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写于1918年, 此时埃夫隆随白军远走失去音信, 通过“我”是白纸, 愿接受你的一切, 以及“我”是乡村、是黑土地, 而“你”是雨露、阳光, 是神明和上帝的强烈对比, 极富**地表达了对丈夫的崇拜般的深爱。
然而, 在爱丈夫的同时, 她又不断追求各种婚外恋, 如她曾爱上作家扎瓦德斯基:“从1918年11月最初几天到1919年3月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一共写了25首诗献给‘戏剧才子’, 她用这个绰号来称呼赋予她灵感的尤·阿·扎瓦德斯基。”(安娜·萨基扬茨) 1936年, 44岁的女诗人还爱上了29岁的诗人阿纳托利·施泰格尔, 用她自己形象的说法, “那是昏睡中被激醒的山崖咆哮如雷的风暴”。这次爱情, 除产生了堪称爱情百科全书的大量书信外, 还促使女诗人创作了组诗《写给孤儿的诗》(安娜·萨基扬茨)。她甚至还产生过同性恋。在她22岁时, “一场萨福之恋, 帕尔诺克主动追求, 茨维塔耶娃也坦然接受, 竟然引出了急流浩**的许多诗篇”。(安娜·萨基扬茨)她为帕尔诺克创作了14首诗, 构成组诗《女友》, 表达了自己从被引诱到对丈夫负疚一直到与女恋人快要分手的过程, 如《疯狂——也是理智》:
疯狂——也是理智, /耻辱——也是荣誉, /那引起思考的一切, /在我身上绰绰有余——//所有撩人的情欲/汇合为一!——/我头发的色彩变幻/引发战乱不已。//我熟悉所有的絮语, /“哎呀, 倒背如流!”/“我二十二岁的经验——/是持续不断的忧愁!//可我的脸红得清纯。”/“什么话都不用讲!”/我是艺人中的艺人, /拿手好戏是撒谎。//撒谎如同连珠炮, /“不料, 又被擒获!”/我的曾祖母是波兰人, /我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我爱撒谎是因为/坟头上总长青草, /我爱撒谎是因为/墓地里常刮风暴……//因为提琴, 因为汽车, /因为丝绸, 因为火……/并非所有的人都爱我, /这让我忍受折磨!//我痛苦是因为我不是/新郎身边的新娘。/我痛苦是源于体态, /我痛苦是为了诗行。//为了脖子上柔软的围巾……/我怎么能够不撒谎——/既然我撒谎的时候, /声音柔媚, 举世无双!(谷羽译)
诗人为比自己大7岁的帕尔诺克所**, 与之产生了同性恋, 这使她内心矛盾复杂, 既为“所有撩人的情欲”而兴奋, 又面对丈夫和家庭深感羞愧, 产生了“持续不断的忧愁”, 于是只好自我安慰:疯狂也是理智, 耻辱也是荣誉, 并一再在丈夫面前撒谎, 而且为自己的撒谎寻找各种借口和理由。
由于情感体验的丰富性, 茨维塔耶娃的爱情诗, 包罗的面很广, 既写爱情中的情人的表现, 如《饶舌的人和邻家的狗》:
饶舌的人和邻家的狗都睡了, ——/没有车马, 没有声音。/哦, 亲爱的人儿, 别再问我, /怎么拉开门闩悄悄开门。//一钩新月, 时近午夜, /僧人和枭鸟的时辰, /健谈者和年轻人的时辰, /情侣和凶手的时辰。//这里每个人都忐忑不安, /这里的骑手催促马匹。/我们蹑手蹑脚悄悄走过, /钱包、手镯无声无息。//看街道两边楼房林立, /广场上有人跳舞争执……/这里有座圣母小教堂, /科尔多瓦城在为爱情盟誓。//喷泉旁边有个小小台阶, /我们坐下来不声不响, /你头一次用饿狼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的面庞。//玫瑰的香味儿, 头发的香味儿, /膝盖上的丝绸窸窣有声……/哦, 亲爱的人儿, 快看, 是她, /卡门, 勾魂摄魄的小妖精!(谷羽译)
两个相爱的人深夜约会, 女方身上的玫瑰的香味儿、头发的香味儿以及像卡门的勾魂摄魄的表现, 使情郎把持不住, 头一次用饿狼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的面庞。在当时, 这已堪称情色诗, 当然, 阿达莫维奇认为:“茨维塔耶娃的诗是最高意义上的情色诗, 它们闪烁着爱情的光芒并浸透着爱情……它们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揽入怀中。”
诗人也写自己爱情中的种种感觉, 如《他走了……》:
他走了——我吃不下饭, /面包——也变了味道。/不管想伸手做什么, /事事都无聊。//……他曾是我的雪, /也曾是我的面包, /如今雪也不白了, /面包的味道也不好。(谷羽译)
