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讲 艾特玛托夫:融民族特色与人类思维于一体的作家(1 / 1)

艾特玛托夫曾经是苏联文学和当代俄罗斯文学的代表作家, 苏联解体后理所当然地成为吉尔吉斯斯坦作家。他的作品, 以其浓厚的民族特色、广阔的人类视野、深刻的生态忧思、独特的艺术成就, 在世界各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一、从民族特色走向人类视野

钦吉斯·托列库洛维奇·艾特玛托夫(1928—2008), 1928年12月12日出生在吉尔吉斯斯坦南部天山之麓塔拉斯山区舍克尔村一个农牧民家里, 那里有高耸的群山, 广阔的草原, 是吉尔吉斯斯坦传统文化的发源地之一, 流传着许多神话、寓言与传说。韩捷进指出:“正是巍峨的群山和辽阔的草原赋予了他游牧民族特有的热情、豪放、坦诚和质朴, 草原上变幻的云和自由的风为他的想象插上了翅膀, 吉尔吉斯民族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创造并积累了丰富的民间神话传说, 像血液一样不息地流淌在艾特玛托夫的艺术血脉中。”

艾特玛托夫自幼随父母到城里读书, 学习俄语和各种文化知识。但喜爱孙儿的祖母时常把他接回山里住。祖母是一座神话和民歌的宝库, 总有讲不完的神话和逸闻趣事, 唱不完的民歌, 艾特玛托夫后来宣称, 正是祖母使他“感觉到自己和周围的人们, 周围的世界, 和一定的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9岁时, 父亲在肃反运动中蒙冤致死, 母亲被迫领着四个孩子回到山里, 年幼的艾特玛托夫过早地感受到了现实生活的艰难, 并且不得不辍学。青少年时代卫国战争爆发, 14岁的他先后当过村苏维埃秘书、税收经办人, 经历了战争年代后方的艰难、悲惨和痛苦。正如作家自己所说, 这段时光促进了他对民族文化、民族性格和人性特点的认知, 奠定了他人生观的基础。战后, 他继续上学, 1946年读完八年级后, 先后在江布尔畜牧兽医专科学校和吉尔吉斯农学院学习。1953年农学院毕业后到吉尔吉斯畜牧研究所实验场工作。大学毕业后, 他成为畜牧技术员, 并开始业余创作, 1952年发表第一部作品——短篇小说《报童玖伊达》。

1956—1958年, 他在莫斯科高尔基文学院高级文学进修班学习。毕业后, 曾任《吉尔吉斯文学》杂志编辑、《真理报》驻吉尔吉斯特派记者, 从此成为专业作家。由于作品不断发表, 且不断创新和深化, 他的影响也从苏联逐渐走向全世界, 他的职位也不断上升, 先后担任过苏联作协书记、作协戏剧、电影和电视委员会主席。1974年被选为吉尔吉斯科学院院士, 1983年当选为设在巴黎的欧洲科学、艺术、文学院院士。1988—1990年担任《外国文学》主编, 1990年3月—10月任苏联总统委员会委员, 1990年10月被派往卢森堡任大使, 1993年底被苏联解体后独立的吉尔吉斯共和国任命为驻卢森堡大使兼驻欧洲共同体和北约的代表, 后改任吉尔吉斯共和国驻比利时大使。2008年6月10日于德国纽伦堡去世。

艾特玛托夫一生创作数量不是很多, 只有数十篇中短篇小说和几部长篇小说, 但绝大多数作品质量颇高, 影响很大, 据统计, 其著作在全世界被译成150种语言, 出版650余次。其从民族特色走向人类视野的整个创作历程大约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初中期, 以民族特色和人文关怀著称。他的创作一开始就充满了道德感和人文关怀, 作品以描写吉尔吉斯鲜明的民族风情和优美的草原山村景色, 表现对美好事物的追求, 颂扬普通人的精神美, 以及浪漫的抒情和细腻的心理分析见长, 尤其善于用优美的草原自然景色和吉尔吉斯的民间传说、神话、歌谣等来深化主题或烘托主人公的心理, 融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于一体, 基调热情而又清新, 既有时代色彩, 又体现了自己的独创性。西蒙诺夫指出:“随着艾特玛托夫登上文坛, 一股新的气息, 一种完全独特的、严峻而又柔和的、非常高昂而又深深扎根于现实的浪漫主义气息注入了我国的文学创作。”

