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丘特切夫:诗人哲学家(1 / 1)

丘特切夫是俄国当今公认的五大诗人之一, 也是西方公认的三大古典诗人之一(另两位是普希金、莱蒙托夫)[1], 由于其深邃而超前的思想, 被称为诗人哲学家, 并于199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追认为世界文化名人。

一、探索的一生

丘特切夫(1803—1873)是俄国19世纪一位杰出的天才诗人, 他的诗歌在普希金之外, 另辟蹊径, 把深邃的哲理、独特的形象(自然)、瞬间的境界、丰富的情感完美地融为一体, 达到了相当的纯度和艺术水平, 形成了独特的“哲理抒情诗”, 对俄国诗歌的发展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在俄国诗歌史乃至俄国文学史上, 占有相当重要的一席地位。这在俄国已成为文学史的基本常识, 在当代也得到了世界的公认。

丘特切夫诗歌的第一个中文译者瞿秋白指出:尽管丘特切夫诗才高超绝伦, 但“一生行事, 没什么奇迹”。丘特切夫1803年12月5日(俄历11月23日)诞生于俄国奥尔洛夫省勃良斯基县奥甫斯图格村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8岁开始跟从当时著名的诗人和翻译家拉伊奇(1792—1855)学习古希腊罗马哲学与文学、德国哲学与文学, 翻译了一些古希腊罗马诗人的文学作品。1816年, 他得到莫斯科大学教授、诗人梅尔兹利亚科夫(1778—1830)的赞赏和指导。1819年秋, 进入莫斯科大学语文系学习。1821年冬, 大学毕业, 获得文学副博士学位。1822年2月进入俄国外交部工作。同年6月, 成为俄国驻巴伐利亚慕尼黑外交使团的人员出国工作, 在国外生活了22年, 并有两次婚姻, 都娶德国贵族女子为妻。1843年, 才返回俄国, 担任外国文学书刊检察机关的官员。1850年, 与24岁的俄国美女杰尼西耶娃(1826—1864)恋爱, 并另外组建一个家庭, 同居14年, 生了3个孩子, 直到1864年杰尼西耶娃因病去世, 创作了著名“杰尼西耶娃组诗”22首。1873年7月15日, 他在皇村去世, 享年70岁。

丘特切夫一生堪称探索的一生, 早在少年时代他就关心人的生死问题, 成年后一直到去世, 他一直在探索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人在宇宙中的位置、生死问题、爱情与心灵以及自然的奥秘。他一生创作了诗歌400来首, 没有长诗, 都是抒情诗, 其诗歌大体可以分为自然诗、爱情诗、社会政治诗、应酬诗和译诗五种, 但大多是哲理抒情诗。他在俄国文学史上, 面对普希金的突出成就而另辟蹊径, 开创了哲理抒情诗流派, 对后世影响深远, 涅克拉索夫、费特、尼基京等受其影响, 俄国象征主义把他奉为祖师, 20世纪五六十年苏联著名的悄声细语派(静派)也深受其影响。

二、哲理抒情诗:深邃的哲理、独特的艺术

丘特切夫是一位具有相当思想深度的诗人, 他的诗歌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心灵和生命的奥秘、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个体(含个性)在社会中的命运等本质性的问题, 达到了哲学终极关怀的高度。因此, 他在国外被称为诗人哲学家、哲学诗人或思想诗人、思想家诗人, 他的诗歌被称为哲学抒情诗(философская лирика, 我国一般译为哲理抒情诗)。无论是自然诗、爱情诗, 还是其他类型的诗, 都表现出深刻的哲学内蕴。因此其诗歌在内容方面的显著特点就是:深邃的哲理。

丘特切夫或者通过对自然景物的描写, 来表现一定的哲理观念, 如《山中的清晨》:

一夜雷雨清洗过的天空, /轻漾一片蓝盈盈的笑意, /露水盈盈的山谷蜿蜒在群山中, /像一条晶带光华熠熠。//云雾弥漫的重重山岭, /半山腰间雾环云系, /仿如那由魔法建成/空中宫殿残留的遗迹。(曾思艺译)

