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 别雷:最具探索性的象征主义作家(1 / 1)

别雷是俄国象征主义中诗歌、小说、理论均擅长的一位作家, 也是世界上较早而且成就很高的意识流作家。

一、多才多艺、矛盾复杂的作家

安德列·别雷(1880—1934), 是鲍里斯·尼古拉耶夫·布加耶夫的笔名, 他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 父亲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布加耶夫是莫斯科大学教授、享誉欧洲的数学家, 相貌丑陋, 性格古怪, 不善交际; 母亲亚历山德拉·德米特里耶芙娜·布加耶娃是位钢琴家, 在音乐方面很有造诣, 是知名美女, 乐于交际, 巧于周旋。相貌、性格、兴趣乃至观点上的截然不同, 导致夫妻俩长期不和, 最后分居。父母对别雷影响很大, 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父亲希望独生儿子子承父业, 从事自然科学; 母亲则指点他学习音乐和诗歌。这样, 父亲的影响主要在理性方面, 使他成为俄国象征主义作家中最具理论高度与理论系统的人物, 母亲的影响则使他极力追求诗歌及小说创作的音乐性。二是在这样的家庭里, 用别雷自己的话来说, 充满了“家庭的暴风雨”。别雷从小就得周旋于两者之间, 充当双面人, 过着双重人格的生活, 这便直接导致其人格气质与情感的分裂, 尤其是在对父亲的态度上, 他始终处于既爱又恨的矛盾心理的困扰之中。由此他自幼便学会了“在生活的各个方面用剪刀将生活的剖面剪开”, 也看到了一切事物之中永久存在的二重性, 他“喜爱不可兼容事物之兼容性、内在矛盾的悲剧性与复杂性、谎言之中的真理, 也许还有——恶中之善和善中之恶”。

但不管怎样,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 别雷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15岁就开始写诗。1903年从莫斯科大学数学系毕业后, 又在该校文史系继续学习了三年。大学期间, 他一方面精心学习专业知识, 一方面又大量钻研各种哲学著作, 尤其是叔本华和康德的哲学, 还在音乐、美术、雕塑、建筑等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具有较深的造诣。他后来迷上了文学, 专事文学创作, 并成为象征主义的著名诗人、小说家和理论家。他曾多次出国, 游历过法国、意大利、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德国、非洲以及中东地区。1910年与著名作家屠格涅夫的侄孙女安娜·屠格涅娃结婚, 安娜外貌美丽、心地善良、气质很好, 别雷在她身上看到了美与善的结合, 后来更是以她为原型塑造了《银鸽》中的卡佳形象。

别雷多才多艺, 学识渊博, 但又是最矛盾、最复杂的一位作家。他一辈子在思想上不断追求、探索, 从数学、物理到哲学、文学, 从柏拉图、康德、索洛维约夫到尼采、叔本华、施蒂纳, 从无停止, 因而思想极其丰富而复杂。同时, 他的性格和行为也颇为与众不同, 如他曾爱上好友勃洛克的妻子娜塔莉亚·尼古拉耶夫娜·门捷列娃, 并把勃留索夫也牵扯进来, 导致勃洛克的痛苦, 也导致当时别雷的女友尼娜·彼得洛夫斯卡娅与之分手。甚至, 他的性格显得颇为矛盾, 如1916年因为心爱的女人阿霞抛下他追随人智学大师施蒂纳, 他愤而出国, 但十月革命后尤其是1923—1924年, 为了争取回到苏联, 他竟大肆谩骂污蔑在柏林的俄国侨民作家来取得苏维埃政府的信任, 虽然成功回国, 但并未获得当时政府的信任, 于是他又转而撰写自传性作品和回忆录, 如《我何以能成为一个象征主义者以及为什么我思想和艺术发展的各个阶段我一直是这种人》(1928)、《世纪之交》(1930)、《世纪之初》(1933)、《两次革命之间》(1934)等, 不惜编造事实, 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自觉的顽强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泛资产阶级的热血战士, 并且对越是亲近的人越是极尽出卖之能事。在艺术上, 他一辈子也在不停地探索和实验, 其中最主要的是探索诗歌、散文(包括小说)的音乐化, 甚至交响乐化, 而且取得了相当可喜的成绩, 这也使他成为最具探索性的一位象征主义作家。