艾特玛托夫最初的创作是《阿什姆》(1953)、《白雨》(1954)、《修筑拦河坝的人》(1954)、《夜灌》(1955)、《在巴达姆塔尔河上》(1956)等近10部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描写吉尔吉斯山村的新人新事, 散发着清新、浓郁的吉尔吉斯乡土气息, 富有生活情趣。1957年发表的第一部中篇小说《面对面》, 讲述了一个揭露丈夫叛变投敌的大义灭亲的吉尔吉斯妇女的故事, 这也是他第一部由吉尔吉斯文译成俄语的作品, 一般被认为是他的处女作。

1958年, 他在《新时代》杂志发表了中篇小说《查密莉雅》, 由此受到苏联文学界乃至世界文坛的瞩目。《查密莉雅》描写卫国战争时期吉尔吉斯山村年轻貌美、性格爽朗、富于野性美的有夫之妇查密莉雅, 在劳动生活中发现并爱上了在战争中负伤残废、穷得叮当响但精神比谁都富有的丹尼亚尔, 放弃被世俗认为堪称模范的家庭生活和刻板、单调的军人丈夫, 最后和丹尼亚尔一起出走, 去寻找自己认定的幸福生活。小说真切、细腻地展示了一个年轻女**情的苏醒过程, 表现了人性被压抑的自我觉醒, 充分肯定了青年男女对爱情、自由、幸福的追求。在某种意义上, 这是对争取人格独立、妇女尊严的肯定和讴歌。小说成书于礼赞人的价值和力量的人道主义思潮在苏联文坛方兴未艾的20世纪50年代末期, 带有明显的人道主义倾向。在艺术上, 小说鲜明地体现了作家早期创作的特点和风格:故事情节简洁、紧凑而又引人入胜, 人物心理刻画细腻, 行文流畅优美生动, 自然景物描写优美而富有民族特色, 全文充满了浓郁的抒情情调, 洋溢着浪漫主义**。《查密莉雅》于是成为艾特玛托夫的成名作, 在国内外都赢得了广泛赞誉。哈萨克老作家阿乌埃佐夫高度评价这部作品, 指出小说“偏重于心理描写, 朴素、自然、精湛”。法国作家阿拉贡盛赞它是“一部描写爱情的空前杰作”, 并把它译成法文, 从而使艾特玛托夫开始获得世界声誉。

60年代初中期, 艾特玛托夫继续拓展、深化《查密莉雅》的主题思想, 以严肃的现实生活为基础, 着力揭示普通人崇高的理想、美好的感情和朴实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借以表达自己崇高的生活信念和道德理想, 创作了一组优美的抒情作品, 被称为“人的赞歌”。其中反映吉尔吉斯青年感情的生活的《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1961)、描写两个青年拓荒者生活的《骆驼眼》(1962)、讲述红军战士顶住压力在边远山区开办学校甘愿奉献的艰难历程的《第一位老师》(1962)同《查密莉雅》结集成《群山和草原的故事》出版后, 获1963年度苏联最高文学奖——列宁文学奖。此外, 他还创作了中短篇小说《大地——母亲》(1963)、《红苹果》(1964)等作品。

在以上作品中, 无论是描写冲破传统羁绊、追求幸福爱情的查密莉雅, 还是克服世俗阻碍、教书育人的乡村教师玖依申, 或是面对生活不幸、始终坚忍博爱的母亲托尔戈娜伊, 作者都将他们作为普通的吉尔吉斯人来描写, 以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手法, 栩栩如生地刻画和塑造了苏联社会主义大发展时期普通民众的善良、正义与慈爱的形象, 给人以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

第二阶段, 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 从民族特色开始转向人性乃至人类问题。这时期的创作对人、人的命运和人的内心世界深入探讨, 挖掘生活现象中的道德意义, 进而由此研究全社会、全民族的重大历史课题和当代问题, 从一般的道德主题的关注升华到对自然、历史乃至生与死问题的思考, 已具有一定的人类性乃至全球性。艺术探索也出现新倾向, 加强了主题思想的哲理性和寓意性, 在现实生活的严峻描写中插入神话传说、民歌民谣, 并灵活运用象征、幻想等手法, 开始把写实手法与假定性手法[1]相交融。

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永别了, 古利萨雷!》(1966), 获1968年苏联国家文学奖; 中篇小说《白轮船》(1970), 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剧本获1977年苏联国家文学奖; 中篇小说《早来的鹤》(1975), 《花狗崖》(1977); 短篇小说《和儿子会面》(1969)、《候鸟在哭泣》(1972)、《我是托克托松的儿子》(1977)等。其中最突出的是《永别了, 古利萨雷!》《花狗崖》, 以及《白轮船》(详后)。

