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讲 艾特玛托夫:融民族特色与人类思维于一体的作家02(1 / 1)

丑恶的代表是孩子的亲姨父——奥罗兹库尔。他是护林所的头目, 在这一小块土地上唯我独尊、任意妄为。他是所谓体面、威风的文明人的代表。他由于现实生活的“不公平”而移恨一切——他想调进城去享福, 却只能待在护林所, 最使他生气的是, 老天爷给别人没完没了的子女, 而他“连一个亲儿子、一滴亲骨血”都没有, 因而, 他恨, “恨的是老婆不生孩子”, 并由此而恨周围的一切, 作践其他的一切人。他的生活准则是:“既然他倒霉, 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让这个世界完蛋好啦!”他自觉地成为现实生活中丑恶的化身。他利用职权, 到处吹牛, 到处大吃大喝, 而后偷偷地砍伐珍贵的原木来还人情; 他常常喝醉, 醉后就臭骂、痛打老婆; 他对周围的一切人, 包括老丈人在内, 都颐指气使, 把他们当奴隶, 还动辄以取消工作使他们没有工资威胁他们。就是这个奥罗兹库尔, 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残忍地逼迫爷爷去杀死他所信奉的老祖宗、圣母长角鹿妈妈, 而且醉醺醺地当着孩子的面, 狠劈孩子所崇拜的长角鹿妈妈的鹿头。

现实世界又是迁就、忍让、妥协的世界。而这往往使丑恶变本加厉。产生迁就、忍让、妥协, 主要是因为残酷的实用原则——为了工资, 也往往出自爱与善良。别盖伊姨妈、爷爷就是如此。他们对奥罗兹库尔一再迁就、忍让, 部分出于爱与过分善良, 部分也是为了拿工资。当别盖伊姨妈惨遭奥罗兹库尔的毒打, 哪怕“打得半死”, 她和爷爷也总是原谅奥罗兹库尔, 甚至还讨好他。别盖伊姨妈不仅在挨打后很好地伺候丈夫, 而且明知会换来“一顿拳头”, 也总是拿烧酒去讨好他。爷爷, 在亲生女儿惨遭毒打时尽量隐忍, 或者偷偷哭泣, 但仍然原谅、讨好女婿。每次奥罗兹库尔“喝得醉醺醺地骑着马回来”, 爷爷便“跑上去迎他, 扶他下马, 将他搀进屋里, 让他躺到**, 给他盖上皮袄……然后解下马鞍, 将马刷一刷, 喂一喂”, 即使女婿当众辱骂他, 他也“不但不还嘴, 而且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甚至还替他干森林里的活儿, 干家里的活儿”。爷爷的容忍、迁就, 是因为爱与过分善良。他爱自己的女儿, 爱自己的外孙, 为了他们, 他必须活着, 必须有工资。严峻的现实啊!最后, 奥罗兹库尔竟因此发展到:“一喝了酒, 就凶得不得了。酒醒了, 还是一点道理也不讲”, 而且, “你对他一片好心, 他对你恶意相报。既不觉得有愧, 又不肯问问良心……总认为自己有理。只要他舒服就行。周围的人都该伺候他。你不愿意, 就逼着你干”。

长角鹿妈妈的世界是神话的世界。艾特玛托夫特别推崇的一个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稀世之才, “他永远在教导我们思考人类生活中永存的搏斗——善与恶之间的斗争”, 而这也成为他自己作品的一个基本主题。为了更好地表现这一主题, 他主动学习了善于运用神话的非洲文学与拉丁美洲文学。他认为, “过去的神话——是我们的精神财富”, “我们应该利用这些过去的精神财富, 以便更好地理解今天的世界”。他在作品中运用神话, 是为了“把现在和过去联系起来”, 以便更深入地探讨善与恶这永存的搏斗, 更好地理解今天的世界。在《白轮船》中他引用了长角鹿妈妈的神话。长角鹿妈妈的神话世界是自古以来善与美的世界, 这里有的只是善良、信任、仁爱、热爱自然。这一切, 在长角鹿妈妈向行刑的麻脸瘸婆婆要那两个小孩时充分体现出来:“‘可是, 你好好想过没有, 鹿妈妈?’麻脸瘸婆婆笑了起来。‘他们是人的孩子呀。他们长大了, 会杀害你的小鹿的。’‘我将是他们的妈妈, 他们将是我的孩子。难道他们会杀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吗?’‘哼, 这可难说, 鹿妈妈, 你对人真不了解!’麻脸瘸婆婆摇摇头。‘人连森林里的野兽都不如, 人害起人来从不手软……’”尽管如此, 鹿妈妈还是本着她善良的天性, 本着她对人的信任, 本着她的仁爱精神, 本着她的博大深厚的母爱与牺牲精神, 把两个孩子带走了, 以自己的乳汁喂养他们, 并且历尽艰辛, 几度死里逃生, 把他们带到了遥远的伊塞克, 保存了布古族。很久很久, 人们与鹿妈妈及其后代生活在一起, 充满爱, 互相信任, 善良地友好相处于美丽的自然之中。然而, 人们渐渐有了金钱, 有了财富, 有了文明, 麻脸瘸婆婆的预言不幸言中了!人们开始大肆屠杀鹿妈妈的后代——他们的兄弟姐妹, 也开始互相算计, 自相残杀。一切以“我”为中心。是“我”领地上的鹿, 我可以杀; 别人如果损及“我”的利益, “我”就毫不客气……这真是“金钱万能的地方, 既没有美, 也没有善良”!此后, 长角鹿妈妈的神话仅仅作为善良、信任、友爱、热爱自然的象征而一代又一代地在心向往之的人们当中流传……

