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居住地,我的生活为了什么(1 / 1)

当我们到达生命的某个阶段,就习惯于把每个地方都作为可能安家落户的地方。正是这样,我把住所周围一二十英里内的农庄全都调査了一番。我在想象中已经接二连三地买下了那儿所有的农庄,因为所有的农庄都得被买下来,而且我都已经弄准了它们的售价。我步行到各个农民的田地上,尝尝他们的野苹果,同他们谈谈庄稼,再请他开个价钱买下他的田地,随便什么价都行,心里想反正还可以以这个价钱把它抵押给他;甚至会付给他一个更高的价钱;我把农庄的全部都买下来,只不过没有立契约——把他的闲谈当作他的契约,因为我这个人原本就喜欢跟人闲谈。我耕耘了那片田地,而且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耕耘了他的心田,这样,尝够了耕耘的乐趣以后我就离开了,好让他继续在那儿耕耘下去。这种经营,竟让我被朋友们看作是一个地产经纪人。事实上,无论我坐在哪里,我都能够生活下去,那里的风景也都能由我而散发魅力。住宅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座位——如果这个座位是在乡村就更好些。我发现许多住宅的位置,似乎短时间内不容易改进,有些人认为它离村镇太远,但我认为倒是村镇离它太远了点。我总是说,很好,我可以在这里住下;于是,我就在那里住下了,过了一小时夏天的和冬天的生活;我看到那些岁月如何的流逝,送走了冬天,迎来春天。这一地区未来的居民,不管他们将要把房子建在哪里,都可以确信有人早就在那儿住过了。只要一个下午就足以把田地设计成果园和牧场,并且决定应该留下哪几棵长势很好的橡树或松树在门前,甚至于砍伐了的树安置在什么地方才能派上最好的用场;然后,我就对这片土地放任不管了,好比休耕了一样,一个人富有的程度,就看他能放得下的东西有多少。

我的想象力跑得太远了一些,我甚至得到了几处农场的优先购买权——正合我的心愿,我从来不愿意为实际占有这类事情而烦心。我差一点实际占有农场,是我买下霍洛韦尔那个地方的时候,那次我都已经开始选种子了,找出了一些木料来做独轮车,以便推动这事,或者说把这件事拉向前;但是,就在农场的主人正要给我一纸契约之前,他的妻子——每一个男人都有这样一个妻子——改了主意,她要保留她的田产,于是,他赔我十美元解除约定。现在说句老实话,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十美分,假设我真的有十美分,或者是拥有农场,或者是拥有十美元,或者是这些我全都有,那么,我这点数学知识可就无法计算清楚了。不管怎样,我退回了那十美元,退还了那农场,因为这一次我已经做过头了,应该说,我是很慷慨的啰,因为我是按照我买进的价格再卖给了他,更因为他并不富有,于是我还送了他十美元,但保留了我的十美分和种子,以及制造独轮车的木料。这一来,我觉得我是个手面阔绰的富人,而且这样做无损于我的贫穷本色。我也保留了那地方的风景,此后,我不需要独轮车就能把这片风景带走。关于风景,诗人威廉·柯珀有这么两句:

我浏览一切风景,像个皇帝,

谁也不能否认我这拥有一切的权利。

我时常看到一个诗人,在欣赏了一片田园风景中的最珍贵的部分之后就匆忙离去,那些粗鲁的农夫还以为他拿走的只不过是几个野苹果。哎呀,诗人已把他的农场写进了诗里,而且许多年后农夫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么一道最可羡慕的、肉眼不能见的篱笆已经把他的农场圈了起来,还挤出了属于农场的牛乳,刮走奶油,得到了全部乳脂,只把脱脂的奶水留给农夫。

在我看来,霍洛韦尔农场的真正迷人之处是:它远离市镇,离村子有两英里,距离最近的邻居也有半英里,并且有一大片田地把它和公路隔开了;它紧靠河流,据农场主人说,由于这条河会升起水雾,所以春天里就不会再下霜了,我对这无所谓;而且,它的田舍和棚屋灰暗而破败,还有零落的篱笆,这些就在我和先前的居住者之间形成了一段间隔;还有那苹果树,树身被兔子咬出了洞窟,挂满苔藓,可以想见我得和一些什么样的邻居交往了,但最主要的还是我早年就曾经溯河而上的那一段回忆,那时候,这些屋舍藏在密密的红色枫叶丛中,我还记得曾听到过一只家犬的吠叫声。我急急地将它购买下来,不愿意等农场主搬走那些石头,砍掉那些树身已被掏空的苹果树,铲除那些牧场中新近生长出来的白桦树,总之,不愿意等他做出任何改变。为了享受前述的那些好处,我决定大干一场了;像那阿特拉斯这个巨神一样,我要把世界放在我的肩上。我从没听过他得到了什么补偿——我愿意做这些事并没有别的动机或借口,我只等付了款便占有这个农场,然后能安安心心不受他人干扰就行了;因为我知道只要让这片农场自然生长,它一定会生出我所需要的最丰富的庄稼。但后来的结果却如上所述未能如愿。