女子恋爱是全身心的投入, 所以心心念念全在恋人身上, 分别后更是时时刻刻想念着恋人, 以致茶饭无味, 夜不能寐, 这首诗表现的就是恋爱中的这样一种感受。但诗人写得更多的是在爱情中的复杂心情, 如《看到我脸色惨白……》:
看到我脸色惨白, /你居然一声不响。/你是石头, 我歌唱, /你是墓碑, 我飞翔。//我知道最温柔的五月/在永恒看来没有分量。/我是鸟儿, 你别抱怨, /天生注定我飞舞轻狂。(谷羽译)
这是献给俄罗斯画家维舍斯拉夫采夫(1890—1952) 27首组诗中的一首。维舍斯拉夫采夫曾为诗人画肖像, 这位学识渊博、富有魅力的青年男子深深打动了诗人多情的心, 使她情如烈火势不可当。然而, 这位画家却是难得的不解风情, 不善恋爱, 这使得诗人既热爱又抱怨:看到我脸色惨白, 你居然一声不响; 但尽管你是石头, 我也要围绕你歌唱, 哪怕你是墓碑, 我也要在你上方飞翔。
不过, 诗人写得最多的是两类爱情诗。
一类是最能体现她如火**、男子气概的主动追求型的爱情诗。这类爱情诗不仅体现了女性的阴柔之美, 而且还充满了男性的阳刚之美和坚硬之美, 体现了她的如火**, 如她献给尼科季姆·普卢采尔-萨尔纳的《我要从所有的大地, 从所有的天国夺回你》(1916)就是如此:
我要从所有的大地, 从所有的天国夺回你, /因为我的摇篮是森林, 森林也是墓地, /因为我站立在大地上——只用一条腿, /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像我这样歌唱你。//我要从所有的时代, 从所有的黑夜那里, /从所有的金色的旗帜下, 从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 /我要把钥匙扔掉, 把狗从石级上赶跑——/因为在大地上的黑夜里我比狗更忠贞不渝。//我要从所有其他人那里——从那个女人那里夺回你, /你不会做任谁的新郎, 我也不会做任谁的娇妻, /从黑夜与雅各处在一起的那个人身边, /我要决一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气息!//但是在我还没有把你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啊, 真该诅咒!——你先独自留在那里:/你的两只翅膀已经指向太空跃跃欲飞, ——/因为你的摇篮是世界, 世界也是墓地!(苏杭译)
萨茨扬基指出:“爱情中的女人一生一世直至死亡都是痴迷的追求者, 是一心想独自占有对方的人。”帕斯捷尔纳克也指出:“茨维塔耶娃是一位怀有男性事业心的女人, 办事果断, 有战斗精神, 性格桀骜不驯。她在生活和创作中都一往直前, 贪婪地和几乎是凶猛地追求完整性和明确性, 并在这一追求中走得很远, 超越了众人。”这首诗典型地体现了诗人主动追求、大胆出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甚至火山爆发、天崩地裂般的恋爱风格。
《电报线》之二更是阳刚气十足, **熊熊似火燃烧, 足以惊天动地:
我不是女魔法师!顿河远方的白书/使我的目光变得锐利!/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跟踪追逐, /就是历尽万苦千辛——也要把你捉拿回去。//因为出于高傲, 犹如从雪松上/我环顾世界, 航船在摇摇摆摆, /朝霞在奔腾……即使要倒海翻江——/我也要从水底把你打捞上来!//你就让我受尽苦难吧!我无所不在——/我是面包和叹息, 我是黎明和矿藏, /只要我一息尚存, 我就要尽快/得到嘴唇——犹如上帝要得到灵魂一样, ——//当你捯气的时候——我要吹一口法气, /我要越过天使长的法庭的栅栏!——/我要把所有的嘴唇刺得鲜血淋漓, /然后再从灵**使你起死复元!//降服吧!这决不是童话神乎其神!/“降服吧!”箭矢迂回之后你就休想解脱……/“降服吧!”还不曾有一个人/摆脱掉不动手的追捕者, ——//吹一口法气……(胸脯已然起落, /眼睛还看不见, 嘴唇像云母一样惨白……) /我是一个未卜先知的女人——我会瞒过/撒母耳——单枪匹马归来, ——//因为有别的女人陪伴着你; 然而末日到来, /人们就不会再去争个高低……/我苟延残喘。/只要我一息尚存, 我就要尽快/得到嘴唇——犹如一个使嘴唇安宁的女人//要得到嘴唇一般……(苏杭译)