白轮船的世界是象征的世界。白轮船是孤独的孩子的慰藉, 是孩子的梦幻和缥缈的愿望或理想。它出现在孩子极孤独的时候, 而且出现在一天极悲壮、极美丽的时分:夕阳西斜, 欲落未落, 一派悲壮气氛, 此时, “在伊塞克湖湛蓝湛蓝的边缘上, 出现了白轮船”, 它“又长、又威武、又漂亮”, 它“行驶起来, 就像滑行在琴弦上似的, 又直又平稳”, 而且, 它总是“慢慢地、十分气派地只管走自己的路, 不知从何而来, 不知向何处去”, 带有一种神秘、象征的气氛。它每次出现, 都给孩子带来许许多多奇妙的幻想与美好的希望。孩子甚至一心想变成鱼(而且详细地想了该怎样变鱼), 游到他面前去, 对它说:“你好, 白轮船, 我来了!”孩子之所以如此热爱、向往白轮船, 不仅仅因为它是他孤独的慰藉, 也不仅仅因为它是他纯洁、美好的希望与理想的化身, 而且也是他幼稚的心灵所净化的父爱所在——他的父亲已与他母亲离婚, 而且抛弃了他, 有了新的家庭, 尽管如此, 他还是坚信父亲就在白轮船上当水手, 他一定要变鱼游到他面前去, 一如对白轮船一样对他说:“爸爸, 你好, 我是你儿子。我是来找你的。”

这几重世界主要通过爷爷、孩子等连接起来。

莫蒙爷爷, 既是奥罗兹库尔的岳父, 又是孩子的“爷爷”, 还是长角鹿妈妈神话世界的信徒与传述者。这样, 他就把现实世界、孩子世界、神话世界连接起来。莫蒙生活于严酷的现实之中, 却又虔信神话世界的信条, 这就注定了他的悲剧性的命运。在金钱万能的世界里, 他“始终是一个屡教不改的好人”, 他善良、仁厚, 以友爱为怀, 以助人为乐, 他保存了古风。他一再挂在嘴上和身体力行的是:“打从我们的老祖宗长角鹿妈妈起, 我们布古族就是一家人了。圣母长角鹿传给我们的是友爱, 要我们一举一动、一思一念都要做到这一点。”因此, “他一向对任何人, 即使只有一面之识的人, 都十分热忱, 他乐意随时为别人做事, 为别人效劳”。而现实中的人们却对他很不尊敬, 利用他的好心肠让他干各种各样没人愿意干的杂事, 连他的女婿, 也常常欺负他, 甚至当众辱骂他, 最后逼迫他亲自开枪杀死了他所虔信的圣母、老祖宗长角鹿妈妈的后代——一头极似鹿妈妈的母鹿, 而按神话传说, 这些鹿的回来, 表示鹿妈妈已经宽恕、原谅了这些杀害自己姐妹兄弟的人类, 因为当金钱万能的文明人大肆屠杀鹿妈妈的后代时, 鹿妈妈悲愤地带着部分后代离开了伊塞克一带, 并且发誓永远不再回来。残酷的现实使莫蒙别无选择。为了女儿, 为了孩子, 为了生存, 为了工资, 他终于在一再劝阻无效、一再迟疑之后, 悲剧性地开了枪。他打死的不只是一头鹿, 他同时也打死了自己的信念, 自己的精神, 自己整个的人, 更可悲的是, 他以为这样可以保护孩子, 而结果恰恰相反, 这一枪也打碎了自己使孩子也虔信的对神话世界的信念, 打碎了孩子的希望与理想, 打死了孩子的心, 促使孩子在绝望中选择了死!这一枪, 可以说打死了三条生命, 也打碎了两个世界:神话世界与孩子世界。现实的世界充分展示了它那丑恶狰狞的面目!

孩子, 以自己的世界沟通了神话的世界、白轮船的世界。可现实世界是如此庸俗、如此丑恶、如此严峻、如此残酷, 可怜的孩子, 他能做什么呢?面对丑恶, 他曾动员大人们起来, 把大醉后打人骂人的奥罗兹库尔捆起来, 同他进行斗争, 但大人们自有他们的实用原则, 自有他们的容忍与妥协, 谁会理睬你一个小孩的话呢?他曾在“长角鹿妈妈”被杀的时候, 想过“各种各样的报仇办法”, 但他毕竟是无能为力!而后, 他知道了, 正是那使他也虔信长角鹿妈妈的爷爷亲自开的枪!他震惊了, 崩溃了, 绝望了:“他觉得好像有人在用脚踢他的头, 用斧头劈他的头。他觉得好像有人拿斧头对准他的眼睛。”他实在受不了, 他真正感觉到现实、人生的无味, 真正体会到“还是做鱼好, 还是做鱼好”, 他决定:“我不回来了。”在小男孩否定恶的纯洁童心世界里, 长角鹿妈妈的故事是他爱的梦幻和精神支柱。因此, 当他心中的长角鹿妈妈被杀死, 而且是被向他讲述鹿妈妈故事的莫蒙爷爷亲手枪杀时, 这颗童心碎了, 爱的梦幻也破灭了。小男孩无法忍受和饶恕这一罪恶, 他“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走到河边, 径直跨进水里……谁也不知道孩子变了鱼顺河游走”, 去找他的白轮船了。可与此同时, “院子里响起醉汉的歌声”。这就是现实的世界!庸俗、丑恶、残酷、严峻得令人窒息、逼人死亡的现实世界!

作品中的这多重世界就是如此连接起来的。然而, 神话的世界被文明与现实的庸俗、丑恶与实用原则残酷地彻底破坏了, 过于稚嫩的孩子的世界也在严酷现实的重压下粉碎了, 现实世界残酷地以醉汉的歌声炫耀着自己, 人性的东西被真正地损害殆尽。美与善被毁灭了!在美与丑、善与恶的永恒斗争中, 丑与恶又一次取得了彻底的胜利!这多重的世界就是这样把过去、现在、未来连接在一起, 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示了善与恶的永恒的搏斗, 表现了人性中的美与丑, 深入、全面地反映了现实世界, 深刻而生动地表现了人的艰难悲苦的生存!现实世界是如此的狰狞、丑恶, 然而, 孩子却敢于以死抗争, 他要变成鱼去寻找白轮船——那神秘、缥缈的象征世界。而这, 在作家看来, 正是人类的希望之所在。

