌剧院乐团的录音是我较常听的唱片,并每每为之出神。十年前在柏林最大的唱片店,一下子看到这部歌剧CD和《非暴力运动》的DVD放在一起,真是欣喜若狂,而随之而来的幸福聆听,就跟中了魔法一般如痴如醉。格拉斯无疑是一位对东方尤其是佛教有深厚感情的艺术家,他的创作灵感得自在印度及西藏的旅行,但是在谈到信仰时,他却说自己是“犹太—道教—印度—托尔特克—佛教徒”,这是一位典型的人道主义艺术家的属性标签,其实听格拉斯的音乐越多,就越觉得他的精神层面深不可测、不可捉摸。

虽为当代主流作曲家,他的音乐之所以大受欢迎,还是因为是有调性的,多数音乐带有浓郁的浪漫主义式旋律感。他的魔力往往来自一个牢固的自然音框架中,以五六个音符作为基础,以最小的幅度进行发展,没有和声变化,而节奏极度稳定。作为电影配乐大师,相信很多人对《三岛由纪夫》(1984年)、《楚门的世界》(1998年)、《时时刻刻》(2002年)和《魔术师》(2006年)的音乐记忆犹新。对我来说,向更广泛的人群推荐格拉斯的作品,除了根据鲍威和艾诺的歌曲衍变发展而成的《英雄交响曲》和《低声交响曲》之外,2007年以加拿大著名诗人及歌手列奥纳德·科恩的诗作而谱写的组歌《相思曲》,不仅是我极想听到的作品,同样也是越来越多“科恩迷”的梦中之愿吧?这消息听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