徐曼琳指出:“茨维塔耶娃的爱情每一次都轰轰烈烈, 她的爱带有强烈的侵略性和自我意识”。其爱情策略是:“一旦爱上, 立即实施行动, 追击到底, 绝不迟疑, 让对方‘降服’是她的终极目的。”这首诗就是最好的例证。徐曼琳进而指出:“阿赫玛托娃的爱情诗多种多样, 从心理角度看似乎也深不见底, 茨维塔耶娃的爱情诗更多‘病态的情绪’, 更多感情的自然流露, 更多女性的自我奉献; 阿赫玛托娃的爱满含透明的忧伤, 茨维塔耶娃的爱则充满孩子气的豪迈逞强。可以这样认为, 阿赫玛托娃的诗更多心理上的成熟、经验; 在茨维塔耶娃的爱情诗中更多永恒的青春。甚至可以这样认为, 阿赫玛托娃的诗更多女性吸引男性的永恒特质, 而茨维塔耶娃的诗更多倾向于爱情的精神高度的深层女性气质, 而且她的诗既有女性的阴柔之美, 又有男性的雄浑之风。”
如果追求不到所爱的人, 她也会主动追求哪怕想象中的甚至一厢情愿的快乐欢欣, 如《你好!……》:
你好!不是箭镞, 不是岩石:/我!最有活力的女性, /性命。伸展出两只手臂/拥抱你沉酣的美梦。//来吧!(双倍尖利的舌头:/来!赛过灵蛇的舌信!) /没戴头巾, 你要完全接受, /接受我酣畅的欢欣!//贴紧!——今天乘坐帆船, /亚麻般贴紧!紧贴在滑板上!/今天我换了一件新衣服:/金光灿灿第七件盛装!//“我的人!”拥入怀抱, 热吻, /想象不到的奖赏——天堂!/生命:瞬间迸发的喜悦/从早晨起就叫人欢畅!(谷羽译)
初读这首诗, 还以为是写一对情人甜蜜的约会, 直到诗歌最后一行“从早晨起就叫人欢畅”才让人醒悟:这里写的全是想象中的情形, 也许这还是完全一厢情愿的主动追求, 也许恋人早已被她这烈火似的**吓跑了。
二类是写由于各种原因所造成的爱情的痛苦和不幸的爱情诗。诗人自己曾声明:“贯穿着爱, 因爱而受惩罚, /我的时刻, 我的岁月, 我的一生。”安娜·萨基扬茨指出:“从美满的融合到分裂的深渊——这就是茨维塔耶娃笔下的女主人公经历的爱情发展历程。”爱伦堡认定:“对于她说来, 爱情就是丘特切夫所说的那个‘注定的决斗’。”徐曼琳也谈道:“茨维塔耶娃的爱情法则是:爱情的痛苦和折磨是女性的宿命。”因此, 她在诗歌中大量描写爱情的痛苦和爱情的不幸。
如《恰似一左一右两条胳膊……》:
恰似一左一右两条胳膊, /我和你两颗心紧紧相贴。//我们相濡以沫温馨欢畅, /宛如一左一右两只翅膀。//不料狂风骤起, 一道深渊/突然出现在左右两翼之间!(谷羽译)
两个人倾心相爱, 而且如左右臂膀不可分离, 相濡以沫, 温馨欢畅, 然而造化弄人, 突然间狂风骤起, 一道深渊分割了两人, 出现了牛郎织女式的爱情悲剧!又如《残酷的磨难……》写的是爱的痛苦和痛苦的爱:
残酷的磨难。/谷底的爱情。/双手:光与盐。/双唇:血与炭。//前额曾窃听/左胸的雷霆。/前额碰到石头, /谁对你一见钟情?//上帝在深思!上帝在虚构!/云雀般嘹亮, 花朵般美丽, /一捧山泉水:全都泼出去, /连同我的野性, 我的安静, /连同我嘤嘤哭泣的彩虹, /连同我的隐秘, 我的犹豫……//你生性可爱!/外加贪婪!/你该牢牢记住/右肩上的伤瘢。//昏暗中传来啁啾……/跟鸟儿一道早起!/我最大的欢乐/在你的年鉴里。(谷羽译)
抒情主人公拥有的是一种“谷底的爱情”(象征着平庸世俗, 以及进入低谷时期), 因此饱受了“残酷的磨难”, 尽管她奉献了一切, 但得到的只是既甜蜜又苦涩的爱情的“磨难”, 因此深感只有在恋人的年鉴里才有最大的欢乐。
《你爱我, 以真实的……》更是在短短的几行里写了**的爱及其消失:
你爱我, 以真实的/虚假——以虚假的真实; /一个爱我到极限的/人, 跨过所有限制!//你, 一个爱我到永远的/人——突然间, 手臂挥动!/一切过去, 你不再爱我:/这五个字即是真实。(王家新译)
你曾经对我有过跨过所有限制、爱到极限的**之爱, 然而越是**的爱就越是难以持久, 果然很快你这宣称要爱我到永远的人突然间又向我宣布, 一切过去了, 你已不再爱我!这种不幸的爱, 由于来势汹汹去得太快, 更令人痛苦迷惘。
其爱情痛苦的主要原因(部分原因是命运的捉弄)有二。
一是童年经历与观念使然。利莉·费勒指出, 茨维塔耶娃从童年起下意识挑选的就是“不可能的爱”:“我所看的第一幕爱情戏(塔吉亚娜与奥涅金)注定了我以后的一切, 注定了我拥有的是不幸的、非相互的、不能实现的爱的全部热情。从这一刻起, 我不认为自己是幸福的, 注定自己没有爱。”的确, 她所有的恋爱都在失望和痛苦之中结束。但这不是选择的问题, 茨维塔耶娃简直无视他人的存在, 并认为普通的相互之爱是有局限的。作为女性和诗人, 她需要和要求爱情、崇拜、交流, 但对于她, 爱情真正意味着在他人中海洋般、魔术般、非凡的结合, 并赋予她以自己的热情。这样, 她爱男人又爱女人。这与她无关, 因为她看不见别人——她是“在爱情中恋爱”, 火在她的内心燃烧和需要用诗加以表达。而且, 每当一桩恋爱终了, 她总会写下让她的体验永垂不朽的诗作。