在艺术上, 这部小说出色地运用了象征、对比等艺术手法, 把神话传说的美与善、纯真的儿童心理与现实生活的丑恶相对照, 在多重世界中展示了善与恶、美与丑的搏斗, 揭示了丑恶的现实中人的生存困境, 也预示了人类的希望。

有人指出, 艾特玛托夫的早期小说, 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人与人、人与自然灵息相通的世界。但是, 从《白轮船》开始, 他的笔触开始更多地指向对现实中丑恶事物的批判和对人性之恶的揭示。特别是80年代, 随着艺术思维的拓展, 艾特玛托夫趋向于从全人类的角度来透视人在这个星球上的处境, 他在对社会的关注、对人的道德审视中, 越来越发现社会的发展进步同时带来了人的生存的危机。

三、《断头台》:多角度多层次揭示人类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危机的杰作

长篇小说《断头台》是艾特玛托夫又一部多主题与多种艺术手法并存的哲理性小说, 其主题涉及人与宗教信仰、人与自然、人与自身等许多抽象问题, 以及现实社会的管理政策、青少年教育等具体问题, 并且首次在文学中大胆暴露和提出了当代苏联社会中的贩毒、吸毒问题, 堪称多角度多层次揭示人类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危机的杰作。

全书由三条线索所构成的三个悲剧组成:一对草原狼苦苦求生、不断失去其“乐园”和子女的生存悲剧; 离开神学院成为报社记者的阿夫季拯恶劝善却被残害的精神探索悲剧; 牧区先进工作者鲍斯顿在现实邪恶的压迫下误杀儿子并被迫杀人的现实悲剧。

州里为了完成肉类生产计划, 在莫云库梅荒原大规模围猎草原羚羊。在中亚草原上过着自由自在生活的母狼阿克巴拉和公狼塔什柴纳尔带着孩子第一次出猎, 却遇上了前所未有的从天上到地面的大围捕, 这对狼的三只小狼都被打死。阿克巴拉和塔什柴纳尔死里逃生, 来到阿尔达什湖畔, 又生了五只崽。可是这里为开发稀有矿藏, 放火焚烧沿湖芦苇。大火中两只狼只得扔下三只狼崽, 叼着另两只, 逃向河对岸, 上岸后发现狼崽已经淹死。两只狼到处流浪, 最后来到伊塞克湖畔盆地, 生下四只小狼。一天阿克巴拉和塔什柴纳尔出外觅食回来时, 发现四只小狼都被人掏走。为追回小狼, 阿克巴拉和塔什柴纳尔不顾危险到人的住房附近进行执着追寻, 惊吓了人, 公狼饮弹而死, 母狼不久也被打死。

阿夫季因为思想特异被迫离开神学院, 成为共青团周报编外人员, 为了引起全社会对中亚地区贩毒、吸毒问题的重视, 他决定打入大麻贩子团伙内部, 摸清并揭露其内幕。他隐瞒身份, 混入贩毒分子中间, 同他们一起采集大麻。正是在大麻丛中, 他首次与阿克巴拉一家相遇, 并和狼崽一道玩耍。而后在偷运大麻的过程中, 他希望通过对这些利欲熏心、道德沦丧的家伙布道, 来拯救他们的灵魂, 不料反而被大麻贩子们毒打后扔下急驰的列车。处于昏迷谵妄状态的阿夫季, 灵魂游历了古代的耶路撒冷, 目睹了耶稣的受审和行刑。清晨, 他被人救起。在医院治伤时结识了正在研究如何消灭大麻的科研工作者英加。回到报社后, 他写了一组反映贩毒的特写, 但报社不敢发稿。不久, 他第二次来到中亚, 准备同英加结婚, 可是英加因前夫从中作梗, 被迫离去。阿夫季为摆脱孤独, 参加了围猎草原羚羊的活动。目睹屠杀的惨景, 他再次进行神学宣传, 要求停止这场杀戮, 结果遭到毒打, 被吊在一株盐木上。第二天, 阿克巴拉和塔什柴纳尔回窝时发现并认出了奄奄一息的阿夫季是与小狼玩耍的善良人, 因此没有加害于他。这时阿夫季费劲地睁开眼, 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来了……”

贪财、邪恶的酒鬼牧民巴扎尔拜偷走了伊塞克湖畔阿克巴拉和塔什柴纳尔的四只小狼, 却逃到正直勇敢、热爱生活的牧区先进分子鲍斯顿家。鲍斯顿劝他甚至求他把狼崽放了, 以免母狼和公狼对人疯狂报复, 巴扎尔拜却反诬鲍斯顿反对现政权, 企图听任狼群繁殖, 并且在回家不久就把四只小狼卖了换了酒喝。阿克巴拉和塔什柴纳尔以为狼崽依旧藏在鲍斯顿家, 就执着地经常夜间在四周悲鸣嗥叫, 寻找小狼。鲍斯顿不堪其扰, 被迫打死了掩护母狼的公狼, 并就地掩埋了。阿克巴拉日夜思念自己的忠实伴侣和屡遭人们杀害的后代, 最后叼走了鲍斯顿的儿子小肯杰什, 鲍斯顿在追赶过程中开枪射击, 不料却连自己的儿子也一起打死了。悲愤万分的鲍斯顿开枪打死了巴扎尔拜, 自己也走向伊塞克湖的湛蓝湖水。

以上三条线索, 由狼的悲剧性命运贯穿始终, 巧妙地把它们连接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三条线索反映了三种不同的悲剧:狼为生存和繁衍而奋斗的生存悲剧, 阿夫季追求道德完善最后为真理和正义而殉难的精神探索悲剧, 鲍斯顿被邪恶挤压无法生存的现实悲剧。三条线索相互映衬, 多角度多层次地揭示了人类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危机。