表现了青年诗人对雨后自然美景的喜悦之情, 当然, 在某种程度上也表达了诗人一贯的哲理思想——一切都在运动、变化, 新的东西每天都在诞生:雷雨后的天空和山谷与昨天已迥然不同, 就是那所谓由魔法变成的“宫殿”也在变化着——原来的宫殿变成了废墟, 而从废墟中又将矗立起新的宫殿; 而《好像海洋围抱着陆地》:

好像海洋围抱着陆地, /尘世的生命被梦笼罩; /黑夜降临——自然的伟力/击打着海岸, 以轰鸣的波涛。//它在逼迫我们, 乞求我们……/魔魅的小舟已从码头扬帆; /潮水飞涨, 迅疾地把我们/带到黑浪滚滚的无垠深渊。//星星的荣光灼灼燃烧的苍穹/从深处神秘地向下凝眸, ——/我们浮游着, 深渊烈火熊熊, /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小舟。(曾思艺译)

则通过对海上、星空夜景的描写, 表现了我们大家当今都熟悉, 而在当时却极富前瞻性的普遍哲理问题——生命与非理性的梦寐的关系, 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诗唤出了与可见的喧嚣的现实相对立的非现实的梦境的世界, 在这世界里我们确信自己到了家。”值得一提的是, 诗歌的结尾一段, 充分显示了诗人超凡绝伦的想象力:它与我国唐代诗人李贺《梦天》一诗中的“遥望齐州九点烟, 一泓海水杯中泻”一样, 简直就像当今坐宇宙飞船在太空航行遥望地球, 而且, 它比李贺的诗写得更为具体、真实而生动!

丘特切夫也往往通过生动形象的语言, 直接表现哲理, 如《沉默吧!》:

沉默吧, 隐匿并深藏/自己的情感和梦想——/一任它们在灵魂的深空/仿若夜空中的星星, /默默升起, 又悄悄降落, ——/欣赏它们吧, ——只是请沉默!//你如何表述自己的心声?/别人又怎能理解你的心灵?/他怎能知道你深心的企盼?/说出来的思想已经是谎言。/掘开泉水, 它已经变浑浊, ——/尽情地喝吧, ——只是请沉默!//要学会只生活在自己的内心里——/那里隐秘又魔幻的思绪/组成一个完整的大千世界, /外界的喧嚣只会把它震裂, /白昼的光只会使它散若飞沫, /细听它的歌吧, ——只是请沉默!(曾思艺译)

这首诗表现了两个方面的哲理内涵:第一, 人无法认识这个世界, 更无法准确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真切认识, 因为“思想一经说出就是谎言”, 这是丘特切夫极其深刻的哲学名句, 含义相当丰富——首先, 越是深刻的思想, 与语言的距离就越大, 我国的《周易》早就说过:“言不尽意”, 老子也说过:“道可道, 非常道”, 庄子说得更加明确:“意之所随者, 不可以言传也”, “可以言论者, 物之初也”; 其次, 语言在流传下来的过程中被严重污染了, 现代人已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 如美国著名学者杰姆逊指出:“我们不可能用语言来表达任何属于我们自己的感情, 我们只不过被一堆语言垃圾所充斥。我们自以为在思维, 在表达, 其实只不过是模仿那些早已被我们接受了的思想和语言。”第二, 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 飞白指出:“在哲学上, 他(丘特切夫——引者)觉得社会的人际关系对人来说已成了异己的力量, 人已无法与人沟通和实现交流。他终于发出了‘沉默吧’的沉痛呼吁:满腔的感情已不能再托付给别人了, 因为你的热情将被看作伪善, 你的忠诚将被讥为愚蠢, 你的信赖将会受人欺骗, 你的爱心将会换来冷酷。那么, 把炽热而闪光的感情与梦想都深深地隐匿起来吧, 让它们自生自灭吧。再没有别人来观赏它们了, 只有你自己爱抚地观赏它们像美丽的星座一般冉冉升起, 只有你自己默默地目送它们在西方徐徐沉没……”的确, 丘特切夫深感在外部世界已无法找到精神的慰藉, 因为人与人之间已无法沟通——不仅你的心事别人不愿也难以理解, 而且更重要的是语言难以表达真正的认识, 说明对世界的认识(“说出来的思想已经是谎言”)。