更重要的是, 正如安娜·萨基扬茨指出的, “凭借诗的直觉她将发现人性的两面性; 发现女人的两种本质, 其象征性人物为普叙赫(代表心灵)与夏娃(代表肉体)。概括起来可以归纳为:人性的崇高与卑微, 纯洁与罪孽, 光明与黑暗, 上苍与人间, ‘日常生活’与‘生存意识’……”因此, “从茨维塔耶娃第一本诗集中的优秀作品, 已经不难预判她日后爱情诗的某些基本冲突:‘地’与‘天’的冲突, 情欲和理想爱情的冲突, 此刻与永恒的冲突——扩展来说, 茨维塔耶娃全部诗歌的内在冲突——就是日常生活与生存意识的矛盾。”这使她在爱情诗中更多表现矛盾冲突与心灵的痛苦。
二是她那独特的个性(极其多情、富于幻想、要求很高且极其大胆真诚)和火炽的**。安娜·萨基扬茨指出, 她在情感方面的座右铭是:用崇高的尺度衡量。依据很高的要求进行衡量, 依据自己的心愿把某个人塑造成理想的模样, 随后不可避免地发现, 那个人竟如此卑微渺小、一无可取, 到了这个地步, 用她的女儿阿里阿德娜的话说, 她是“历经了种种痛苦, 不得不忍痛割舍”:自以为是爱情, 一下子先冒出火焰, 并熊熊燃烧, 不断分析自己的情感, 要求对方给予明确答复, 由于“另一个人”犹豫不决、左右摇摆, 甚至默不作声而备受煎熬, 最后“历经了种种痛苦, 不得不忍痛割舍”。诗人最主要的不幸, 就在于她的轻率、盲目、坦诚, 而男人们无法容忍的恰恰是这种急于求成的举动。她总是一厢情愿, 想尽快“确定关系”, 刚刚“认识”不久, 就想加速“认识”的进程, 让交往疾速发展。而且, 她总是无所畏惧, 也无所戒备, 总是大胆地敞开心胸, 同时要求另一个人也做到如此坦诚。她似乎忘记了对方是个真实具体、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是一座小小的宇宙, 个体不可重复、独一无二。她往往被自己潮水般的感情所淹没, 刹那之间情感化为思想, 随后再由思想化为文字。文字是她的生命所系, 也是她的痛苦之源。言辞准确、犀利, 让人看了触目惊心。她写的书信具有莎士比亚那种强烈的力量, 震撼人心, 收到这样的书信, 多数人会头脑晕眩失去清醒。任何一个“凡夫俗子”面对这样的信件, 都难免手足无措, 连忙退避, 敬而远之, 对于书信(往往如狂涛巨澜!)是否回答, 难免犹豫、拖延, 甚至干脆不予理睬。他根本想不到, 他所接触的——居然是个伟大的诗人, 而那些像忏悔书一般的情书绝非普通的信件, 而是情感丰富、反映心理变化的艺术创作与文学作品。
(三)艺术
如前所述, 诗人一生**燃烧, 一是为爱情, 一是为写作(诗歌)。安娜·萨基扬茨指出:“她全身心投入的事业, 她为之痴迷的事业——就是诗人的写作, 写诗的热情难以遏止。”“天才藏在诗人心中, 把诗人的生命变成熊熊燃烧的烈火。”她在一首未写完的诗中也宣称:“唱歌, 如同心脏跳动——/既然活着就要歌唱……”但她不只是一个纯粹的诗人, 她还有不少艺术方面的理论思考。在一篇文章中, 她把诗人分为两种类型:“没有历史感的诗人”, 或者说纯抒情诗人, 他们的道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早在娘胎里就形成了他们的个性, 莱蒙托夫、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属于这一类; “有历史感的诗人”, 创作不断发展——比如普希金、歌德, 随着生活与命运的转折, 他们的创作往往会出现变化, 茨维塔耶娃把自己划归到“有历史感的诗人”行列之中。唯一例外的是勃洛克:他既是纯抒情诗人, 同时他的创作又有发展衍变, 有历史感, 有自己的道路。不过, 他的发展并非渐进式的, 而是爆发式的, 他从“一个自我”走向“另一个自我”。与此同时, 她也在诗歌中大量谈论、描写艺术, 从而使艺术也成为其诗歌一个颇为重要的主题。这一主题主要包括两个方面。
一是谈论、描写作为诗人自己的艺术创作、思想、发现, 等等。如《我的诗……》:
我的诗啊写得那样早, /连我都不晓得自己是诗人, /情思涌动像喷泉水花飞溅, /又像是焰火绚丽缤纷; //我的诗像闯进圣殿的小鬼, /殿堂里缭绕着梦幻与神香, /我的诗赞美青春与死亡——/无人诵读, 无人吟唱; //散落在各家书店积满灰尘, /过去和现在都无人购买, /我的诗像珍贵的陈年佳酿, /总有一天会受人青睐。(谷羽译)