自然生态危机最典型地体现在狼为生存和繁衍而奋斗的生存悲剧中。小说一开始, 就写到了州里为了完成肉类计划, 在莫云库梅荒原组织了声势浩大的围猎羚羊的行动, 这荒原打从远古以来就是有着和时间一样久远的历史的高鼻羚羊的领地, 后来出现了狼, 但被追逐的羚羊和追逐的狼“联成一个残酷的生存斗争之环”, 构成了“荒原上生死轮回的天赋的合理性”。然而, 人这一“地上的神灵”彻底改变了这一“万世不移的事物进程”, 不仅生存“和谐”被打破, 而且那种天上动用飞机、地上开着汽车扣动快速步枪的大围捕是毁灭性的, 死羚羊堆积如山, 荒原给天国做出了血的奉献, 简直如同《启示录》中描写的世界末日那么可怖!而母狼阿克巴拉和公狼塔什柴纳尔更惨, 它们不仅被人逼得失去生活的乐园, 甚至连正常地繁衍后代都不可能:在莫云库梅荒原它们的三个孩子惨死在大围捕中; 在阿尔达什湖畔, 新生的五只小狼又因为开发稀有矿藏, 放火焚烧沿湖芦苇而死于非命; 好不容易在偏僻的伊塞克湖畔再次生下四只小崽, 不料又被贪婪的人类掏去换了酒喝, 导致母狼和公狼为了寻找自己的孩子丧生枪口!人本是大自然众多生物中的一种, 应该与万物和平共处, 共享大自然, 然而人自以为是万物之王, 为了满足自己无尽无休的欲望, 为所欲为, 甚至肆意妄为, 从而彻底破坏了生态平衡:人自己活着, 却不让别的生灵活下去, 特别是不让那些不依赖他们而又生性酷爱自由的生灵活下去!这就引发了严重的自然生态危机。作家以此呼吁人们结束人和自然的敌对关系, 号召人们不要再毁坏森林、草原和自然的食物链条, 并且顺应自然, 合理地利用自然。

精神生态危机通过阿夫季精神探索失败及其惨死直接表现出来。

阿夫季始终怀着热切的愿望, 希望能找到人类的道德完善之路。最初, 面对社会上越来越多的吸毒、贩毒、缺乏信仰的现状, 他怀着拯救青年拯救社会的美好愿望, 本来只想混入贩毒集团, 弄清并揭露其内幕。然而, 在莫斯科等车去中亚时, 他观看了一场保加利亚古代寺院歌曲演唱会, 感到了一种不寻常的、催人泪下的博爱、伟大、团结的感情, 并且想起了《六个和第七个》的故事, 然后从教会歌曲中顿悟出故事的结局是六个匪徒和一个契卡人员演唱的古老民歌道出了七人共同的信仰, 领悟到信仰的重要性。因此, 在偷运大麻时, 他试图向他们布道, 从精神拯救他们。他向他们指出, 他们之所以吸毒, 是因为他们认为什么都坏什么都是假的都是谎言, 因此就到麻醉品中去寻找乐趣, 但这样只会越来越陷入倍加疯狂的情绪中, 导致灵魂的彻底堕落。可贩毒分子毫不领情, 反而毒打他并把他扔出飞驰的列车, 使得他差点丧命。当他第二次去中亚时, 目睹草原羚羊惨遭屠杀的情景, 他想让那些到这里来发横财的人去寻求上帝, 想制止这部在莫云库梅荒原上肆意奔驰的庞大的屠杀机器, 这股能摧毁一切的机械化力量, 然而这帮人比贩毒分子更残忍, 他们打着国家的招牌来满足个人的私欲, 宣称阿夫季反对国家制订的完成肉食任务的计划就是反对政府, 就是人民的死对头, 人民和国家的敌人, 是危险分子、破坏分子, 不配活在世上, 于是理直气壮地毒打他, 还把已经半死的他吊在盐树上, 置他于死地。通过阿夫季的悲剧, 小说展示了颇为广阔的社会生活, 并且展示了当代人的精神面目:没有信仰, 追求刺激, 吸毒贩毒, 利欲熏心, 自私自利, 对动物甚至对同类都毫无爱心, 陷入了普遍的精神荒漠。因此, 有信仰的传道者反倒显得不正常乃至疯狂, 无法生存, 最后只能为自己的理想、为真理和正义而殉难。

小说在阿夫季的两次传道过程中, 还特意用耶稣来或明或暗地影射他, 从而象征性地说明, 当代社会同还没有基督教信仰的古罗马社会一样, 利欲熏心, 道德沦丧, 而阿夫季就是耶稣, 他迟早会为了自己的信仰和仁爱精神付出生命的代价。正因为如此, 有学者指出, 阿夫季本身, 就是一个“当代耶稣”的形象。他的为寻求人的道德完善之路的苦苦求索, 他的拯救罪恶的灵魂, 给人世带来“真理和善的福音”的热望, 他的布道, 总使我们想起两千年前的那个圣者的崇高使命。阿夫季不被人理解, 反而被人嘲笑, 被拷打得遍体鳞伤, 他的历难仿佛就是耶稣基督和他的门徒在艰难的传播福音的过程中被驱逐、唾弃、嘲笑的历难的再现。就连他们“由于对人的本性估计不足”所包含的难以消除的嘲讽, 都是那样的相似。亘古的邪恶, 仿佛冥冥中的一条线, 穿过人类的记忆, 穿越无限的时空, 把创世初期的一个“怪人”和20世纪80年代的另一个“怪人”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断头台》本身, 也便带有了宗教的庄严而悲壮的历难仪式的意味。作家自己后来指出:“是的, 阿夫季是俄罗斯人, 但我把他看得更广泛些, 看作一个基督徒……在这种情况下, 我试图通过宗教完成一条通向人的道路。不是通向上帝, 而是通向人!对我来说.小说的所有线索中自然产生一条主线, 那就是阿夫季和他的探索。”因此, 在他笔下, 阿夫季像耶稣一样, 试图用自己的行动去影响人们, 用虔诚的信仰和深广的爱来拯救人们的灵魂, 用自己的生命来唤醒世人麻痹的灵魂, 唤起世人清醒的理智, 提醒人们自己可能造成的毁灭性的悲剧, 促使人们正视和反思放弃道德的悲剧结果。