中篇小说《永别了, 古利萨雷!》, 标志着作家的创作进入了新的发展时期。小说描写了一人一马的相同悲惨命运。塔纳巴伊是老共产党员, 参加过卫国战争, 战后回到乡村努力创造新生活。起初, 他在铁匠铺当铁匠, 因工作努力、成绩出色而入党。后来, 他服从组织安排, 到山里牧马, 精心驯养了一匹骏马古利萨雷。然而, 这里的条件极为恶劣:严冬里却没有马棚, 饲料也很是匮乏, 许多瘦马纷纷倒毙。而区里的干部对此毫不关心, 尽管塔纳巴伊捶着桌子向主席发火, 也无济于事。最后, 他被派去牧羊, 那里的条件更差, 许多母羊和羊羔被活活冻死。区特派员谢基兹巴耶夫为了动摇区委第一书记的地位, 借机狠整塔纳巴伊, 甚至宣称他是“破坏分子, 人民的敌人”, 使得怒不可遏的塔纳巴伊操起草杈去追打他。他进而到区党委要求追究塔纳巴伊的法律责任, 导致塔纳巴伊被开除出党。与此同时, 古利萨雷也因主人塔纳巴伊的遭遇而备遭不幸, 最后因衰老在拖四轮大车的时候, 死在古道上。古利萨雷虽然死去了, 但塔纳巴伊却在沉思中坚定了迎接新生活的信念, 在告别了古利萨雷后, 变得更加成熟, 更加坚强。

这部小说不仅塑造了正直、无私、勤奋工作的塔纳巴伊形象, 而且较早地在当代文学动物题材领域, 开拓了社会道德探索之主题, 将古利萨雷这一动物主人公的生动形象奉献给读者。塔纳巴伊和古利萨雷两个形象, 一人一马, 个性相似, 命运相同, 一生中光辉灿烂、蒙冤凄惨交织, 甜蜜欢乐、苦涩悲凉并尝, 人和马的悲剧正是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缩影。小说提出了一系列引人深思的问题:为什么“农庄困难重重, 负债累累”?为什么“农庄的经营, 今天这个样, 明天那个样, 不见半点成效”?为什么掌权者“成天说大话, 放空炮”?“怎么会弄到今天这种一团糟的地步的?这到底是谁的过错?”显然, 作者已经从早期创作中歌颂、赞美的主调, 转向对吉尔吉斯民族生活中本质问题及伦理道德问题的探讨, 注重揭示社会冲突和矛盾。艾特玛托夫曾谈道:“这个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 我得以描绘出吉尔吉斯民族现代生活的图景, 塑造了一个吉尔吉斯的民族性格。我努力再现的不是民族的装饰品, 而是要提出吉尔吉斯生活中那些本质品质, 深入揭示社会的冲突和矛盾。”

受俄罗斯传统文学影响, 艾特玛托夫70年代的作品开始注重对人物心理过程的描写, 并且将假定性和写实手法融为一体, 探求人生的目的和永恒等问题, 大大加重了作品的哲理性内涵, 与此同时作品的悲剧色彩也越发浓重。《白轮船》和《花狗崖》, 突出地表现了这一倾向, 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作者运用浪漫主义的抒情手法和象征主义的象征手法, 以接近于神话和寓言的形式, 通过细腻的、诗一般的语言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 反映出善与恶、美与丑的斗争, 满怀**地赞美人性之善、人性之美。

《白轮船》讲述了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吉尔吉斯小男孩愤而自杀的故事, 全书充满了“艾特玛托夫式的忧伤”。正是从《白轮船》的创作开始, 艾特玛托夫作品中的神话和传说不再只是一种写作手法和技巧, 而构成作品内容本身(详后)。

《花狗崖》的主人公是一群北方的尼福赫族人。12岁的小男孩基里斯克在老族长祖父奥尔甘、父亲艾姆拉英和叔叔梅尔贡的陪伴下第一次出海猎捕海豹, 那是一项艰辛的任务, 所有这个年纪的尼福赫族男孩都要学会打猎, 然后成为家庭的支柱。不幸海上的浓雾让他们迷失了方向, 食物与水就要用完, 他们还是找不到方向, 看不到家——花狗崖。面对这无法克服的灾难, 为了生命的延续, 为了经验的传承, 也即为了部族的明天, 三位长辈相继都做出了同样惊人的决定:主动跳入大海结束自己的生命, 无怨无悔地放弃生命而把生的一线希望留给了小男孩。几天后, 小男孩终于穿过迷雾, 看到了花狗崖。