丘特切夫更善于把经过长期的思考和生活体验后倏然间得到的哲理感悟, 以极其简洁、高度概括的警句形式表达出来, 如至今在俄罗斯广为传颂、广为引用的名诗《凭理智无法理解俄罗斯》:

凭理智无法理解俄罗斯, /她不能用普通尺度衡量:/她具有独特的气质——/对俄罗斯只能信仰。(曾思艺译)

利哈乔夫指出, “穿越其千年的历史的俄罗斯文化最本质的特点, 是其宇宙性和包罗万象性”, 这本已使俄罗斯比较难以让人理解了, 而俄罗斯又是一个兼有东方与西方双重特点, 且一直在东方与西方之间摇摆的国家, 东正教更赋予她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 这样, 俄罗斯的确是最难理解的国家之一, 俄罗斯民族、俄罗斯文化更加难以用理智去理解, 这是世界许多国家人们普遍的感受。丘特切夫作为一个在西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俄罗斯人, 较一般人更能理解俄罗斯——既能入乎其内把握其实质, 又能超乎其外以一种类似于他者的眼光来审视俄罗斯, 这样, 他便把这许许多多人的共同感受用这样短短的一首四行诗, 极具哲理性地高度概括出来, 从而成为近两百年来在对俄罗斯感兴趣的人们中流行不衰、广为引用的格言警句。朱宪生指出:“如今, 这首著名的诗已引起西方乃至全世界学者的高度重视, 成为人们试图解开‘俄罗斯之谜’的一把钥匙。而由这首诗引申出的一个新的话题——‘想象俄罗斯’, 已经成为西方学术界的热门话题。”丘特切夫有时还把自己的哲理感受以预言式的宣告表达出来, 如《最后的剧变》:

当世界末日的钟声当当响起, /地上的万物都将散若云烟, /洪水将吞没可见的一切东西, /而上帝的圣像将在水中显现!(曾思艺译)

丘特切夫的母亲虔信宗教, 他早年受母亲的影响, 有较强的宗教意识, 青年时代受谢林哲学等的影响, 形成了泛神论乃至近似无神论的观念, 他在《我喜欢新教徒的祈祷仪式》《灵柩已经放进墓茔》等诗中对宗教进行了讽刺, 但他毕竟无法彻底摆脱宗教的影响, 这首诗就是一个例子。进行终极思考的诗人, 思考到世界和人的极限以及人存在的意义问题, 而这是科学和其他哲学无法解答的, 于是, 又回到唯一能解答这一问题的宗教上来——在世界末日到来之时, 唯有上帝及其审判才是人生存的价值与意义。

为了表现自己深邃的哲理和超前的思想, 丘特切夫大胆创新, 使用了一些独特的艺术手法, 以便使自己的哲理抒情诗更富艺术性。丘特切夫被俄国象征派奉为祖师, 其诗歌在艺术方面多有创新,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特点, 就是多层次结构。既然自然是可见的精神, 精神是不可见的自然, 自然与人心息息相通, 人的每一脉情思都可以在自然界中找到对应物, 那么, 丘特切夫就可以让自然景物与人的情思并列出现, 形成俄国乃至世界诗歌史上的“对喻”。现代人思想复杂、混乱, 心灵的活动极其复杂, 具有多种层次, 揭示它的方式也多种多样, 既可以采取通篇象征, 也可以把思想隐藏于风景背后。

象征派注重暗示、联想、对比、烘托等艺术手法, 主张寻找“对应”(波德莱尔)、“对应物”(庞德)或“客观的关联物”(艾略特), 认为人的精神、五官与世界万物息息相通, 可见的事物与不可见的精神互相契合。而丘特切夫的诗歌创作深受德国古典哲学家谢林“同一哲学”的影响, 谢林认为, 自然是可见的精神, 精神是不可见的自然, 自然与人的智性和意识是一回事。这样, 丘特切夫在创作中就能把自然与精神融为一体, 从而在无意中与象征派的诗歌理论暗合。

由于自然与精神是一回事, 又重视直觉, 丘特切夫的诗跟象征派诗歌一样, 出现了客观对应物, 出现了象征, 形成了多层次结构, 并产生了多义性, 从而形成了其诗歌特有的多层结构与多义之美。