鲍斯顿的现实悲剧一方面间接地反映了自然生态的危机; 另一方面也暗示出精神生态危机。鲍斯顿本是国营牧场的先进工作者, 是勤劳、智慧、刚毅、正直的实干家, 靠勇于改革、辛勤奋斗而发家致富。但他所取得的成就, 却遭到别人的忌恨, 不钻研生产技术、整天混日子的酒鬼、二流子巴扎尔拜因为自己不如他富裕、风光而对他怀恨在心, 骂他是“新富农、暴发户”。鉴于牧场长期被滥用, 日益衰败, 他建议把牧场划归个人专用, 以保持牧草茂盛, 保证完成计划, 发展生产。这一合理化建议却被官僚主义领导认为是“挖社会主义墙脚”, “把经济置于政治之上”, 歪曲、侵犯了社会主义的神圣原则, 是“对历史的反攻”。在这里, 作家间接说明了自然生态的危机:由于长期滥用, 牧场日益衰败。而鲍斯顿本来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 可懒惰、贪婪、邪恶的酒鬼、二流子巴扎尔拜偷了狼窝里的四只小狼, 却嫁祸给他, 逃到他家里并且拒绝放回小狼, 还反诬他反对现政权, 企图听任狼群繁殖。导致母狼叼走他的儿子, 害得他误杀自己的独生子。人间的真理与正义既然无法制伏邪恶, 鲍斯顿只好拿起打死自己孩子的那把枪, 打死了巴扎尔拜, 并由此领悟到一个可怕的真理:“这世界完了!……这也是他个人的巨大悲剧, 这也是他的世界的末日……”鲍斯顿的悲剧, 间接地反映了当代社会的精神生态危机:好大喜功、十分盲目地追求国家经济的发达, 导致自然生态破坏, 牧场衰败, 也导致下面的当权者只对上级领导负责, 毫不关心下层人民的基本生存, 更不理会他们的思想和精神, 使得懒人、恶人以及无所事事、不学无术的外行反而理直气壮, 甚至操控一切, 肆意妄为, 不可理喻, 从而逼得扎实做事、辛勤劳动的现实的创造者和好人无法生存!

《断头台》尖锐地触及了当代苏联社会的许多重要问题, 强烈地表达了作家对人生与人类命运的深刻思考和深沉的忧患意识。关于书名《断头台》, 作家曾解释道:“断头台不只是行刑的台架, 即刑台。人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 不管怎样总是处在断头台面前。有时他登上这座断头台, 自然肉体还活着, 有时他并没有登上。在这种情况下, 书名断头台被赋予某种意义, 走向断头台意味着在人生的道路上去经受十字架的痛苦。”正因为如此, 他在小说里让主人公阿夫季把上帝当作“人的创造物”, 认为上帝就存在于人的意识之中, 因而, 人的去恶从善, 就在于“通过受难, 通过每天同自身邪恶的斗争, 通过对恶习、暴力、嗜血的否定”, 从而使人升华到“向善向美的使命的神座”, 而这也就是代表“真理与善的福音”的耶稣重新回归到人自身的历程。

《断头台》在艺术上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 其主要艺术特色如下。

(一)立体多维、循环往复、多重对照的拱门结构艺术

《断头台》发表后, 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也引发了较大的争议。有评论家认为, 这部小说结构松散, 第三部分鲍斯顿的故事完全是独立的, 与阿夫季的故事放在一起有随意拼凑之嫌。实际上, 小说在《一日长于百年》艺术探索的经验上继续推进, 对立体多维的结构继续加以发展, 创造了一种循环往复的拱门结构。

这部小说在时间层面有两个维度:过去和现在。过去包括耶稣的传说、六个与第七个的故事, 现在则包括青年阿夫季的精神探索悲剧、母狼阿克巴拉的生存悲剧、牧民鲍斯顿的现实悲剧。以阿克巴拉的经历为线索, 把阿夫季的故事与鲍斯顿的故事连成一体, 并又以阿夫季的回忆和梦境, 巧妙地把六个与第七个的传说、耶稣的传说插入其中, 形成对照和象征, 构成了小说立体多维而又连贯完整的表层结构。韩捷进进而指出, 这部小说有三足鼎立的三条情节线索, 它们共同构成多层次多线索的拱门结构。共有三部的《断头台》以三条故事情节线索描绘三个世界构筑全篇, 每一条情节线索都着力塑造一个中心形象, 展开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 构成一个独立的活动背景, 从而使小说形成一个三足鼎立的格局:以阿夫季为中心的人类精神世界、以鲍斯顿为中心的人类现实世界和以阿克巴拉为中心的自然动物世界。而多层次结构连接为统一的整体是《断头台》的重要特征。小说中的三条情节线索的展开, 犹如三足鼎立, 小说纵横捭阖, 汪洋恣肆。在这三足鼎立的艺术大厦的构建中, 作家摆脱了以情节和人物关系为基础的外部建筑学, 强调了结构与思想内容的重要联系, 形成了酷似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拱门似的艺术结构。“拱门”妙造自然, 天衣无缝。《断头台》的结构不是建立在情节的关联、人物的关系上, 而是建立在内在的联系上。小说这种内在的联系如拱门衔接的地方——拱顶, 使小说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艾特玛托夫匠心独运, 使多层次多线索的小说形成浑然天成的拱门结构。值得注意的是:狼的几次灾难、求生苦斗这一情节线索贯穿小说的始终, 把人类的两个世界的文字表现, 即小说的第一、二部和第三部串联起来, 无疑, 狼的故事情节是小说的重要部分, 但是如果把它作为小说的“拱顶”, 是不符合作家构思的本意的。狼的情节、动物世界仅是《断头台》这座建筑物圆拱“拱顶”的外在联结形式, 联结这座艺术建筑物依靠的是“内在的联系”, 这才是小说拱门的拱顶。它究竟在哪里呢?