小说强化了《白轮船》蕴含的深邃哲理, 从一般的道德问题完全转向了对人的生与死、人类生存繁衍永恒问题的探讨, 讴歌的是人类为生存而显示的博大的人间之爱, 人的精神的极高境界。韩捷进指出, 作者借助人物活动环境的描写和历史背景的设置而反复强调的是:大自然的规律是永恒的, 人类发展的规律也是永恒的, 人伦之爱、人性之美是人类生存、延续、发展的根本。因而, 这一故事肯定与颂扬了出自天性的人伦之爱, 并由此而升华为一曲人类自我牺牲精神的神奇颂歌, 一曲人类顽强地延续生命的颂歌。永恒性与现实性、全球性与区域性在艾特玛托夫的小说中融为一体。永恒性产生于具体的现实性, 全球性产生于独特的地域性。作者试图通过这一偏离常规的、险恶的生存世界, 经历一场生与死的严峻考验, 表现船上的尼福赫人以灵魂的升华完成了爱的实现, 他们的行为内容体现为一种人类本能的天然的行为, 作者表现它的终极目的, 在于对人的本质的揭示。作者在故事中咏赞了一种人类生存所最为需要的理想的不朽的爱, 一种如柏拉图所崇尚的理想世界的崇高的爱。她还进而指出, 更为令人赞叹的是, 小说的环境描写和背景设置, 使人们能领悟小说更深层的思想意蕴:今天的人类怎样对待天赋人伦, 怎样对待自己的后代, 就是怎样对待自身。因为后代是自己生命的延续, 所以, 当今人类怎样对待后代的问题也就是对待自身的问题。

第三阶段, 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初, 真正把民族特色与人类思维融为一体, 创作了不少著名的作品。这时期艾特玛托夫的创作更加关注全球性、全人类课题, 更加广泛地运用种种假定性手法, 显示出传统手法与现代主义手法融合的趋势。作品“仍旧依赖于那些传奇、神话和传说”, 与此同时, 在“写作实践中运用幻想情节”, 目的是“以反常的夸张形式使对地球上的人具有潜在危险的局势更加尖锐化”, “再一次提醒劳动的人注意他对我们地球命运的责任……”

苏联文学发展到70年代后期, 文学作品向广阔的哲理思考的深层开掘, 拓宽艺术表现手段, 已经形成一股潮流。文坛上相继出现了一批结构庞大、内容包罗万象, 具有史诗规模、宏伟气势的全景文学作品和采用系列结构样式的纪实文学作品, 传统小说模式受到了强有力的冲击和挑战。面对这种情形, 艾特玛托夫沿着自己创作的固有轨迹, 另辟蹊径, 试图“摆脱直线说教的方式”。他说:“文学中的平面观察业已过时。它需要补充, 进行‘侧面’的和纵深的观察, 需要观察过去”; “现在必须让文学从单层次中解脱出来”, “我们非常需要的是多层次结构”; 而“传说、神话、民歌, 所有这种种结构都在帮助我寻找那种多层次、多节奏的表现形式”。进入80年代, 苏联累积的社会与经济问题日渐凸显, 人们陷入理想与现实巨大的反差之中。在此背景下, 艾特玛托夫开始对现实生活与人类精神领域进行哲学性思考, 并积极地把自己的理论主张付诸实践, 把传统手法与现代主义方法结合起来。1985年苏共中央4月全会确定的社会改革方针, 1986年苏共二十七大提出的“民主化”和“公开性”原则, 对当时及后来苏联文学的发展都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此时艾特玛托夫的又一重要长篇《断头台》应运产生。继《断头台》之后, 艾特玛托夫发表了长篇小说《雪地圣母》片断(1988), 中篇《成吉思汗的白云》(作家自称是为《一日长于百年》增写的一章, 1990)等作品。1991年苏联解体, 艾特玛托夫这位吉尔吉斯族作家仍然继续用俄语写作, 并称俄罗斯是他的“共同的祖国”。1994年, 他先译成德语然后又以俄语发表了一部涉及宗教题材的哲理小说《卡桑德拉的印记》, 这部小说引起了不同的反响。1997年与人合著《悬崖上猎人的哭泣》; 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崩塌的山岳》(一译《群峰颠崩之时》)。

这个时期,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又名《风雪小站》《布兰雷小站》, 1980), 《断头台》(一译《死刑台》《上帝前的殉难》, 1986), 《雪地圣母》(1988), 《崩塌的山岳》(2006); 中篇小说《成吉思汗的白云》(1990)、《卡桑德拉印记》(1995)。其中, 最为出色的作品是《一日长于百年》《崩塌的山岳》和《断头台》(详后)。