丘特切夫诗歌创作中的多层次结构大体以三种方式体现出来:出现客观对应物, 运用通体(又称通篇)象征, 把思想巧妙地隐藏于风景的背后。这在当时的俄国诗坛, 的确是前无古人的“绝对独特的创作手法”。

在“俄国文学之父”“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普希金的笔下, 大多是客观的白描和主观的抒情, 即使在诗歌中运用某物作象征, 也仅仅像一颗流星, 在全诗中一闪即逝, 并未构成通体象征, 他的某些诗, 如《致大海》《囚徒》《毒树》等, 象征虽出现于全文, 但象征手法不够成熟, 过于显露, 并未构成多层次结构。茹科夫斯基喜欢用象征, 他的诗作充满了朦胧的幻想, 但他的象征也较为明显(如前述之《大海》), 很少能构成多层次结构。莱蒙托夫则有所发展, 在他那里已有较好的通体象征或多层次的诗, 如《帆》和《美人鱼》(详见莱蒙托夫专章介绍)不过, 莱蒙托夫的这类诗毕竟为数极少。只有到了丘特切夫, 客观对应物与通体象征才大量在诗中出现, 并形成多层次结构, 产生了多义之美。

其一, 让自然景物作为思想与情绪的客观对应物, 平行地、对称地出现, 从而使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互相呼应, 可见的事物与不可见的精神相互契合, 在诗歌结构中形成两条平行的脉络, 出现两组对称的形象。两组平行脉络的相互交错, 丰富了诗歌的情感层次; 两组对称形象的交相叠映, 深化了诗歌的思想内涵。这种类似于音乐中的二重对位、电影中的平行蒙太奇的艺术手法, 我们称之为“对喻”, 它是诗人把前述“对喻式意象并置”手法大量运用到艺术整体结构上的结果, 从而在俄国诗歌史上, 开创了一种独特新颖、别有韵味、很有艺术感染力的丘特切夫式的对喻结构。

丘诗中的“对喻”又表现为以下三种情况:

第一, 前面整整一段写自然景物, 后面整整一段则是思想情感, 二者各自构成一幅画面, 相互并列又交相叠映, 互相沟通且相互深化, 既描绘了特定的艺术画面, 又抒发了浓厚的思想情感, 并使情与思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 如《“河流迂缓了”》:

河流迂缓了, 水面不再晶莹, /一层灰暗的冰把它盖住; /色彩消失了, 潺潺的清音/也被坚固的冰层所凝固——/然而, 河水的不死的生命/这凛冽的严寒却无法禁闭, /水仍旧在流:那喑哑的水声/时时惊扰着死寂的空气。//悲哀的胸怀也正是这样/被生活的寒冷扼杀和压缩, /欢笑的青春已不再激**, /岁月之流也不再跳跃、闪烁——/然而, 在冰冷的表层下面, /生命还在喃喃, 并没有止息, /有时候, 还能清楚地听见/它那秘密的泉流的低语。(查良铮译)

第一节写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但凛冽的严寒不能凝固全部的河水, 水仍在冰层下面流; 第二节则写生活寒冷的重压同样没法扼杀人内心的生命活力及求生的欲望。全诗以鲜明生动的画面, 使自然中的严寒与生命之泉和生活中的严寒与生命的欢乐之泉相对喻, 深邃地表达了生命及生活的活力与欢乐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扼杀的这样一种哲理思想。又如《喷泉》:

看啊, 这明亮的喷泉, /像灵幻的云雾, 不断升腾, /它那湿润的团团水烟, /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缓缓消散。/它像一道光芒, 飞奔向蓝天, /一旦达到朝思暮想的高度, /就注定四散陨落地面, /好似点点火尘, 灿烂耀眼。//哦, 宿命的思想喷泉, /哦, 永不枯竭的喷泉!/是什么样不可思议的法则/使你激射和飞旋?/你多么渴望喷上蓝天!/然而一只无形的命运巨掌, /却凌空打断你倔强的光芒, /把你变成纷纷洒落的水星点点。(曾思艺译)