从小说的表层结构看, 这一系列事件之间似乎缺乏承续关系。但小说描写的三个世界都是悲剧结局:人与狼的毁灭。三个世界的中心形象无论是人还是动物, 对世界的看法是一致的:世界末日来临。艾特玛托夫对人类世界存在的种种忧虑与思考, 成为小说结构统一的基石, 即小说“内在的联系”的基础。作家巧妙地通过狼的世界的悲剧, 把阿夫季精神探索的悲剧与鲍斯顿的现实悲剧统一起来, 自然地组合成一幅完整的艺术画面。全书不着痕迹地贯穿着它的严整的“建筑学”, 作品结构的总特征是含蓄的照应, 三大情节线索一直在内在的照应中平行发展, 思想内容方面的联系构成了小说结构的统一性, 构成了小说的“拱门”。而其“拱顶”, 即思想内在联系点则是解决人类宇宙悲剧的“药方”, 即艾特玛托夫将近半个世纪在文学创作中寻找解决人类种种矛盾的答案。对此, 作家在小说中巧设耶稣与彼拉多的争论, 直接地表达出来。“明天的人间生活, 就让人们自己去操心吧, 因为每个人都是明日上帝的一个小分子呀, 人是我们的每一天的裁判人和创造者本身。”人类的存在与毁灭, 在于人自身的精神道德境界。耶稣与彼拉多争论的中心是人类精神道德问题, 是善与恶、爱与恨的问题。这是理解小说思想内容的一把钥匙, 是解决人类宇宙一切灾祸的根本, 也是解决小说三个世界悲剧结局的根本所在。永恒的爱, 是小说三条情节线索思想内在的联系点, 即“拱门”的“拱顶”。它是作家人道主义、集体主义和崇高社会责任感的思想意识的体现。具体而言, 小说通过阿克巴拉的世界, 表现了自然界生灵对爱的自然追求, 号召人类要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思想; 通过阿夫季的世界, 宣传了人类崇高的精神道德:理性之爱和仁爱或博爱; 通过鲍斯顿的世界, 则展示了世俗之爱, 表现为对爱的追求实际而具体。理性之爱、自然之爱、世俗之爱, 互相照应, 互相补充, 构成了小说一曲永恒、宽泛的爱的主旋律, 这是小说的内在向心结构。《断头台》的结构, 无情节的交叉融合关系, 也没有设置情节人物的向心结构, 作家重视小说结构与思想内容的重要联系, 重视小说的内在凝聚力。《断头台》的艺术结构, 是匀称、严整、受内在意义支配的结构, 它宏伟、严谨而精巧。

其实, 小说的深层结构还有更为巧妙的地方, 表现为循环往复和多重对照。

1986年, 《文学报》女记者伊琳娜·里申娜在采访艾特玛托夫时曾谈到, 小说原名为《循环轮回》, 作家目的是表现经过时代的一切循环轮回, 展示时代的命运。尽管书名后来改成了《断头台》, 但其故事情节却依旧是一种循环往复的结构。有学者指出, 小说中神话世界与现实世界对应, 在时间结构上呈现为一种圆形循环。阿夫季“为了寻找自我, 在回溯往昔生活的同时, 他在冥冥中又回到了创世初期, 有一条线, 贯穿不断流逝的时间, 把这个起点同他的命运联在一起”。阿夫季的历劫和回归, 更是完成了一次时间循环。而连接神话世界与现实世界、并使现实世界也带有神话意味的是“记忆”。记忆作为一种形式要素, 既是作品的结构之链, 同时又是“意义”本身。小说中这种“记忆”是通过“梦”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作为先哲的耶稣形象出现在阿夫季被推下火车后的昏迷之“梦”中, 阿夫季急急忙忙往回走, 他越过了自己的始祖, 突然出现在客西马尼。这“梦”将作为过去的“神话”带入现在。而神话之“梦”的持有者, 当他们死去时, 他们同时也就像悼念仪式中的死亡一样, 从现在回归到了过去, 回归到了那原始之“梦”中。这在结构上都对应于古代神话中常见的“历劫回归”这一模式。《断头台》中的阿夫季, 在尘世间经历了一番救赎的考验之后, 也重新回到了他的所来之处。在这里, 死亡不再是直线时间观念下的生命的终结, 而成了到达再生的彼岸的过渡。生命, 正是通过死亡取得了另一种形式的循环再生。

而从横向的角度看, 小说的三个悲剧分别从自然、精神和现实三个层面横向对照, 分别表现了生命意识被摧残的自然危机、信仰意识被扼杀的信仰危机, 以及道德意识被轰倒的道德危机。这三个故事中, 阿夫季与鲍斯顿分别从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探索真理, 结果以失败告终, 成为真理的殉难者; 而在自然与社会的观照里, 人不如狼, 阿夫季为了真理, 被人迫害, 狼成为他唯一的悼念者。从纵向角度来看, 母狼阿克巴拉的悲剧、阿夫季的悲剧、鲍斯顿的悲剧正是历史悲剧《六个与第七个》以及耶稣的悲剧的又一次再现。因而, 通过这纵横交错的表层结构, 通过隐喻, 以叙述者的视点为中心, 一个隐含的深层结构凸现出来, 这是作家对人类宏观的历史的审视, 它立足于全方位和全球性思维, 提出了人类命运攸关的紧迫问题, 探讨了人类面临的永恒问题:在人类的物质文明和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 伴随着道德危机和对自然的肆意糟蹋, 人们以牺牲自然为代价, 人类在生态环境严重破坏、在精神道德支柱日渐崩塌之际, 人与自然, 人与人是否能够在地球上继续生存下去?在共同的生存危机面前, 人与人互不理解, 很多人自私自利, 互相残杀, 互相报复, 这一悲剧的循环轮回何时才能终结?人们正在把自己推向断头台, 他们将如何去经受人生十字架的痛苦?艾特玛托夫发出的这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振聋发聩的呼唤, 正是把全文紧紧黏成一体的中心, 而贯穿始末的道德探索、哲理思考, 则构架了一个理性的抽象艺术世界, 使小说现实层面的三个情节分别从自然、精神、现实三个方面折射出作家的哲理思考; 《六个与第七个》、耶稣的故事又从历史纵观的角度体现悲剧的循环轮回的哲理观念, 从而组成一个紧密结合、黏着力极强的结构。