这首诗谈论的是自己创作的特点:写得很早, **盈溢, 绚丽多彩, 但是连自己都不知自己是诗人的灵感喷涌之作, 主要赞美青春与死亡, 尽管过去和现在都不受人重视, 但迟早有一天会受人青睐。又如《切开脉管:生命止不住地》:
切开脉管:生命止不住地/向外哗哗地流淌。/快递过钵子和盘子!/任何盘子都太小, /任何钵子都太浅。/漫出边沿——流进——/黑色的沃土, 滋养芦苇。/诗歌, 止不住, 一去不返地/向外哗哗地流淌。(汪剑钊译)
这首诗进而指出自己的诗歌就是自己的生命的血液, 是以生命为代价创作出来的, 因而任何盘子、钵子都无法盛下, 它滋润大地, 滋养人的心灵。
还有些诗谈论自己写作情况和思想变化, 如《乌黑的天空显现词句……》:
乌黑的天空显现词句——/美丽的眼睛已经哭瞎……/我们不惧怕临终的灵床, /我们不留恋情欲的卧榻。//流着汗写作, 流着汗耕耘!/我们熟悉那强烈的心愿:/仿佛头顶闪烁轻柔的光, /悄悄来临了诗歌的灵感!(谷羽译)
诗人表明, 她已经在灵魂与情欲的交战中战胜了情欲, 而且不再害怕死亡, 因为创作更神圣精神更崇高, 创作能使人不朽, 因此在诗歌的灵感降临、乌黑的天空显现词句后, 宁愿流着汗写作, 流着汗耕耘。这首诗也是女诗人一向的日常生活与艺术生活的矛盾, 或者说现实生活与生存意识之间矛盾的一种形象体现, 因为“在很多诗篇里以各种方式展现了日常生活与生存意识的种种对立, 茨维塔耶娃不可避免地一再涉及一个重要问题:诗人的崇高使命, 诗人的精神观念”(安娜·萨基扬茨)。
在《临终时刻, 我不说……》一诗中她进而写道:
在临终时刻, 我不说:我曾活过。/我不惋惜, 不追究什么人的过错。/超越情欲的风暴、爱情的功勋——/世界上还有意义更加崇高的事业。//你——用翅膀叩击我的胸膛, /你是给我带来灵感的年轻使者!/我愿意吩咐你说——来吧!/我愿听从你的旨意, 永不推脱!(谷羽译)
诗人认为, 诗人的崇高使命——诗歌创作是世界上意义更加崇高的事业, 它具有超越情欲的风暴、爱情的功勋的巨大价值, 尽管爱情是创作的永恒动力, 但只有挣脱了情欲的束缚, 灵感才会翩翩飞来, 用翅膀叩击诗人的胸膛。
诗人还用诗歌来表现自己对艺术秘密的发现, 如《每行诗都是爱情的产儿……》:
每行诗都是爱情的产儿, /是一贫如洗的私生子。/头生子产在林荫道边, /向四面来风鞠躬行礼。//心要面对地狱和祭坛, /心要面对天堂与丑陋。/父亲是谁?可能是国王, /可能是国王, 也许是小偷。(谷羽译)
译者谷羽指出:“‘每行诗都是爱情的产儿’, 有爱才有诗。这是很多人都明白的道理, 但是很多人未必明白, 诗人在创作中面临的困境, ‘心要面对地狱和祭坛, 心要面对天堂与丑陋’。诗的父亲是谁?这问题突如其来。可能是国王, 也许是小偷。这答案出乎意料, 这是诗人独到的发现。”又如《诗句生长……》:
诗句的生长, 像星星, 像玫瑰, /像家庭不需要的动人之美。/至于桂冠及那些壮丽的颂歌——/我只回答:要这些干什么?//我们酣睡, 天外来客化作四叶草, /穿过石板缝隙出现在大地。/世人啊!你可知道, 诗人在梦中/发现星星的公式及花朵的规律。(谷羽译)
在诗人看来, 诗歌是一种不具实用的、像星星和玫瑰一般的纯粹美(家庭不需要的动人之美), 真正的诗人不会追求桂冠, 因为诗歌并非苦苦追求得来, 而是出乎意料地从天外降临、在梦中显现。
二是谈论、描写其他诗人。茨维塔耶娃广收博取, 不仅从西方文学、俄国古典诗歌中汲取营养, 对同时代诗人也充满敬意, 并尽可能地借鉴多方面的艺术经验。20年代初, 她曾怀着敬爱之情谈到别雷, 并且宣称:“在诗人(正在成长的)当中我喜欢帕斯捷尔纳克, 曼德尔施塔姆和马雅可夫斯基(早期的——不过, 或许还会有新的发展)。还有, 风格完全不同的诗人, 阿赫玛托娃和勃洛克(两个心爱的诗人)。”因此, 她在诗歌中较多地写到西欧与俄国的诗人。如《致拜伦》:
我想象您霞光般的荣耀, /想象您岁月的早晨, /当您像恶魔从梦中醒来, /上帝一样俯视众人。//我想象您扬起的双眉, /贴近目光如炬的眼睛, /想象您名门望族的血液, /岩浆般在血管里面汹涌。//我想象您纤长的手指, /把波浪式的头发梳拢, /想象无数眼睛把您期盼, /不管在林荫道还是客厅。//我想象您无暇顾及, /那些心灵还过于年轻, /月亮升起赞美您的荣耀, /月亮降落无损您的光荣。//我想象大厅半明半暗, /想象垂向花边的天鹅绒, /想象您为我讲解诗歌, /我把自己的诗为您朗诵。//我还想象一抔尘土, /曾亲近您的嘴唇和眼睛, /想象那些人, 想象我们, /所有眼睛都会埋入坟茔。(谷羽译)