《一日长于百年》:在哈萨克大草原一个偏僻的布兰雷(一译布兰内)铁路会让小站上, 老铁路员工叶吉盖坚持按好友、死者卡赞加普遗愿准备将其安葬在草原上的神圣墓地阿纳贝特。传说这里埋葬着一位乃曼族的伟大母亲乃曼-阿纳。柔然部族俘虏了她的儿子, 把干骆驼皮粘贴在他的头上使他失去记忆。后来, 失去记忆的他用箭射死了前来找寻他的母亲。她的白头巾变成了一只鸟儿——“杜年拜鸟”, 呼喊着:“想一想, 你是谁家的子弟?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亲叫杜年拜!”一路上, 叶吉盖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之中, 想起了三户人家的悲欢离合。他本人是咸海的渔民, 复员军人, 曾一度沿着铁路线流浪, 后来被会让站上的老工人卡赞加普收留, 又在卡赞加普的撮合下, 组建了家庭, 终于安顿下来, 结束了漂泊。老工人卡赞加普聪明能干, 关心他人, 但心灵的创伤无法弥合:父亲被错划为富农, 遣送西伯利亚。一家人东离西散, 苦心养大的儿子萨比特却成了无所事事的人。小学教员阿布塔里普为人正直善良, 但因为在卫国战争中被俘, 逃跑后参加了南斯拉夫游击队, 战后一直不受信任, 被流放到铁路会让站, 继续受监视, 后来被捕, 最后冤死狱中。当送葬队伍快到墓地时, 发现墓地已被铁丝网圈入苏美联合宇宙发射场。原来, 被林海星的外星人接走的两个苏美宇航员发现, 林海星是个高度发达, 没有战争、武器和国家的文明社会。林海人希望与地球人建立联系, 以便促进宇宙各星球间人类思想和文明的新发展。苏美双方获讯后, 惧怕因此造成地球意识的崩溃, 于是宣布禁止两位宇航员返回地球, 并实施代号为“箍”的反卫星计划, 旨在彻底切断外星人同地球的联系。送葬队伍被拦截在场外, 人们只好在陡崖上埋葬完死者。此时, 一枚枚火箭轰然飞向天际, “箍”计划开始实施了。这一在地球周围形成的火箭警戒线, 恰如给地球戴上了头箍。叶吉盖突然觉得旁边出现了白色的杜拜鸟, 它疾飞着, 哀喊着:“……记得你的名字吧!……”

《一日长于百年》的书名可能源自帕斯捷尔纳克的诗《绝无仅有的时日》:“昏昏欲睡的时针和分针, 已懒得在刻度盘上旋转, 可是一日长于百年, 拥抱永远没完没了。”(顾蕴璞译)[2]小说的中心人物是叶吉盖, 他热爱生活, 勤于思索, 富于同情心和正义感, 疾恶如仇, 知恩图报。是他为阿布塔里普的不幸遭遇奔走呼号, 义愤填膺到处替他申诉冤情, 对他的遗属查莉芭和两个孩子细心呵护, 倾注了全部的爱。更重要的是, 小说在历史、现在和未来的立体画面中, 让神话、现实、宇宙三条线索相互交错, 并且巧妙地对应、包含了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悲剧:传说中乃曼族关于“曼库特”的古老悲剧和赖马雷的悲剧; 苏联现实社会和个人的悲剧(卡赞加普和阿布塔里普的悲剧); 科学幻想中两个宇航员的悲剧尤其是人类自我封闭、毁灭的悲剧。三大悲剧尽管在历史的各个断面上呈现出不同的形态, 其内涵却是相通、一致的, 即从人与世界尤其是自然的多角度联系中深刻表达对人类命运的强烈关注和哲理思考:人类应放弃人类中心主义, 具有全球意识乃至宇宙意识, 尊重自然规律、善待自然, 以此来改变生存现状及未来命运。

《一日长于百年》在艺术上也具有突出的特点。

一是立体多维的自由开放结构。小说摆脱了传统小说单一线形情节模式的束缚, 精心设计了两条线索、三个世界。小说有两条平行的线索:一条是布兰雷铁路会让站叶吉盖等送葬的线索, 这是地面的、现实的; 另一条则是苏美两国的宇航员发现林海星文明的线索, 这是天上的乃至宇宙的, 也是科幻性的。在这两条线索的行进中, 表现了不同时空的三个世界:人类现代生活的苦难世界, 人类可能来临的未来世界, 以乃曼-阿纳和赖马雷两个故事为代表的传说世界。

艾特玛托夫让这两条线索既各自独立平行发展又相互连接(为宇航所修宇宙发射场迫使叶吉盖等人改变了安葬地点), 同时让两条线索、三个世界相互对照, 并且巧妙地以布兰雷铁路会让站为两条线索的中心点, 以阿纳贝特墓地为三个世界的聚集点(阿纳贝特墓地是现实世界、未来世界与历史世界的聚集地), 进而把内心活动与现实世界融为一体, 在短短的时间、不大的空间里包容了过去、现在、未来, 融合了神话、现实、宇宙, 纵横天地, 往返古今, 把现实与历史、传统、神话以及科学、幻想、未来等交融起来, 体现了作家深刻的哲理思考。以上多重因素、多重世界、多重时空互为表里、相互映照, 奇特地交织成一部多主题、多层次、多线索、多种文体, 具有史诗规模的哲理“交响乐式”长篇小说。