《断头台》塑造了三位主人公:阿夫季、鲍斯顿和母狼阿克巴拉。阿夫季和鲍斯顿作为两个相互参照的形象而存在, 分别体现了作家的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 又统一于作家改造世界的理想。阿克巴拉则作为自然界的形象出现, 它作为人类世界的参照, 体现了作者恢宏的“星球意识”。作家把他们放在超时空的立体结构中, 设置了多重对照组合, 在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中展示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 宣扬他的人道主义和仁爱、博爱思想。这多重对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 是阿夫季身上的多重对照。在阿夫季身上, 主要存在着三层对照关系:一是他与主教之间的矛盾, 即寻找一个新的、具有现代形式的上帝与要完全地、无条件地为上帝的约言效劳的矛盾; 二是他与大麻贩子之间的冲突, 表现为阿夫季教人善良、力图铲除罪恶, 却遭到百般嘲笑, 甚至侮辱和毒打; 三是他与围猎者之间的斗争, 表现为阿夫季希望围猎者放弃屠杀动物, 向上帝忏悔, 祈求主的宽恕, 而围猎者却利欲熏心, 宣称秉承政府的意志, 毒打他甚至把他吊在树上。这三组矛盾和冲突的焦点, 归根结底是真假、善恶、美丑之间的冲突与斗争。

第二, 是鲍斯顿的经济改革与懒惰混日子者以及教条主义、“左”倾观点的官僚主义的对照, 体现了勤劳致富者与懒惰、嫉妒者的矛盾; 勇于革新与安于现状、不思作为的对立; 尤其是保护自然与破坏自然的交锋。

第三, 是人与狼的对照:人失去理性, 狼反倒具有人性。作家刻意安排了鲍斯顿与狼的一组冲突。这组冲突不仅体现了人与自然的矛盾, 更体现了道德和精神层面的斗争。作为一个热爱大自然, 与大自然同呼吸、共命运的牧人, 鲍斯顿面对的不是单纯的自然界, 而是受邪恶势力操纵的毁灭力量。狼的家族形成了一个人性化的动物世界, 狼形象是人物形象的参照, 作家理性思考的载体, 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它们作为地球的居民, 与人类共栖于地球上, 同时具有超越、寓示和象征的意义, 在其背后隐藏着作家思想中对某些对立价值组合的选择与态度, 表现他对于历史、善恶、环保、科学等问题的思考。

上述几个方面有机地构成了《断头台》极具独创性的立体多维、循环往复、多重对照的拱门结构艺术, 发展和推进了托尔斯泰的拱门艺术结构, 多层次多角度地表现了当代社会的自然生态危机和精神生态危机, 并提出了解救的方法。

(二)出色的叙事技巧

与此同时, 《断头台》相应地运用了出色的叙事技巧, 使传统叙事和现代叙事有机地融合起来, 主要表现为:多元化的叙事视角和倒错的叙事时间。

小说共有阿夫季、鲍斯顿、母狼阿克巴拉三个正面人物, 另有格尔申和巴扎尔拜两个反面人物。作家在叙事过程中, 一方面灵活地运用全知的第三人称视角讲述故事; 另一方面又加以创新, 从上述五个人物的视角来感受世界及人和事, 有时甚至让他们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出现, 从而使五个人物都成为聚焦者, 并且让这些聚焦者不断转换:从阿夫季和鲍斯顿对社会和人生的思索转到母狼阿克巴拉的内心世界, 或者转到格尔申和巴扎尔拜的内心活动。不停变换的聚焦者, 使读者能直接通过这些人的眼光来观察故事里的世界, 形成了多元化的叙事视角。这种多元化的叙事视角不仅使小说中的事件和人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而且也相当灵活而真实地展示了不同人物的心理世界和精神面貌。

小说也运用了倒错的叙事时间。按照正常的物理时间, 阿夫季短暂一生中主要事件的实际发生时间(故事时间)应该是:被神学院开除; 混入贩毒者中和他们一起去草原采摘大麻; 遇到女科研工作者英加; 被大麻贩子毒打后掉下火车; 被救后又遇英加; 第二次去草原找英加时被物色去莫云库梅荒原; 死亡。然而, 小说中的叙事时间并非如此。小说从故事中间开始叙述, 即把阿夫季在莫云库梅荒原的遭遇突出地摆在阿夫季故事的开端, 以造成悬念, 吸引读者。此后, 才通过阿夫季对过去的倒叙, 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展现故事的大背景。而阿夫季的倒叙又是以顺叙展开的, 神学院的经历、下决心去草原、与英加的相遇、被毒贩子打下火车、来到莫云库梅荒原等种种或痛苦或幸福的回忆交织穿插在一起, 最后聚焦点又回到莫云库梅荒原, 继续写阿夫季的不幸遭遇和他的死亡。

(三)假定性的艺术手法

《断头台》继续运用作家早已运用自如的假定性艺术手法, 具体表现为自由联想、梦幻、荒诞和象征。

自由联想的典型例子是阿夫季听赞美歌时的心理活动。阿夫季在博物馆听到古代保加利亚教堂的赞美歌时, 他感到“仿佛唱出了郁积于我心头而一直没有机会发泄出来的痛苦、忧虑和狂热”。他完全被折服, 倾心入迷了。在万分激动中, 他浮想联翩, 进入自由联想。他回想起了自己幼年时代母亲的关切和爱抚, 又联想到他所读过的《六个和第七个》那篇短篇小说的含义。

梦幻和荒诞的典型表现则是阿夫季被贩毒分子从飞驰的列车上扔下来重伤时的谵妄心理。首先是作家用充满同情的口气说:“那个不肯求饶以延长自己生命的人受了重伤躺在路基旁边的沟里……他这样不顾自己, 放弃了保全自己的机会究竟值得不值得呢?”于是作家由此联想到宁死也不放弃自己的理想的耶稣, 至死也不向恶势力求饶的耶稣, 接着便是阿夫季在昏迷中的梦幻情景。阿夫季穿越时空, 来到了耶路撒冷和城外的客西马尼。他希望在客西马尼找到在花园里祷告的耶稣和门徒们。但是他失望了, 因为犹大把夫子出卖了, 他被抓住, 带走了。只有他一个人惶恐不安地在城里游逛, 一边在想:夫子在哪里, 现在他怎么样了?后来他忽然想起, 现在去救夫子还为时不晚, 他开始敲窗户, 敲路上遇到的所有窗户:“起来吧, 人们, 灾难临头了!趁着还有时间, 我们去救夫子!”阿夫季还游逛了耶路撒冷的市场, 在人群中听到了关于耶稣的各种议论。他的梦幻不是朦胧的、若隐若现的, 他神游耶路撒冷的印象非常清晰。“他感到自己置身于古犹太国, 置身于喧闹的人群中间, 就好像亲眼看到那里发生的一切。”作家通过这类荒诞的、梦幻的手法, 揭示了阿夫季这个“新基督”和古代耶稣在思想上的内在联系, 并暗示他的结局也将是被推向断头台, 被钉上十字架。