第一节写自然的喷泉, 第二节写思想的喷泉, 两相对喻, 更深刻地体现了人类的思想既强大又无力这一哲理。

这种对喻手法的运用, 较之单有一幅自然景物的描绘, 或仅有一段思想感情的流露, 显然是结构更匀称, 层次更复杂, 感情更深厚, 哲理更深邃, 艺术性也更高, 审美感染力也更强。

第二, 前面整整一段写思想感情, 后面整整一段写自然景物。它又可分为以下两种情况。

一是以情喻景, 而又情景相生。既然自然是可见的精神, 精神是不可见的自然, 丘特切夫也就能够不仅以景写情, 而且还可以以情喻景, 这在当时乃至今天都无疑是大胆而独特的。如《“在戕人的忧思中”》:

在戕人的忧思中, 一切惹人生厌, /生活重压着我们像一堆堆巨石, /突然, 天知道是从哪里, /一丝欢欣飘进我们的心田, /它以往事将我们吹拂和爱抚, /暂时消除了心灵那可怕的重负。//有时正是这样, 在秋天, /当树枝光秃秃, 田野空****, /天空一片灰白, 山谷更加荒凉, /突然袭来一阵风, 润爽而温暖, /把落叶吹得东飞西扬, /使心灵仿佛浸泡于融融春光。(曾思艺译)

前面一段描写生活的重压与突如其来的一丝欢欣所引起的人心情感的激**, 后面一段写大自然中有时秋天突如其来的一阵“润爽而温暖”的风所引起的恍如置身融融春光之中的瞬息感觉, 以前面的情喻后面的景, 但又不仅仅如此。丘特切夫诗歌的妙处与深度也正体现在这里。如前所述, 他的诗往往是前后两段对举出现而形成“对喻”。“对喻”不同于一般的比喻, 它的前后项并不仅仅构成简单的本体与喻体关系, 前后项之间更多的是互相对比, 互相衬托, 前者烘托后者, 后者深化前者, 二者的关系如红花绿叶, 互相扶持, 交相辉映, 共同构成一个立体的画面, 并且缺一不可。《“在戕人的忧思中”》一诗就是如此, 前面的情衬托了后面的景, 后面的景又使前面的情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二是以景写情, 突出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如《你看他在广阔的世界里》:

你看他在广阔的世界里, /忽而任性快乐, 忽而神情阴郁, /心不在焉, 怪异, 神秘, /诗人就是这样——而你竟对他鄙视!//看看月亮吧:整个白天/它在空中瘦弱不堪, 奄奄一息, /黑夜降临——这辉煌的上帝, /在昏昏欲睡的树林上空银辉灿灿!(曾思艺译)

这首诗写诗人在社会中的遭遇。诗人是人, 在日常生活中他一如常人, 甚或比常人更痴更笨拙。诗人是天才, 当灵感泉涌, 他那天才的力量使平凡的一切都放射出纯美、神圣、诗意的光辉。痴拙于常人和超常的敏感、惊人的洞察力的奇异结合, 使诗人性格怪异, 行为举止也异于常人, 成为世俗眼中十足的怪人。这样, 在世俗的社会中, 诗人便受到极不公平的待遇。当他痴拙于常人、行为举止不合于常规时, 便遭到世俗者的冷眼相待乃至极度轻蔑。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的《信天翁》极其生动而深刻地写出了诗人的这种悲剧性境遇:

时常地, 为了戏耍, 船上的人员/捕捉信天翁, 那种海上的巨禽——/这些无挂碍的旅伴, 追随海船, /跟着它在苦涩的漩涡上航行。//当他们把它们一放到船板上, /这些青天的王者, 羞耻而笨拙, /就可怜地垂倒在他们的身旁, /它们洁白的巨翼, 像一双桨棹。//这插翅的旅客, 多么呆拙委颓!/往时那么美丽, 而今丑陋滑稽!/这个人用烟斗戏弄它的尖嘴, /那个人学这飞翔的残废者拐躄!//诗人恰似天云之间的王君, /它出入风波间又笑傲弓弩手; /一旦堕落在尘世, 笑骂尽由人, /它巨人般的翼翅妨碍它行走。(戴望舒译)