小说只描写了一昼夜发生的事, 即从主人公叶吉盖得知老友卡赞加普去世的消息, 到为他安葬为止, 地点则是从他们工作的布兰雷会让站到圣地阿纳贝特这三十多公里。在一天的送葬过程里, 叶吉盖骑在驼背上, 面对茫茫大草原, 悲痛万分, 深深沉浸在回忆之中。他回顾了自己战后三十年中所经历的风风雨雨, 以及在他生活的每个关键时刻卡赞加普对他的关怀、支持与帮助; 他思考着周围人们尤其是教师阿布塔里普一家的坎坷命运, 他的国家所走过的历史道路; 他还想起了与大草原息息相关的歌手赖马雷的爱情传说, 特别是有关阿纳贝特圣地和曼库特的神话故事。与此同时, 通过穿插在全过程中的火箭发射的轰鸣、闪光以及占用圣地建成军事禁区——宇宙飞船发射场这一现实, 又引出了苏美争霸、控制地球杜绝林海星上的外星人(林海人)影响的科幻线索。这样, 在主人公的主观世界中出现了时间的多种层次:除了过去和当时的时间层次以外, 还有传说和神话的层次; 而科幻线索中的外星林海人故事又展示了未来的时间层次。至于空间, 也大大超出了三十公里的界限而无限地扩大了, 甚至突破了地球范围延伸至宇宙。

韩捷进认为, 艾特玛托夫在80年代之前创作的几部中篇小说《永别了, 古利萨雷!》《白轮船》《花狗崖》等, 尽管作者构思巧妙, 善于把情节结构设置得曲折多样, 叙述得生动感人, 但小说结构通常还是呈“主线”与“副线”形式。小说的情节或是主线单一突进, 副线中途切入; 或是主副线螺旋递进, 互相交错。《一日长于百年》则呈现出以圆点为中心逐渐辐射的立体多维结构形式。布兰雷会让站是立体多维结构的中心地, 阿纳贝特墓地是立体多维结构的聚焦点, 叶吉盖是立体多维世界的圆心人物。由现实世界追溯到历史世界, 由现实世界延伸出未来世界, 各个世界离开这一中心便不能存在。随着中心人物叶吉盖的活动轨道, 圆心不断辐射扩展, 小说的世界逐渐扩大。因此, 可以说, 从《一日长于百年》开始, 艾特玛托夫的小说(主要是长篇小说)便采用立体多维的自由开放结构。

值得一提的是, 艾特玛托夫漫步在时间的长河中, 他深感人类只有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才能逐渐臻于完善, 人一旦丧失历史记忆就会发生毁灭人性的灾祸。他曾这样说明创造曼库特形象的意图:“一个人失去民族和历史属性、失去个性的全部特征, 他就变成了顺从的奴隶, 驯服的机器人, 人们用轻蔑的名字——曼库特——称呼这样的痴奴。但是仅仅引用这些历史材料还不够, 我必须把这些材料提到更高的水平并赋予其哲理意义。正是由于对人的担忧, 正是由于对妨碍人成为完美的、内心丰富的、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的一切事物的反感, 促使我创造了关于曼库特的传统。”

二是小说的叙事时序灵活自如。小说的叙事时序也由时间的自然承接转向空间的并列运行和主人公叶吉盖心理意识的自由流动。小说情节发生的时间实际上只有一天, 但是在操持丧事, 特别是送葬路上, 叶吉盖思绪万千, 忆起战争年代和战后的艰难, “个人崇拜”带来的不幸, 小站内生活的种种欢乐和痛苦, 三户人家的坎坷生涯和不幸命运; 进而回溯古老的民族悲剧, 同时还并列叙述对宇宙未来的幻想, 在正常时序中时时插入假定时间, 让历史、现在和未来构成立体画面, 使神话、现实、宇宙融为一体, 从而形成小说特有的时空多层次结构。

正因为这部作品多方面的深刻哲理内涵与独特而出色的艺术成就, 艾特玛托夫获得了哲学作家的称谓, 并成为苏联文学界默认的领军人物。

《断头台》是艾特玛托夫的巅峰之作, 作品讲述了人与狼之间的悲剧性故事, 触及了当时社会生活中存在的吸毒、犯罪等丑陋现象, 首次提出人类发展与自然环境的相互关系, 表达了善与恶在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尖锐矛盾与残酷斗争(详后)。