分裂的个性, 悲剧性的命运, 实验性的文体, 使别雷的创作显得扑朔迷离。但是, 他始终将自己对俄罗斯和俄罗斯人民的爱视为自己“心灵之唯一完整的音符”。他用自己的创作诉说着他对祖国和人民命运的西比尔式的预言, 他用创作履行着自己复活人类心灵的俄耳甫斯式的使命。别雷相信, 象征主义使艺术成为自由人类的新生活和新宗教。他不停地尝试, 不停地创新, 只为找寻生命的支点, 只是出于对人的心灵本质价值的执着信念。这一信念充分表现在他的小说和理论文章中。他坚信建造起人类心灵的方舟就能使人接近永恒。

别雷一生共出版了10部长篇小说、8本诗集(长诗)、6部研究著作和4部回忆录, 其著作主要有:诗集《蓝天中的金子》(一译《碧天澄金》《蔚蓝中的黄金》)(1904)、《灰烬》《骨灰盒》(一译《瓮》) (均1909)、《公主与骑士》(1919)、《第一次会见》(一译《初次相会》) (1921)、《星》《离别以后》(均1922), 长诗《追荐》(1907)、《基督复活》(1918)、《我》(1922), 散文诗(用带韵律的散文写成)四部交响曲《北方交响曲》(一译《英雄交响曲》)、《戏剧交响曲》《归来》(一译《复返》)、《暴风雪高脚杯》(1903—1908), 长篇小说《银鸽》(1909)、《彼得堡》(1916)、《科吉克·列塔耶夫》(1917—1918)、《莫斯科》三部曲(1926—1932)——《莫斯科怪人》《受打击的莫斯科》(均1926)、《面具》(一译《头面像》, 1932), 文艺理论著作则有:理论三部曲《象征主义》《绿草地》(均1910)、《阿拉伯图案》, 以及《短文集》(一译《小品文》)、《创作悲剧——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均1911)、《亚伦之杖(论诗歌语言)》(1917)、《作为辩证法的旋律和“青铜骑士”》(1929)、《果戈理的技巧》(1934)。

管海莹认为, 其创作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1898—1904), 又称“阿尔戈勇士”阶段, 以表达“阿尔戈勇士”的追求、找寻索洛维约夫的理想(世界灵魂)为主要特点, 主要作品有诗集《蓝天中的金子》, 四部交响曲; 第二阶段(1905—1909), 开创象征主义艺术创作传统初期, 主要作品有诗集《灰烬》《骨灰盒》, 长篇小说《银鸽》; 第三阶段(1909—1917), 创作高峰期,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彼得堡》, 以及理论三部曲; 第四阶段(1917—1934), 创作晚期,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莫斯科》三部曲, 理论著作《作为辩证法的旋律和“青铜骑士”》(1929)、《果戈理的技巧》(1934)。

二、诗歌:在孤独中重铸性灵, 追求永恒

作为一个诗人, 别雷的诗歌创作鼎盛期在20世纪初的前十年里, 此后便致力于小说创作与理论研究, 诗歌虽有探索, 但已明显大不如前。尽管如此, 别雷的诗歌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阿格诺索夫等认为:“在安德列·别雷的遗著中, 诗歌的意义远逊于散文, 但诗歌都打上了真正艺术的烙印, 影响了同时代的诗人。”马克·斯洛宁强调, 别雷“对于写作风格与文体有所改进, 使俄国散文与诗深受其影响”。纵观别雷的象征主义诗歌创作, 其总体显著特色是:在孤独中重铸性灵, 追求永恒。

别雷认为, 现实世界平庸不堪, 扼杀性灵; 俄罗斯广阔无垠但人民贫困、大地满目苍凉; 在这样一个现实世界里, 人只是一个悲剧性的存在。这样, 他在诗歌中便竭力宣扬人的悲剧性。如《绝望》:

够了, 莫盼望, 别再期待, /星散吧, 我的可怜的人民!/快跌进空间去摔个粉碎吧, /当痛苦的岁月去了又来临。//贫困的岁月, 软弱的岁月, /祖国母亲啊, 请你允许/号哭一番你那潮湿的/空空洞洞的一片辽阔:——//朝着那驼着背的原野, /那里绿色的橡树成林, /它扬起树丛正起伏摇曳, /直向毛茸茸的铅色云层, ——//那里有“仓惶”在田野上寻觅, /把干裂手臂般的树枝扬起, /还用那茂密生长的树叶, /刺耳欲聋地把狂风呵斥; //那里, 你那疯狂的小酒馆/一只只黄色的残酷的眼睛, /越过那星罗棋布的小土冈, /从黑夜深处窥探我的心灵, ——//朝着驶过死亡与疾病的/险恶车辙的那个方向, ——/俄罗斯啊, 我的俄罗斯, /快快消失于这一派空旷!(顾蕴璞译)

在《祖国》一诗中, 他进而写到人已失去个性, 千人一面, 共同受制于饥寒交迫, 人的唯一命运是死:

依旧是晨露、斜坡、雾障, /依旧是野蒿上的红日东升, /那林间空地寒颤的沙沙响, /那忍饥挨饿的贫穷的人民。//辽阔的原野, 无处容自由, /我们这严峻的铅色的乡土, /远远地从那冰凉的田畴/朝我们传送来大声的呼吼://“像大家一样死去吧……”不呼吸, /你便听不见那致死的威胁, /可现在只听到无穷的喊声, /在恸哭, 有怨诉, 也有呜咽。//风儿送来的依旧是那喊声; /依旧是那贪得无厌的死神/在斜坡的上空挥镰开割, /在斜坡的上空夺走无数人……(顾蕴璞译)

因此, 他试图用艺术恢复人对于精神的追求, 恢复人的灵气, 重铸人的性灵, 进而改造现实, 提升世界。在《新道路》1903年第9期发表的文章《论“替神行道”》中, 他宣扬艺术的使命在于“替神行道”, 像远古的祭司术士一样, 凭借语言的魔法能量, 进入与存在的最高力量直接沟通的境界, 而把美妙的神意撒播到世人的心灵里, 以期“重铸性灵”, 把现实世界改造成那闪耀着“绝对的美”之光辉的“奇妙的实体”, 因而, 艺术就不仅仅是“一种独创性的认识”, 更是一种重铸性灵的力量。而最能体现这种独创性认识和重铸性灵的是象征, 因为如前所述, 在别雷看来, 象征来自自然, 又经过诗人的主观改造, 进而融自然形象与主观情感于一体, 既具有“整一性”, 又是个性化的, 能使人的个性凸现, 性灵高扬:“归根结底, 我们把我们的感悟所生成的形象称为象征; 我们把形象这个词理解为对于感觉、意志、思维之进程所拥有的、不可解析的整一的感悟; 我们把这‘整一’称为象征性形象, 因为它是不能被情感、意志与思维诸术语所界定的; 正是这‘整一’在每一瞬间都在得到个性化的体现; 我们把象征称之为个性化的感悟所生成的形象; 接着, 我们来捕捉我们的感悟的交替变更中所拥有的那种整一的节律, 同时使那些瞬间的交替被体现出来; 感悟所生成的形象依照一定的次序——各居其位; 这一次序, 我们称之为被感悟的象征的系统。”而最能表现这种象征的, 又是音乐:“音乐是象征的理想表现。因此象征是永远具有音乐性的……音乐精神是意识转变的标志。”这样, 他不仅在诗歌形式上极力追求音乐性, 在诗歌内容上也竭力描写音乐的神奇魔力。在《元素的身躯》一诗中, 他认为歌声能使世界变得纯美而神奇, 而纯美又神奇的世界又使人精神升腾, 思绪飘飞:

在浅白蔚蓝的花瓣中/世界显出神奇。/在仙女和毒蛇一般飘扬的歌声世界中/一切显得神奇。//我们凭空高吊, /仿佛在多沫的无底河流之上。/思绪流淌, /如飞行的光之反照。(汪剑钊译)

在献给贝多芬的一首诗——《“永恒”的倩影》——中, 他直接把贝多芬的音乐称为永恒, 并具象化为自己的情人, 极力抒写了她使人的性灵重苏、升华, 进而使世界永恒的巨大魅力:

我的情人——“永恒”——的倩影/在崇山峻岭中和我相见。/我的心是无忧无虑的。/千百年的轰鸣还在耳畔。/在被我蹉跎了的岁月里, /有我的情人的倩影, /有我的情人——“永恒”的倩影, /她可爱的嘴角上笑容依然。//她伫立在那里, /挥着手召唤……/宇宙正不停地/飞驰在我眼前。/一阵旋风/卷起灰色的云团。/一道道用金线编织似的太阳光流/在云端里燃出了光芒……/那是某个人所期盼的呼唤, /那是某个人的沉思的目光。//我老了——胡髭和头顶/都已发出闪闪的银光。/欢乐仍和我在梦中相见, /河流仿佛时间一样:/在飞奔——在旋转……/我的小舟穿过了时浪, /也穿越了宇宙的空间。/我要越过千百年奔向光明的远方……/在老人的眼睛里, /你不会看到悲伤。//我并不悔恨/被我蹉跎了的年华。/我的心充满难言的漫不经心——/有我情人的倩影/有我情人——“永恒”——/的倩影!……(顾蕴璞译)

进而, 他认为, 那类似音乐的春的气息也如音乐一般能使人精神飞扬, 重获自由, 恢复性灵, 渴望创造, 如《“钟塔上的十字架”》:

那一座座钟塔上的十字架, /刺穿了浪涛汹涌的春霞。/燃烧吧, 我的心, 快燃烧:/我又获得了自由, 无拘无束。//远方又给我送来了/令人思慕、令人陶醉的休息:/那是它蔚蓝色的珐琅器皿, /是它柔顺如紫色罗衣的空气。//于是——带来了第一道轻盈的影, /于是——传来了春燕第一声呢喃; /丁香花叶摇落了一滴滴/明光闪闪的纯净的露珠。//于是, 深深叹息的森林/向我飘来了香味浓烈的甘松气息; /在莽莽苍苍的天涯/伸出一张猎豹的皮。(黎皓智译)

在其名作《太阳》中, 他进一步写道, 一旦重铸性灵, 那么个人与世界都将得到改造, 都会像金灿灿的太阳一样, 照射出来的都是黄金, 使整个世界更纯净、更光辉灿烂:

太阳把人的心灵点燃。/太阳是对永恒的追求, /太阳是通向金色耀眼的/一扇永恒的窗口。//玫瑰披一身金色, /玫瑰温柔地招展, /玫瑰花里倾注了/太阳炽热的金线。//贫乏之心的许多丑恶/化为灰烬化为齑粉。/我们的心灵是面镜子/照射出来的是黄金。(郑体武译)

值得一提的是, 别雷还擅长编织音乐般的梦境, 把自己虚拟为神圣的骑士, 准备遵从上帝的旨意, 去重铸性灵, 改造世界, 他在致勃洛克的一封信中写道:

我的兄弟站在永恒面前。我没有知己兄弟。让他……

我看到无限的世界:飘浮着云朵, 洁白的云朵……

我看到凝固在云端的永恒的形象。而你, 亲爱的兄弟被这充满霞光的形象所笼罩, 跪伏在永恒的脚下……

迄今凝固在蓝色天空的我抬眼凝视苍穹, 我看到了飘浮的云朵, 认出了永恒, 认出了被永恒霞光笼罩着的你, 我把目光从无边无际的蓝天移开, 当云朵已飘至远方, 你在云端轻微地抖动。从那时起, 如果你环顾天涯, 你会看到在云朵前、在永恒面前、在臣服者面前我是如何兴高采烈地沿着天涯飞翔——我的灵感会生出无数白色的快马。我召集所有孤单的快马, 我们便可驾驭这些白马疾驰天涯……我是位巡逻守卫者, 守卫在天涯, 将金色的号角贴近双唇, 我要向世界宣告:“正确的、真正的白云永远翱翔……”

我是被某人派来的白色骑士, 但在途中巧遇云朵, 便跟随其后, 以便奉旨行事。或许为了白云, 我背弃了派我来的人, 但下一次我不再做负义者。

我要在四周飞翔。

永远这样飞翔, 在有生之年, 乃至生命结束之后, 在以后, 在以后, 直至世纪结束……(林精华等译)

而在《神圣的骑士》中, 他又把这封信改头换面地写成诗, 足见这一问题在他心里是时常萦绕的, 他对此相当重视:

我用钻石剑为自己割下, /一篇篇太阳发出的光华。/然后把它们制作成盔甲, /接着, 我就挺身面对喧哗。/愿女皇佑我/免遭刽子手们的虐杀!/我的金色的盔甲是用/炽热无形的阳光锻打。//我自蓝天采来白色云霞/将它们点缀上金色头盔。/旷野里清新的暴风雨啊, /在吟唱亲切的叙事诗话。//我向被那无信仰的天花/搞昏了头脑的人们挑战。/一阵阵冰冷的金色旋风/吹动我的羽毛——白色云霞。(余一中译)

别雷竭力追求永恒。而这源于他对死亡的深深恐怖。作为一个渴望重铸性灵、改造世界的诗人, 志向越高, 便越是会担心生命短暂, 天不假年, 难以完成重任, 因此, 特别恐惧死亡。在死亡与永恒的二元对立中, 别雷感到极度的痛苦。于是, 他把这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形诸笔墨, 死亡的主题便一再在他的诗中出现。他首先感到, 自己只是一个类似小小飞蛾的渺小、脆弱的存在, 在随时可能袭来的死亡大狂风中岌岌可危, 如《生活》:

草地上有一只小飞蛾, /活像一枚飞翔的花朵……/这小飞蛾又多么像我:/在那死亡的大狂风中/我从自己的上空飞过——/形体就像纤细的草茎, /而灵魂就像小小飞蛾。(余一中译)