波德莱尔的诗写于1859年, 而丘特切夫这首诗写于20年代末30年代初, 比波德莱尔早几十年。当然, 它所写的诗人受世俗轻蔑的程度远不如《信天翁》一诗, 它只是向世人指出, 尽管诗人喜怒不定甚至喜怒无常, 怪异、神秘, 但也不能轻视他, 更不能鄙视他——诗歌的第二节在第一节点出世人鄙视诗人之后, 以月亮白天瘦弱不堪、毫无生气而到了夜晚则成为辉煌的上帝, 让整个昏昏欲睡的世界银辉灿灿, 十分生动有力地表达了作者对诗人的肯定, 及其希望世人理解诗人的心绪。第二节表面上写的是景——月亮在白天和黑夜的云泥之别, 实际上是围绕第一节不能轻视更不能鄙视诗人的思绪来写的, 是以后面的写景进一步形象地说明和深化前面的情, 同时又使全诗以写景收束, 显得含蓄而有韵味, 从而大大增强了诗歌的艺术魅力, 给人留下无穷的余味。

有时, 丘特切夫把上述两种方法混合起来使用, 使诗歌更富于韵味, 如《“大地还是满目凄凉”》:

大地还是满目凄凉, /空中已浮现春的气息; /田野里的枯树在摇晃, /白松的高枝微微颤栗。/大自然还没有醒来, /然而她的睡意淡了, /在梦中听到春的声息, /也不禁漾出一丝微笑……//心啊, 心啊, 你也还没有醒……/但突然, 是什么使你不宁?/是什么抚慰着你的梦, /并且把冥想镀上了金?/一堆堆雪在闪烁, 在消融, /风光变得明媚, 血在跃动……/你是感到了春天的柔媚?……/还是有了女人的爱情?……(查良铮译)

第一节写冬春之交大地满目凄凉中浮现的“春的气息”, 第二节则写在麻木中苏醒的人心中所萌发的幻想, 二者交相辉映, 又互相深化, 但最后四行笔锋一转, 既写大自然, 又写人心, 使二者融合为一, 分不清界限, 似乎自然现象已转化为人的心灵状态了——这, 又具有了下面即将论述的对喻的第三类特色了。

第三, 思想感情与自然景物在全诗中同时平行而又交错地出现, 巧妙自然地相互过渡, 使人分不出是情是景, 辨不清是自然现象还是心灵状态。如《“世人的眼泪”》:

世人的眼泪, 哦, 世人的眼泪, /你总是早也流啊, 晚也流……/你流得无声无息, 没人理会, /你流得绵绵不断, 无尽无休, /你流啊流啊, 就像幽夜的雨水, /淅沥淅沥在凄凉的深秋。(曾思艺译)

在这首诗里, 雨和泪构成二重对位, 同时又使二者交织融合为一, 是雨?是泪?二者简直不可区分。这弥漫天地、遍布人间的雨和泪, 正是下层俄国人民苦难深重的象征。《“在郁闷空气的寂静中”》一诗也是如此:

在郁闷空气的寂静中, /好似雷雨的预兆, /玫瑰的香气更浓重, /蜻蜓的嗡嗡更响亮了……//听!在白色的云雾后/一串闷雷隆隆地滚动; /飞驰的电闪到处/穿绕着阴沉的天空……//好像这炎热的大气/饱和着过多的生命, /好像有神仙的饮料/在血里燃烧, 麻木了神经!//少女啊, 是什么激动着/你年轻的胸脯的云雾?/你眼里的湿润的闪光/为什么悲伤, 为什么痛苦?//为什么你鲜艳的面颊/变白了, 再也不见一片火?/为什么你的心胸窒压着, /你的嘴唇这么赤热?……//穿过丝绒般的睫毛/噗地落下来两滴……/或许就这样开始了/一直酝酿着的雷雨?……(查良铮译)

诗歌的第一、二、三节似乎写的是自然界突如其来的雷雨, 第四、五节似乎写的是少女的激动, 但最后一节巧妙地把这二者结合起来, 而且让初恋少女激动的眼泪与酝酿已久而下的雨滴二者融为一体, 使你搞不清落下来的究竟是眼泪还是雨滴, 从而使前面的写景变为写人, 后面的写人又与前面的写景相互映衬, 两者相得益彰, 大大增强了诗歌的艺术表现力与情感感染力。《海浪和思想》一诗不仅使海浪与思想二重对位, 造成诗歌结构上的双重结构, 而且也使海浪与思想仿佛都被解剖, 被还原, 成为彼此互相沟通的物质。