《崩塌的山岳》继续采用作家惯用的多线索结构, 具体运用了两条线索交错进行的结构方式。

一条线索写著名记者阿尔森·萨曼钦在苏联解体后, 面对市场经济的冲击, 失去了自己的恋人——很有前途的女舞蹈演员艾丹娜·萨马罗娃, 她为了晚年无依无靠的父母和离婚后独自带着的儿子, 放弃了正规的舞蹈事业, 放弃了他们共同的把吉尔吉斯民族传说《永恒的新娘》改成歌舞剧的理想, 而去表演流行舞蹈, 并且获得了成功, 有了金钱, 有了小车, 并且投靠了拉她下水使她获利的曾经非常平庸的演员——而今的商业巨头埃尔塔什·库尔恰尔, 阿尔森深感自己被商业社会拒斥了, 沦为了生存竞争的失败者, 他试图复仇, 于是回到家乡, 担任了来天山猎捕雪豹的沙特阿拉伯石油巨头的翻译。在家乡, 他遇到了自己少年时期的几位同学, 其中一位参加过阿富汗战争的塔什坦阿富汗组织了其他四个人, 试图采用暴力, 在猎捕雪豹的时候绑架两位石油巨头, 索取两千万美元的赎金, 并逼迫阿尔森加入他们一伙——因为他们需要他来翻译。与此同时, 阿尔森在这里遇到了25岁的个体女商人艾列斯, 两人一见钟情, 度过了一下午美好的恋爱时光, 使他放弃了复仇的计划。然而, 在捕猎的过程中, 塔什坦阿富汗并没有放弃绑架计划, 在关键时刻, 为了让其他所有人能获救, 他只好高声大骂石油巨头们侵害了生态, 喝令他们远远滚开, 并且朝天鸣枪示警, 其他人得救了, 可是他却和那头雪豹一起受了重伤, 最后死在山洞里。

另一条线索写渐趋衰老的公雪豹, 在生存竞争中被逐出雪豹群, 成为被猎捕的对象, 在临死前, 它和阿尔森都负了重伤, 并且一起死在山洞里。

小说非常迅速地反映了当前吉尔吉斯面临的困境:农业崩溃, 人民贫困, 为了生存, 人们不得不破坏生态, 竭泽而渔, 市场经济冲击着一切, 与此同时, 作家又一再以吉尔吉斯的民间文化, 尤其是以“永恒的新娘”等民间传说来对照当今社会, 表现了无限的忧患。应该承认, 这是艾特玛托夫宝刀不老的一部长篇小说, 还是那么充满**, 还是那么生动有力, 还是那么关注当前既具有民族性更具有全球性的重大问题——生态危机与人的道德问题, 还是善于用民族的传说来反衬今天的社会, 还是那么善于驾驭多条线索, 让人的世界和动物代表的自然世界交错进行, 互相对照。[3]

综上所述, 艾特玛托夫长期持之以恒地对当代生活中人的价值、人性的善恶、人的命运、人类的未来以及人与自然、人与历史、人与自我等问题进行深入挖掘和哲理探索, 虽饱含忧患, 却充满希望。他把吉尔吉斯民族文学、俄罗斯文学, 以及整个世界文学的种种有益成分融为一体, 把传统手法与现代主义手法结合起来, 尤其善于凭借神话传说等假定性形式来隐喻、象征和折射现实, 集历史、现实、未来于一体, 构成立体性的、多层次的、引人深思、耐人寻味的出色文学作品, 形成了自己鲜明、独特的艺术风格。因此, 在俄罗斯当代文学或者说当代苏联文学的发展历程中, 艾特玛托夫的文学创作占有重要而独特的地位。

二、《白轮船》:多重世界中人的生存

《白轮船》讲述了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吉尔吉斯小男孩的故事, 反映了偏僻的护林所里几个人物的矛盾冲突。护林所长奥罗兹库尔为所欲为, 作威作福, 欺压百姓甚至自己的岳父莫蒙老爹。小男孩父母离异, 都在外地另寻新欢, 扔下孩子不管, 孩子根本不记得父母是什么样子, 从小跟着外祖父(他叫他“爷爷”)和外祖母(“奶奶”)长大。他热爱自己的“爷爷”, 不仅因为“爷爷”老实厚道、待人热情、助人为乐, 十分爱他, 更因为“爷爷”给他讲述善良的长角鹿妈妈的故事, 使他的心里充满温暖和希望。然而, 在奥罗兹库尔的逼迫下, 莫蒙老爹被迫开枪打死长角鹿妈妈, 小男孩心碎了, 他跨进湖中, 幻想成为一条鱼, 去追寻自己的父爱、自己的理想和希望——白轮船(他父亲在白轮船上工作)。因此, 偏僻护林所里三户人家中主要人物之间激烈的善与恶的道德冲突构成了整部小说的骨架, 七岁孩子所拥有的“两个故事”——长角鹿妈妈的故事和白轮船的故事则构成了小说的主体。