诗歌一方面描写了拜伦虽然离经叛道被称为恶魔但是赢得了万众的景仰, 另一方面在表达自己的赞美之情的同时, 也表达了自己的志向与追求——自己能与拜伦平等交流, 拜伦为她讲解诗歌, 而她则向他朗诵自己的诗。
在俄国诗人中, 她最推崇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勃洛克、帕斯捷尔纳克和马雅可夫斯基, 为前三者都写过多达十几首的组诗。如《哀泣的缪斯啊……》:
哀泣的缪斯啊, 缪斯中最美的缪斯!/哦, 你呀, 白夜之精灵自由放任!/你让黑色的暴风雪席卷了整个罗斯, /你的哭声利箭般穿透了我们的心。//我们急忙躲闪, 唉!深深地感叹, /千万声呼唤:安娜·阿赫玛托娃!/这名字——就是巨大的叹息声, /向下坠落, 跌进了无名的深渊。//我们将得到桂冠, 因为我和你/脚踏同一块土地, 头顶同一片蓝天!/因为你可怕的命运而受牵连的人, /将名垂不朽, 躺在灵**永世长眠。//我的城市歌声缭绕, 金顶亮闪闪, /赞美上帝神圣的是流浪的盲人……/我把这钟声回**的城市送给你, /阿赫玛托娃!附带献上我这颗心!(谷羽译)
这首诗是献给同时代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阿赫玛托娃比茨维塔耶娃大三岁, 成名也较早, 茨维塔耶娃对阿赫玛托娃颇为推崇, 多次写诗给她(《阿赫玛托娃组诗》12首), 称她为“全罗斯金口的安娜”, 并宣布:“我歌唱你, 我们只有你一个, 宛如空中只有一轮明月!”“你是高空的太阳, 让我哑然失声!”“每天晚上我只对你一个人虔诚致敬。”这首诗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首。在茨维塔耶娃眼中, 阿赫玛托娃是彼得堡诗人, 是北国的象征, 她的诗悲伤、深沉, 甚至带有恶魔般的力量, 因此她在诗中称她为“哀泣的缪斯”“白夜之精灵”, 能让“黑色的暴风雪席卷罗斯”, 同时又是“缪斯中最美的缪斯”。但女诗人也表示了自己和她是平等的, 同样才华横溢, 会像她一样“得到桂冠”, 并且为了表示对北国女诗人的敬爱, 打算把莫斯科城附带自己的心一起送给她。这样, 诗歌就表达了较为复杂的感情:既有对阿赫玛托娃诗歌特点的准确把握和对她的敬爱, 又有心底里与之并驾齐驱的自信。
又如《给马雅可夫斯基》:
迈过了十字架和烟囱, /在战火硝烟中经受洗礼, /跨着天使长有力的步伐——/好啊, 世纪之交的弗拉基米尔!//他是车夫, 他也是拉车的马, /他随心所欲, 他又是法律。/叹息一声, 往手心啐口吐沫:/“你要顶住喽, 破碎的荣誉!”//创造广场奇迹的歌手——/好啊, 傲慢姿态讨人嫌, /重量级拳手不以钻石炫耀/他们喜欢的是向石头挑战。//好啊, 鹅卵石路面隆隆如雷!/打个呵欠, 得意洋洋——/再一次伸展长长的手臂——/恰似天使长沉重的翅膀。(谷羽译)
诗中称马雅可夫斯基为天使长(也就是说他的诗歌创新堪称第一), 称他是创造广场奇迹的歌手(充分肯定其诗歌在大众性方面的贡献), 说他既是车夫也是拉车的马(既能驾驭也能负重), 既随心所欲又是法律(大胆创新毫无顾忌, 又以出色的成就成为新的规则或新的法律), 从而充分肯定了马雅可夫斯基在诗歌艺术方面的新颖大胆的创造性。
献给曼德尔施塔姆的组诗则不仅细腻地写出了诗人举止方面的突出特征“你总是向后仰着头颅”, 而且写出其外表上是个成年人和男子汉, 但实际上有着一种诗人的天真幼稚和儿童般的不成熟:“在你身上我认出个男孩儿——/俊美的男孩儿刚十岁。”并预见到他未来的悲惨结局:“边远地区中国整宿响彻你的叫声!/你六翼天使的翅膀被四面来风吹乱——/你是一只雏鹰!”与此同时, 也表达了女诗人对他的高度评价和仰慕之情, 如《没有人能夺走任何东西!》:
没有人能夺走任何东西!/我们不在一起我倒觉得甜蜜。/让我亲吻您——穿越千百里/使我们两地分隔的距离。//我知道, 我们俩天赋不同, /我的声音第一次陷入了沉寂。/面对您, 年轻的杰尔查文, /我粗糙的诗句实在不值一提。//我为您可怕的飞腾连画十字:/“飞吧, 飞吧, 年轻的鹰!”/不眨眼睛, 您敢直视太阳, ——/我幼稚的目光却流露惶恐。//没有什么人目送您的背影, /会如此温柔, 如此痴情……/让我来亲吻您——穿越/相隔数百年的悠悠时空。(谷羽译)