象征手法更是众多而复杂。其一, 是宗教色彩的象征, 其中运用得最出色的是“水”的意象。水在宗教中既是新生的开始(如洗礼用水就象征着精神的新生), 也是死亡的象征(上帝用洪水毁灭人类)。《断头台》中多次运用“水”。当阿夫季第一次受难, 被扔下列车重伤昏迷时, 雨水医治了其伤口, 唤回其意识, 使其生命再次回归, 水在这里象征着生命; 而当他第二次受难, 被吊在树上, 奄奄一息时, 仿佛看见了烟波浩渺的海水, 不久就悲惨死去了, 在这里水象征着死亡。而鲍斯顿最后走向湛蓝的湖水, 其象征更为复杂。有学者指出, 对湖水的渴望, 不仅表现了鲍斯顿对死亡的渴望, 更为突出的是反映了他对消除自身罪恶的渴望, 反映了强烈的自我救赎的愿望, 因此死亡不仅仅意味着消失和死亡, 更意味着新生。其二, 是人物形象的象征, 如阿夫季象征着现代耶稣, 是人类善与美的探险者的代表。其三, 动物形象的象征。韩捷进指出, 在《断头台》中莫云库梅草原的狼蕴含丰富的意义, 它们具有的象征意义至少有:首先, 狼是自然世界象征, 是人类赖以繁衍生息的大自然自然力的鲜明象征; 其次, 草原狼又是爱与善的象征, 它们不仅追求一种自然之爱, 渴求、企盼人能赐给它们仁慈, 同时它们还把爱播撒给人类世界, 狼对人崽肯杰什颇为亲昵, 对被恶人摧残得奄奄一息的善人阿夫季表示怜悯, 狼是善与爱的象征物, 与人的恶与恨形成对照; 最后, 狼还是自然毁灭忧虑者的象征, 小说以狼的感觉、视觉描写狼对人类制造的悲剧结局深深忧虑, 狼的形象闪现出理性的光辉, 作家以此蕴含自己对未来命运的担忧。

值得一提的是, 艾特玛托夫是公认的描写动物、刻画动物心理的高手。《断头台》中狼的形象, 尤其母狼阿克巴拉形象, 其行动、心理都塑造得十分成功。的确, 正如有学者指出的, 动物形象的塑造成为艾特玛托夫创作的一大特色。在艾特玛托夫的作品中, 这些动物不但大多有自己的名字, 而且也往往被当作相当重要的角色。在它们身上同样渗入了作家的深沉思考, 也被赋予了更广博的内涵。其中有的是以图腾崇拜物而出现的, 如《白轮船》中的长角鹿妈妈的故事, 就寄托了艾特玛托夫所在民族对动物图腾的推崇, 以及对图腾背后所蕴藏的对深层生命意义的理解。也有的动物形象是用以表现人类命运、传达作家复杂的悲剧意识的, 如骏马古利萨雷的形象。马是人生苦难、磨难的象征形象, 是作家感知和认知人类生命的负载体, 是主人塔纳巴伊的性格与命运的象征物。而艾特玛托夫塑造得最有感情、最富于人性的动物形象莫过于《断头台》中的母狼阿克巴拉。艾特玛托夫赋予动物浓厚的人性色彩, 并没有从人类的利益出发来判断它们的好坏。而对动物的这种描写, 又是与作家对整个人类终极命运的思考相联系的。总之, 艾特玛托夫笔下的动物超越了形象本身, 具有了一种象征意味, 获得了一种象外之意, 并通过动物的一幕幕悲剧, 表达了他对人类和自然以及动物关系的深刻焦虑与思考, 尤其是生动的动物形象与理想色彩浓郁的人物形象相互辉映, 进一步强化了作品的题旨和哲理因素。

上述几方面的有机结合, 使《断头台》不仅成为艾特玛托夫最出色的代表作, 而且也成为当代俄罗斯文学和吉尔吉斯斯坦文学的典型代表之一。

参考文献

《艾特玛托夫小说选》, (上中下), 力冈等译, 北京, 外国文学出版社, 1980—1986。

[吉尔吉斯斯坦]艾特玛托夫:《崩塌的山岳》, 谷兴亚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8。

[吉尔吉斯斯坦]艾特玛托夫:《断头台》, 冯加译, 北京, 外国文学出版社, 1987。

[吉尔吉斯斯坦]艾特玛托夫:《一日长于百年》, 张会森、宗玉才、王育伦译, 北京, 新华出版社, 1982。

韩捷进:《艾特玛托夫》, 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1。

史锦秀:《艾特玛托夫在中国》, 石家庄, 河北人民出版社, 2007。

北京师范大学苏联文学研究所编译:《苏联当代作家谈创作》, 北京,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1984。

[1]假定性手法, 又称假定性形式, 是苏联文艺学中的一个专门术语, 指不以生活本身的形式来反映生活的一种艺术形式,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非写实的艺术形式, 包括象征、寓意、神话、变形、怪诞、魔幻等。

[2]参见《帕斯捷尔纳克诗歌全集》, 中卷, 顾蕴璞等译, 919页,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4。

[3]汪树东的《全球化时代精神与生态的双重危机——论艾特玛托夫〈崩塌的山岳〉的叙事伦理》(载《俄罗斯文艺》2011年第4期), 对这部长篇小说有颇为系统、深入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