艾特玛托夫作品的最大特点, 是通过各种事件与不同的人物命运, 从哲理的高度, 深刻地揭示人性的美与丑, 表现善与恶的尖锐冲突。这一特点是通过多种方式来体现的:《永别了, 古利萨雷!》是直接通过老马古利萨雷与老人塔纳巴伊的不幸命运, 《花狗崖》则是通过一件近似于冒险的故事, 《白轮船》却是通过多重世界。

《白轮船》通过多重世界, 多角度、全方位地全面、深刻展示美与丑、善与恶的斗争。这多重世界主要是:孩子的世界、成人的世界、长角鹿妈妈的世界、白轮船的世界。

孩子的世界是孤独、纯洁、童真、友爱的世界。孩子、已经七岁, 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 这个世界上真正疼他的, 只有外祖父——孩子叫他“爷爷”——一人。虽然有“奶奶”, 但她是继“奶奶”, 对他可以说没有多少感情。别盖伊姨妈虽说是他不可多得的真正亲人——他母亲的亲姐姐, 可她自己已被现实折磨得死去活来, 忍气吞声做人都自顾不暇, 哪有心思来关心他!孩子只好常常独自一人, 去看山、看水、看花草树木……小小的年纪就饱尝了孤独的滋味。孩子是纯洁、天真, 又充满爱心的。他“没有伙伴, 天天生活在他周围这些自然景物的怀抱里”, 因此, 他与周围大自然的一切相处融洽。每天, 一有时间, 他就跑到离屋不远的河边水池去玩水, 或者带着望远镜(这是他唯一的伴侣, 以后又增加了一个小书包), 跑到卡拉乌尔山顶去, 眺望四面八方的景物。他亲切、友好地给各种各样的石头取童真味十足的不同名字:那驼背的、下身埋在土里的赭色花岗岩, 他叫它“睡骆驼”, 那半白半黑、当中有一道凹腰的花斑石, 他取名为“马鞍”石, 那像一只粗脖子、大脑门、毛色褐中带白的狼的石头, 他称它“狼”石, 而他最喜欢的是那屹立于壁陡的河岸、仿佛要开下去的巨石“坦克”。花草也被他童真地分为“可爱的”“可恶的”“勇敢的”“胆小的”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他喜爱充满童趣的牵牛花。他尤其喜欢在中午时钻进枝条细密而又有松树香味的色拉尔珍草丛, 仰天躺着, 静静地欣赏着随他的意愿而变换的云彩。他还知道许许多多关于草的事情……他给周围的自然带来生气, 而自然也给他带来欢乐。

孩子的世界又是理想的世界、希望的世界。未来是属于孩子们的。孩子本身是人类的希望, 孩子本身有着最纯真的爱与理想。而《白轮船》中的孩子, 又通过爷爷讲授的长角鹿妈妈的故事, 继承了过去的美好理想, 因此, 作品中的孩子, 既是过去人类美好理想与信念的延续, 又是未来人类美好理想之所在, 他身上结合了过去与未来人性的美与善, 集中地体现了人类善良、仁爱、纯真、信任、热爱自然的优良品质与美好希望……

成人的世界是现实的世界。现实的世界是庸俗的, 一成不变的。当流动售货车好不容易来一次护林所, 孩子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报信, 多么希望这千篇一律的生活出现奇迹, 然而, 妇女们只是非常实际地挑挑拣拣, 最终照例评头品足一番后因钱的关系什么也没买。现实生活是何等的单调乏味啊!孩子那充满生气的心灵绝不能容忍这种一潭死水般的生活!而成人们早已失去孩时的这种要求, 他们已被现实生活磨得异常迟钝。现实世界更是残酷的世界。这里奉行的是实用原则与金钱万能。奶奶的话一语道破天机:“要是一个人没有工资拿, 那就不算人了。”这真是实用得可怕, 人在这里仅仅等同于工资的价值, 甚至人的价值还不及工资的价值, 因为没有工资拿, 人就不算人了!这真是残酷的价值换算!人们为了拿工资, 从而使自己算是人, 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正如书中古老的歌所唱的:“金钱万能的地方, 既没有美, 也没有善良。”因此, 现实世界又是丑恶的世界, 严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