女诗人一向充满自信, 也颇为骄傲。早在她的第二本诗集《神奇之灯》出版后, 大诗人、理论家勃留索夫曾对其缺点进行了批评, 相当年轻而又自视甚高的女诗人就无法忍受, 写诗加以讽刺, 说他的心“只是夜晚的小灯, 不是一颗星”, 挖苦他的诗“抄自书籍”, 甚至说他的批评“源自妒忌”。与之相比, 此时此刻, 女诗人对曼德尔施塔姆可谓佩服得五体投地, 称赞他是“年轻的杰尔查文”, 并且谦卑地说自己的诗句在他面前, 显得粗糙甚至不值一提。诗歌一方面以强烈的夸张手法(如穿越千百里距离、穿越悠悠数百年时间亲吻诗人)表达了对曼德尔施塔姆如火爱情; 另一方面也指出其诗歌带有浓厚的古典主义色彩, 而且堪称诗坛领袖, 因为杰尔查文是俄国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古典主义诗人, 更是当时的诗坛泰斗。
与此类似的, 还有勃洛克组诗, 限于篇幅, 兹不赘述, 只引用安娜·萨基扬茨的话作为总结:“茨维塔耶娃怀着浪漫主义的挚爱描绘自己的勃洛克, 她用一行诗一劳永逸地看透了他:‘我愿把非人间的秘密告诉您。’她的眼睛只盯着这非人间的秘密。她的勃洛克——是超凡脱俗、没有形体、‘温柔的幻影, 无可挑剔的骑士’, ‘白雪歌手’, ‘心灵的主宰’; 是偶然降临人间的天使; 是以人的形象出现的某种精灵, 他负有帮助人们生活的使命, 给人们带来光明, 不幸的是……他难以被人们理解, 因而导致毁灭。”
(四)死亡
茨维塔耶娃很早就有死亡的心理, 而且这一心理贯穿其终生。16岁那年, 她在给尤尔凯维奇的信中认为, 她难以解释, 为什么她的生活如此艰难, 并说她趁着年轻就想死去, 因为生命长久而单调, 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充实它。26岁时她更是明确写道:“我必定以自杀结束自己的性命。我想死, 或许并非因为这里不好, 而是由于‘彼岸更好’。”尤其是1939年回国后亲人接连被捕, 生活十分艰难, 她更是时常想到死亡。她自己曾说过, 她曾用眼睛寻找悬空的钩子, 已经有一年时间在“反复考虑”死亡。1940年2月在给女友的一封信中, 她更是写道:“路边的松树有半公里长, 每棵松树——都引诱我在树枝上吊死!”这也在其诗歌创作中大量地、突出地表现出来。
1913年春夏, 受她热爱的诗人巴什基尔采娃的影响, 她开始关注并描写死亡问题:“大约从这一时期开始, 才可以比较肯定地说茨维塔耶娃受到了她所敬重的玛丽娅·巴什基尔采娃‘灵魂’的影响。死亡之不可避免及其恐怖之类的思想开始出现在她的诗中; 或迟或早都会想到人生有限, 这是任何人难以逃脱的命运。”(安娜·萨基扬茨)如《脉管注满阳光……》:
一只手晒成了深褐色, /脉管注满阳光, 不是血液。/我对自己的心灵, /怀着博大的爱, 爱得热切。//我等待蝈蝈, 数到一百, /折根草茎, 反复嚼着……/自己的生命转瞬即逝——/这是强烈而奇特的感觉。(谷羽译)
这首诗写于1913年5月, 21岁的青春少女, 生命如花怒放, 精力无限, 却突然在晴天丽日中、在静谧的自然里(等待蝈蝈的叫声), 产生了“自己的生命转瞬即逝”的“强烈而奇特的感觉”, 这可能与其“对自己的心灵”怀着过分博大的爱, 而且爱得过于热切有关(因为越是热爱自己的人就越是希望活得长久而特别害怕生命消逝), 也可能受到了巴什基尔采娃的影响。
安娜·萨基扬茨指出, 1913年底她的一些诗篇, “再次涉及‘青春与死亡’, 涉及青春如花开放, 涉及青春与生命的寂灭”, “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 她想表达自己难以言传的心绪与恐惧”。
又如《欢笑吧, 灵魂, 唱吧, 吃吧》:
欢笑吧, 灵魂, 唱吧, 吃吧!/而期限很快将来临——/你们把我安放/在四条道路的中间。//那里, 在空旷的原野上, /有乌鸦与饿狼, /在我头顶竖上十字架, /指示岔道口的柱子!//深夜, 我辟邪似地不去/罪孽深重的地方。/请在我头顶高高竖立/一个无名十字架。//朋友, 你们中不止一人, /因为我而满足与迷醉。/原野上的野草/请盖住我的脑袋。//在教堂的烟雾里, /你们不要再点燃蜡烛。/——在故乡的土地上, /我不需要永恒的记忆。(汪剑钊译)
在这首写于1916年的诗中, 诗人更是深感人世的欢乐不会长久, 死亡很快就将降临, 并设想了自己死后的种种情形, 请朋友们不要为自己过于麻烦。又如《我知道, 我将在霞光中死去!……》:
我知道, 我将在霞光中死去!早霞或晚霞, /二者必居其一, 遗憾的是难以预期!/哦, 盼只盼, 我的火炬能够熄灭两次!/伴着晚霞隐退, 在朝霞中再次消失!//我——天的女儿!踏着舞步走过大地!/满围裙兜着玫瑰花!不践踏任何幼芽!/我知道, 我将在霞光中死去!我有颗/天鹅的心灵, 上帝不会给我鹞鹰之夜!//温柔的手轻轻移开未经亲吻的十字架, /我向往慷慨的天空, 感谢最后的慰问。/划过了霞光——也划过了回报的微笑……/“在临终前的喘息中我仍然是个诗人!”(谷羽译)
这首诗写于1920年, 在诗中诗人尽管相当自信, 自称“天的女儿”, 但仍然感到死亡过于强大, 深觉自己将在霞光中死去, 但她感到慰藉的是自己至死都是个诗人, 给人世留下了诗歌作品。
又如《想一想另外的人……》:
想一想另外的人, 另一个/独一无二, 我仍未看清的面目, /一步接一步, 我在花园里挥剪——/那一枝枝的罂粟, 罂粟。//就那样, 在某个干燥的夏天, 某一天, /在我经过的黑暗田野的边缘, /我自己的头也将被采摘走/被死神的——一只毫不在意的手。(王家新译)
这首诗写于1936年。诗人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 总是感到还有另一个独一无二的自己近在身旁, 虽然她迄今为止仍未看清其面目。她深感, 就像自己在花园里挥剪剪下一枝枝罂粟的头一样, 死神很快也会采摘走自己的头。
值得一提的是, 在茨维塔耶娃的诗里, 自我、爱情、艺术(创作)、死亡尤其是后三者的内容往往是结合在一起的, 如《我怀着无限的柔情》:
我怀着无限的柔情——/因为我不久将告别人生, ——/我反复思量这件狼皮大衣, /该送给谁作为馈赠。//给谁——这灵便的细手杖/这方格毛毯如此柔软, /给谁——我这只白银手镯, /一颗绿松石镶在上面。//还有这些笔记, 这些鲜花, /有心保存, 却难以如愿……/还有我这最后的音韵, /还有你, 我这最后的夜晚!(谷羽译)
译者谷羽指出:“满怀柔情, 却不久于人世, 这仍然属于‘爱与死’的主题, 但形式与音调却有新的元素。爱情并非索取, 而是奉献, 诗人甘愿奉献的不仅是她的狼皮大衣、方格毛毯、白银手镯, 还有她的笔记、鲜花, 更有最后的音韵、最后的夜晚。”又如《爱情!爱情!》:
爱情!爱情!即便浑身**, 躺进棺木, /我依然追求、迷恋、害羞、冲动。/哦, 温馨的爱情!——我和你永不分离, /无论在云端, 还是在坟茔。//爱情给我一双美丽的翅膀, /决非让我的心感受沉重。/我不想再增加可怜的群盲, /胆小如鼠, 从来不敢出声。//不, 我要舒展双臂!一挥手/揭开蒙殓布, 腰身富有弹性!/我战胜死神!踏遍千里雪原, /让茫茫林海燃烧, 烈火熊熊!//倘若收缩双肩、翅膀、膝盖, /任由爱情把我的遗体运往坟场——/我还要——面对腐朽开怀大笑, /凭诗歌复活, 如玫瑰花丛开放!(谷羽译)
这首诗把死亡、爱情、创作三者结合在一起。诗人用爱情试图战胜死亡, 全力维护爱情的权力, 即便爱情不能战胜死亡, 诗人最后寄希望于诗歌, 也就是说希望通过文学创作来让生命像玫瑰花怒放, 并且使自己永垂不朽。
而且, 诗人的死亡有时还是一种熊熊燃烧的烈火, 能放出大光明、纯化世界和他人, 或像凤凰一般浴火重生, 如《别人不要的东西……》:
别人不要的东西, 统统给我:/我的烈火注定要焚毁一切!/我既吸引生命, 也召唤死亡, /把这微薄的礼物献给烈火。//火焰向来喜欢轻盈的物质, /去年的干树枝、花环、言语。/有了类似的养料火焰更猛烈!/等你们站起来, 比灰烬还纯洁!//我是凤凰, 只在烈火中歌唱!/请你们珍惜我高贵的生命!/我熊熊燃烧, 我烧成灰烬!/但愿你们的黑夜能变得光明!//寒冰的篝火燃烧如喷泉!/我要巍然屹立挺直腰板, /我是交谈者, 也是继承人, /我无比珍惜这崇高的头衔!(谷羽译)
诗歌首先指出, “我”是烈火, 注定要焚毁一切, 既吸引生命也召唤死亡, 但可以使世界和人们更纯洁; 接着指出, “我是凤凰, 只在烈火中歌唱”, 燃烧完自己, 但我的毁灭和死亡却能让世界的黑夜变得光明。在《分秒》一诗中, 也表达了大体相近的思想:面对死亡的威胁, 人生短暂, “已经结束的永远不再开始”, “我们将化为尘埃”, 但诗人寄希望于永恒之笔能支配每一分钟。
诗如其人, 茨维塔耶娃的诗歌也具有相当鲜明而突出的特点。她一方面注重借鉴、学习此前与同时代的各种文学经验; 另一方面又大胆创新, 形成了适合自己独特个性的独特艺术风格, 可以说, 其诗歌成就是俄外传统多种流派尤其是现代主义流派手法的综合。对此, 外国学者已经多有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