在死亡面前, 他甚至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在《被遗忘的家园》一诗中他认为, 面对死亡的空虚, 昔日显贵的门第、富于性灵的风雅只不过是伤心的回忆和寒鸦嘲笑的对象而已:

……片片落叶伤心地/追忆昨日的风雅, /抖索在毁弃的塔楼/暗淡凄凉的窗下。//刻着贵族姓氏的族徽/已经被剥去了外壳, /在脆弱苍白的线条间/仿佛一片残月滚落。//往事如烟, /而且可怜。/寒鸦把嘶哑的嘲笑/丢在我的痛苦上面。(郑体武译)

但作为一个力图重铸性灵、改造世界的诗人, 别雷又实在不甘心就此了结, 因而他在恐惧死亡的同时, 又不时迸出追求永恒的火花。在上述致贝多芬的诗里, 他认为贝多芬以自己不朽的艺术创作进入了永恒, 甚至已成为永恒的化身。在献给弗·索洛维约夫的一首诗中, 他认为索洛维约夫凭着自己的理论、自己的思想超越了虚无, 战胜了死亡, 获得了永恒, 而且还照亮了“我们”的黄昏——《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

我们无谓奔忙, 在喧嚣声中腐朽。/唯有你的声音把我们召唤——/走出城镇, 来到琥珀色的落日中, /你的召唤在年复一年增强。//任凭暴风雪无休止地呻吟/从你的坟茔上扯下花冠。/将会有蔚蓝色的神秘力量/上升在你的家园。//暴风雪静息了。无声的坟墓沉默不言。/漆黑的夜万籁俱静。/暴风雪兴奋地把一堆堆白雪/扫集到坟墓前。//十字架, 十字架……暮色中闪动的余辉, /鲜红的……光亮——颤抖不停……/静静地安睡吧:你生命之灯的火光/照亮了我们的黄昏。(黎皓智译)

正因为如此, 别雷经常在诗歌中抒写自己的复活, 如《早晨》一诗就写了自己在音乐般的美中的复活:

屋里是一片光亮。早晨:我又是自由自在。/打开窗帘吧:钟楼的十字架沐着各色的光:/银色、红色、琥珀色。我病了吗?——不, 没病。/从床榻上伸向高山的双手沐浴着银光。//那儿的霞光一片猩红, 猩红中雨暴风狂。/仔细地听吧, 看吧; 我复活了, 你瞧, 我复活了。/我的棺木, 金色棺木将飘向金色的蓝天。/我被抓住, 被按倒在**; 额头盖上了敷布。(余一中译)

《给朋友们——致彼得罗芙斯卡娅》一诗则写了在追求美、孤独地死去后的复活:

我曾经相信金色的辉光, /但正是死于太阳的光芒。/我不善度过生命的岁月, /却曾用时代思想将一切衡量。//请别笑话已死去的诗人, /请送一朵小花到他坟上。/在我的十字架上, 春来秋往, /只有一个瓷花环在闪亮。//上面的花朵已被打碎。/圣像也早已黯然无光。/坟上只有沉重的石板。/有朝一日, 它们也将被拆光。//我只爱那钟楼的钟声/和晚霞。/所以我才如此痛苦, 悲伤!/过错不应记在我的账上。//请行行好, 请来吧:/我会化作花环迎上前来。/啊, 请爱我吧, 一定要爱——/也许我并没有死; 也许, 我将会醒来——/我将会回来!(余一中译)

尽管如此, 别雷的诗歌还是给人一个极深的印象——极端的孤独。孤独, 是别雷十分心爱而且经常描写的一个主题。《躯体》一诗这样写道:

我们的躯体像一首残歌……/我的整个疲惫的身心/就像一个死去的行星, /在某个地方落进虚空。//躯体在呼喊, /可人们听不到, 也看不见。/没有热情的, 冷酷的灵魂!/没有火光的黑暗!//被击溃的灵魂为什么/要在那冰冷的岩石上/将自己的火注入破碎的躯体——/在这毫无意义的日子里!//我们这些僵死的东西/在愈响愈烈的雷鸣中, /在压抑、可怕的空气里/为什么会无牺牲地行进?(余一中译)

在这首诗中, 他认为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 别人根本不会关心你躯体的呐喊, 你只能孤独无言地灵魂被击溃, 日子过得毫无意义。甚至在恋爱中, 他也感到深深的孤独, 如《小夜曲》:

你又出现在窗口, 全身心地信赖梦幻……/绿松石, 绿松石/注满了周围……/亲爱的人儿, /月亮是一滴亮晶晶的眼泪——/在某一个神秘的所在/滑落下来。//白珍珠无忧无虑的亲吻, /啊, 你要明白!……/在灌木丛, 草坪和鲜花中, /镜子似的水流/漫溢成许多花纹……//不要忧愁, /你要忍住哀伤!//亲爱的人儿, /啊, 且让/一群沉默的白天鹅/在露水浸湿的树枝间/在银光闪闪的水流上冻僵——/我们被笼进雾霭似的孤独的忧伤。//由于忧郁地渴求梦境把翅膀扑闪, /萤火虫像绿宝石似地在花丛里隐现。//雪白的酥胸/在水面上恰似寒冰:/这是七只天鹅, /这是罗埃格林的七只天鹅——//罗埃格林的/天鹅。(汪剑钊译)

这样, 他便深感自己在人世只不过是一个放逐者, 如《放逐者》:

我离开黑暗笼罩的城市, /是惧怕喧闹和嘈杂的音响。/经常会从远方传来轰隆声——/冷嘲热讽, 恶狠狠的狞笑。//那里时光难度, 岁月蹉跎, /你们向我投来无情的石块。/在一触即发的狂怒中, /你们从我的痛苦中获取欢乐。//我离开你们, 成了放逐者, /你们再也拴不住我的自由。/我弯腰驼背, 脸色苍白, 到处漂泊, /在黄灿灿的庄稼田园奔跑。//穿过黑麦地、田埂、草丘——/我进入一望无际的莽原。/面对着碧蓝碧蓝的矢车菊, /我以斑斑白发倒伏于泥土。//我触到了你, 一朵柔嫩的小花, /你向我洒下, 洒下晶莹的露珠。/我狂暴的心灵得到些许爱抚, /这心灵饱经过多少忧患。//落日的余晖像串串珍珠, /羞怯地洒向玫瑰色地面。/我那满头的斑斑银丝/也在轻风中微微扬起。(黎皓智译)

需要指出的是, 别雷曾深受尼采的影响, 因而他的孤独在某种程度上是个人色彩的孤独——郑体武认为, 在《蓝天中的金子》这一诗集中, 抒情主人公有三个特征:第一, 主人公对自己的能力感到踌躇满志, 渴望超越现实的界限; 第二, 是孤独, 挥之不去的孤独——他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也感觉不到需要他们; 第三, 抒情主人公不但脱离现实和人群, 还与之相对立, 他是“预言者”“新基督”, 他的悲剧在于不被人理解。但实际上, 别雷已毫无尼采超人孤独的阳刚特性, 他的孤独表现得比较女性化, 显得软弱可悲。不过, 他致力于重铸性灵、改造生活, 这又使他的孤独具有了一般先行者和改革家的特点, 并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 成为一切时代先行者和改革家的孤独的悲剧体现。

综上所述, 别雷是一个试图在孤独中重铸性灵、追求永恒, 力图超越死亡, 让人的生活过得更有意义的象征主义诗人, 他的诗歌对今天的人们来说, 不仅有审美意义, 而且具有教育和启发意义。[1]

在艺术上, 别雷少年时代就开始迷恋索洛维约夫的学说, 陶醉于诗歌音乐的创造, 后来, 他不仅以诗人的方式, 更以艺术家和音乐家的方式感受世界, 其抒情诗中的母体, 意象、语调乃至语音、节奏, 都是绘画与音乐联想的综合。别雷在诗中进行了大胆的实验, 他把读者神化, 与其进行一种特殊的游戏, 娴熟地把过去与未来, 18世纪俄国诗语与现代意象融为一体。他的诗集犹如一个各种因素组成的化装舞会。别雷不但在诗中, 而且也在小说中进行了卓有成效的音乐实验, 交响乐的主题贯穿于他的每部小说中, 他认为诗的语言能创造出一个语音象征的世界, 因为语言首先是一种充满意义的音响。

三、小说:对俄罗斯斯芬克斯之谜的探索

在小说创作里, 别雷更多地表现了对俄罗斯命运的关注。众所周知, 俄国是一个处于东西方之间、兼有东西方特点的大国, 但它究竟归属于东方还是西方, 并且是向西方发展还是向东方回归, 至今仍是一个有争议的难题。早在19世纪, 赫尔岑就把这一难题称为“俄国生活的斯芬克斯之谜”。这是许多俄国作家重点关注的一个问题, 也是别雷小说的一个相当重要的主题。他曾计划写作一部总题为《东方还是西方》的三部曲, 包括《银鸽》《彼得堡》《无形的城堡》, 来探索俄罗斯民族的历史命运, 思考俄国该如何发展。前两部都已完成, 第三部后来改名为《我的一生》, 但是没有写完, 不过具有自传意味的小说《科吉克·列塔耶夫》等被视为其中的组成部分。别雷1914年曾谈到三部曲的主题:“……《银鸽》——这是没有西方的东方; 因此, 这里出现了恶魔(长有鹰喙的鸽子)。《彼得堡》——这是俄国的西方, 亦即阿里曼的幻想, 在那里, 技术主义——即逻辑之**裸的抽象, 创造出了罪恶之神的世界。《我的一生》则是西方的东方或东方的西方, 是基督的动因在灵魂中的诞生。”