其二, 采用通体象征造成诗歌的多层次结构, 形成诗歌内涵的多义性。

丘特切夫诗中的通体象征一般造成双重结构。如《雪山》:

太阳射下垂直的光线, /日午的时光正在燃烧; /山中的树林一片幽暗, /只见雾气在氤氲缭绕。//在山下, 碧蓝的湖面/像一面铜镜闪着幽光, /溪水从曝晒的山石间/冲向这低洼的故乡。//正当这山谷的世界/疲弱无力, 睡意蒙眬, /在日午的幽影下安歇, /充满了芬芳的倦慵, ——//在山巅, 好像一群天神/超然于垂死的大地, /冰雪的峰顶正在高空/和火热的蓝天嬉戏。(查良铮译)

这首诗具有表层与深层双重结构。表层结构写的是日午时的雪山风景:山谷的世界疲弱无力, 睡意蒙眬, 充满了芬芳的倦慵, 而山巅的世界, 那冰雪的峰顶, 超然于垂死的大地, 像一群天神, 正在和火热的蓝天嬉戏。而其深层结构是:日午象征着无情的时间力量, 山谷象征着短暂无力而充满欲望的人世, 山顶则象征着纯洁、和谐而永恒的美, 因此, 诗歌表现的是诗人对人世与永恒的一种哲理思索, 表现了诗人希望超脱充满欲望的、短暂的人世, 而飞升永恒、纯净、和谐的精神天国的一贯追求。又如《天鹅》:

休管苍鹰在怒云之上/迎着急驰的电闪奋飞, /或者抬起坚定的目光/去啜饮太阳的光辉; //你的命运比它更可羡慕, /洁白的天鹅!神灵正以/和你一样纯净的元素/围裹着你翱翔的翅翼。//它在两重深渊之间/抚慰着你无涯的梦想, /一片澄碧而圣洁的天/给你洒着星空的荣光。(查良铮译)

表层结构写的是天鹅比苍鹰的命运更可羡慕——它得到了神灵的爱护。而深层结构是:它表现了诗人的人生观——酷爱和平与宁静(天鹅), 厌恶狂暴与斗争(鹰), 情愿终身老死在纯净的美之王国中, 因为在欧洲古典诗歌中, 鹰与天鹅是经常出现的一对形象, 取得胜利的每每是鹰, 丘特切夫在这里却反其意而用之, 让天鹅比苍鹰更可羡慕, 以表现自己的人生观。再如《“杨柳啊……”》:

杨柳啊, 是什么使你/对奔流的溪水频频低头?/为什么你那簌簌颤抖的叶子, /好像贪婪的嘴唇, 急欲/亲吻那瞬息飞逝的清流?//尽管你的每一枝叶在水流上/痛苦不堪, 颤栗飘摇, /但溪水只顾奔跑, 哗哗歌唱, /在太阳下舒适地闪闪发光, /还无情地将你嘲笑……(曾思艺译)

这首诗不仅具有双重结构, 而且具有多义性。其表层结构是全诗在极力铺写杨柳, 深层结构则具有多义性。首先, 可以认为这是一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单相思痴恋场面, 进而可以隐喻人与人之间的某种关系; 其次, 更进一步考察, 这里隐喻着个性的悲剧、人生的悲剧:一股溪流从身旁经过, 杨柳俯身也不能触及它, 可悲的是, 并非杨柳想要俯身, 而是某种外在的力量迫使它俯身, 又使它够不到水流, 在社会上、在人世间, 人及人的个性不也如此?生活迫使你去渴望, 迫使你去追求, 而往往又注定你徒劳无功, 这就是人生的悲剧!同时, 这也是当时“一切办公室和军营都围着鞭子和官僚运转”(丘特切夫语)、一切都“堕入铁一般沉重的梦里”的俄国以及当时工业文明飞跃发展、人已变成“整体中一个孤零零的断片”的欧洲社会里人的必然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