《银鸽》是别雷最重要的小说之一, 评论家们把它与《彼得堡》并称为别雷小说创作的双璧。这部小说主要有两条线索。

一条是主人公彼得·达尔雅尔斯基的恋爱及惨死。达尔雅尔斯基长得天使一般俊雅, 受过良好教育, 是一位诗人, 喜欢哲学, 热爱俄国, 关心人民的生存, 但又沉醉于希腊文化之中。受当时俄国声势浩大的“到民间去”运动的影响, 他来到了外省城市利霍夫附近的采列别耶沃村。他在这里住了三个夏天, 成为当地小姐追求甚至已婚妇女幻想的最好对象, 但他和卡坚卡·古戈列娃(卡嘉)订了婚, 这倒并非因为卡嘉是最富有的男爵夫人的孙女, 而是由于她外貌相当可人, 脾气更是可人。可是村子里一位脸上有麻点的女人马特廖娜·谢苗诺夫娜深深吸引了他, 经过内心的几番争斗, 他终于离开卡嘉, 投入了马特廖娜的怀抱, 并且在米特里依那里做了木匠, 还住进了森林中的树洞里。他了解了鸽教派的一些秘密, 并且受热恋的女人马特廖娜(她是该教派的女祭司)的影响, 加入了该教, 参加了他们那神秘、狂热、放纵的宗教仪式, 但他最后受到怀疑, 被该教派残酷地杀害了。

另一条线索是木匠米特里依·库捷雅罗夫及其鸽教派。米特里依腿瘸、有病, 鼻子像啄木鸟的喙, 是村里毫不起眼的老木匠, 但他生意很好, 不仅有来自利霍夫的订货, 而且还有来自莫斯科的订货。他实际上是鸽教派在这一带的领导人, 远近许多的人都来拜访他。米特里依的妻子已经死了, 女祭司马特廖娜是他的同居者, 乞丐阿勃拉姆是该教派的联络员。在米特里依的领导下, 该教派在利霍夫一带迅速发展起来, 以一个个小组为单位在各处祷告, 并且把利霍夫城最富有的面粉商鲁卡·西雷奇·叶罗别金的妻子费奥克拉·玛特维耶芙娜·叶罗别金娜变成了忠实的信徒, 为他们提供活动的经费和集体活动的场地。当叶罗别金不在家时, 他们多次在他家里举行宗教仪式。米特里依很爱马特廖娜, 眼看自己心爱的女人与达尔雅尔斯基狂热相爱, 他十分嫉妒。而利霍夫城有些信徒不相信达尔雅尔斯基, 认为他是叛徒, 尽管毫无证据, 他们还是趁他来利霍夫城的时候, 凶残地杀害了他。

如前所述, 这部小说的主题是俄国的东西方问题。这一主题, 首先通过以达尔雅尔斯基为代表的俄国知识分子为自己为俄国寻找出路及其遭遇体现出来。管海莹指出:“作家经由这一形象的性格、遭遇和命运, 表现了俄罗斯及俄罗斯人在东方与西方、信仰与理性、天使与魔鬼、肉体与精神等对立因素之间的两难选择, 并试图给出象征主义的历史学方案。”作为一个深受西方思想影响又想探寻俄国及自己出路的年轻人, 达尔雅尔斯基像当时许多青年人一样, 感到有两种力量在撕扯着自己, 便把目光转向俄罗斯大地和广大人民群众:“在他身上, 由于势单力薄而多余的审慎, 预先体会通过行动尚未找到的生活, 这二者进行着残酷的争斗, 原始的野兽形成与新的、与巨兽无异的、非人的健全理智在争斗; ……所以, 他才紧紧偎靠人民对土地的祈祷。”

尽管在与农民们一起的生活中, 他也曾经一度感到整个西方的梦在他面前流过, 梦已经离开了他, 然而, 俄罗斯当代的生活已不再像古代那样完整, 而是充满了过去时代的各种碎片, 更重要的是民众并不相信他, 甚至把他当作敌人, 因此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小说这样写道:达尔雅尔斯基在俄国的大地上、在民众的生活中, “看到的只是大堆的垃圾, 里面是被轻易弃绝的伟大拜占庭的瓷砖; 看到的只是希腊塑像的碎块, 被打得七零八落化作其故土上的一片尘埃; 可是隐秘的敌人没有睡觉, 他潜入人民的心中, 再从那里, 从人民可怜的心房对达尔雅尔斯基死死相逼; 所以, 达尔雅尔斯基向人民走去的时候, 在用爱防备人民, 对他来说, 卡坚卡就成了这种祈愿詈骂的爱。不可名状的预感告诉他, 好了, 他真的爱上一个农家妇, 那就得玩完; 这样, 隐秘的敌人会打败他, 他现在等来的就是敌人从暗处射来的箭矢——从人民中射来的箭矢:他得倾其所能地左防右挡”。

因此, 刘文飞指出:“‘东方和西方’, 在别雷这里已非具体的地域概念, 而具有某种抽象的哲学意义, 它们的区别和对立, 往往就表现为‘土壤和文化’‘自发性与唯理性’‘天使与恶魔’‘肉体与精神’, 等的对立。在《银鸽》中, 这样的对立是通过小说主人公达尔雅尔斯基的遭遇来体现的, 或者说, 在达尔雅尔斯基的身上, 这样的对立得到了具体、鲜明的再现……在他面前, 城市(利霍夫)和乡村(采列别耶沃村等)、知识和神秘的宗教、贵族女子(卡嘉)和村野妇人(马特廖娜)、精神的追求和本性的释放, 等等, 都构成了某种两难选择。达尔雅尔斯基游离于两者之间, 在小说的结尾, 他被对他感到失望又怕天机泄露的鸽派教徒杀害; 他肉体的死亡实际上也就是他追求的幻灭, 他选择的失败。”别雷本人也曾谈道:“小说《银鸽》的主人公竭力想逃向民众来克服自己身上的知识分子性质, 但是, 民众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平均数, 是难以进行微分运算的, 因此, 他意外地遭遇到一些阴暗的成分, 这些成分传导出了那个杀害他的色情教派那朦胧的恐惧。”

这一主题也通过米特里依为代表的鸽教派及其行动表现出来。马克·斯洛宁指出, 鸽教派是一个东方特色的旧教派, 其思想相当混杂:“由色情思想、苦修精神、拜火教及类似虐待狂似的作风混合而成。”他们行动诡秘, 但很有影响力, 在短短的时间里, 就在利霍夫一带形成了一股颇大的势力, 而且能让下层人们虔诚地信仰它, 具有一种唤醒人们心灵中沉睡力量的威力。但由于这一教派思想混杂, 而且领导者和参加者都文化程度不高, 因此只能是生活中一种盲动的力量, 举办一些非理性的宗教仪式活动, 凭感觉、凭情绪采取一些盲目的行动(如杀死达尔雅尔斯基), 无法拯救俄国。

阿格诺索夫等指出, 在别雷看来, 俄国东西方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知识分子与人民的关系问题, 这也是俄国的前途与出路问题。俄国的知识分子由于过于西化, 体现了一种欧洲式的理性, 过分冷静理智, 因而难以真正融入俄罗斯大地和民众的生活, 而广大民众尤其是鸽派教徒尽管力量强大, 代表了东方盲目的原始力, 是一种亚洲式的自发力量, 但由于过于愚昧、迷信, 也无法使俄国得救。他们杀死了达尔雅尔斯基, 表明东方战胜了西方, “东方的黑暗深渊”奴役着俄罗斯。因此, 马克·斯洛宁认为, 在别雷看来, 解决俄罗斯东西方最好的办法, 是两者“在形而上学的更高境界上互相融合”。

《银鸽》在艺术上的特点, 译者刘文飞有比较精到的论述。他指出, 这部小说的意义, 不仅在于它写了当时俄国知识分子艰难的精神求索过程, 表达了作者对俄罗斯历史命运的思考, 而且更在于它是一种全新的小说模式。

首先, 这不是一部“纯粹的”小说, 而是一种小说与诗歌的混合体。或隐或现, 但却有始有终的故事情节, 复杂的人物关系, 具有个性色彩的人物形象及其语言, 这都是一部小说所必需的; 而跳跃性很强的结构方式, 充满诗意的景色描写, 诗歌中才采用的较多的非通用搭配, 尤其是整部小说中无论是作者的叙述还是人物的对话, 无论是场景描写还是心理刻画, 都具有诗歌一样的音步节奏, 甚至是押韵的, 体现了别雷所追求的“韵律散文”和小说的“音乐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