所以,我所说的关于大规模从事农耕(至今我一直在培育着一座园林),仅仅是说我已预备好了种子。许多人认为年代越久的种子越好。我不怀疑时间能鉴别东西的好坏,但到最后,等我真正要去播种了,我想我大概不会失望的。但是我要告诉我的同伴们一句心底的话:生活不一定要执着,你们要尽可能长久地自由自在地生活。把自己束缚在一座农场里,同关在监狱里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加图写的《农事书》对我起了启蒙的作用,他曾经说过——可惜我见到的唯一的译本把这段话译得一塌糊涂——“当你想要买下一个农场的时候,你得在脑中多多考虑,绝不要贪得无厌地买下,别怕麻烦而再不去照看它,也别以为绕着它转一圈就够了。如果这农场真的很好,那么你越是常常去那儿你就越喜欢它。”我想我是不会因为贪得无厌而购买农场的,我活着的时候,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去那儿转,待到我死了之后就埋葬在那里。这会使得到最终的安慰。

我目前要写的,是我的这类实验中的另一次,我打算更详细地描写描写;而为方便起见,我会把这两年的经验归并为一年。我已经说过,我无意写为悲观丧气唱颂歌,我是要像黎明时站在栖木上的金鸡一样大声鸣叫,哪怕我这样做仅仅唤醒了我的邻居。

当我第一次住在森林里,也就是从此日夜都住在森林里的那一天,是一八四五年七月四日,刚好是美国的独立日,我的房子没有盖好,还不能防御冬天的寒冷,只能勉强避避风雨,没有涂上泥灰,没有烟囱,墙壁用的是饱经风雨的斑驳的粗木板,缝隙很大,所以到晚上很凉爽。从林中砍来的、笔直的、白色的间柱,新近才刨得平坦的门户和窗框,使屋子保持清洁和通风,特别在早晨,木料里饱含着露水的时候,总使我幻想到中午时分可能会有一些甜蜜的树胶从中渗出。这房子在我的想象里,一整天里都多少保持着这种早晨的气氛,这使我想起了上一年我曾游览过的一幢山顶上的房屋,这是一所没有粉刷的通风良好的小屋,适宜于招待旅行的神仙居住,也适宜于一位仙女在里面曳裙走动。吹过我的屋脊的风,正如那从山脊吹过的风,唱着断断续续的旋律,也许是天上的音乐片段飘到了人间。晨风永远在吹,创造性的诗篇永远不会中断;可惜听得到这种音乐的耳朵太少了。奥林匹斯山只不过是大地的外部,这样的山其实处处都有。

除一条小船之外,从前我拥有过的唯一房屋就是一顶帐篷,夏天里,我偶尔带着它出去郊游,这顶帐篷现在已卷了起来放在我的阁楼上;只是那条小船,在辗转过了几个主人之后,已经消失在时间的溪流里了。如今我却有了这更坚固的能躲避风雨的房屋,可以说我在这世间已取得了很大的进步。这座房屋虽然很单薄,却是围绕我的一种结晶形式的东西,这一点对它的建造者发生了心理暗示的作用,这让人觉得好像是绘画中的一幅素描。我不必跑到门外去呼吸新鲜空气,因为空气流进屋子里后一点儿也没有失去其新鲜。我坐的地方几乎就是在一扇门背后,几乎不能说是在屋子里面,即便是下大雨的时候也是如此。哈利梵萨说过:“鸟雀不来居住的房屋就像不加调味品的肉。”我的住所却并不这样,因为我发现我自己突然跟鸟雀做起邻居来了;我用的方法当然不是我捕到了一只鸟把它关起来,而是我把我自己关进了它们邻近的一只笼子里。我不仅跟那些时常飞到花园和果树园里的鸟雀更加亲近,而且跟那些更有野性、更让人惊诧的森林鸟类接近起来了,它们很难得或者从来就没有向村镇上的人唱出它们的小夜曲——它们是画眉、韦氏鸫、红色的裸鼻雀、野麻雀、三声夜莺等鸣禽。

我坐在一个小湖的岸边,距康科德村子南面约一英里半,地势比康科德高一些,就在市镇与林肯之间那片浩瀚的森林中间,也在我们唯一著名的地区——康科德战场的南边两英里处;但由于我的屋子是在森林中的低处,所以半英里之外的湖的对岸便成了我最遥远的地平线,而其余的一切地区,则都给森林掩盖了。在第一个星期,无论什么时候我凝望湖水,湖给我的印象都好像是山里的一个水潭,高高悬在山的一边,它的底还比别的湖沼的水面高出很多,日出时,我看到它脱去了夜晚披上的雾衣,湖面轻柔的水波或者是波平如镜的湖面,都渐渐地在各处显露出来,而雾则像幽灵偷偷地从每一个方向隐入森林,像是一个夜间的秘密宗教集会散会之后那样。正是这露水白天后还要在林梢挂上一阵子,悬挂在山侧,比通常停留的时间要长。

八月里一阵阵急雨过后,在天刚放晴的时候,与这小小的湖做邻居是最为珍贵的了。那时,完全是风平浪静,天空中却密布着乌云,下午才过了一半却已有了一切黄昏的肃穆,而画眉在四周唱歌,隔岸相闻。这样的一个湖,再没有比这时候更平静的了;湖上明净的天空不那么深远了,而是给乌云遮蔽得很黯淡了,明净而倒映着乌云的湖面,成了一个下界的天空,更加引人注目。从一个最近被伐掉树木的峰顶附近向南看,穿过小山间一个宽敞的凹处,看得见隔湖的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图景,那凹处正好形成湖岸,那两座小山坡互相倾斜着向下延伸,使人感到似乎有一条溪水从茂密的山林中流下,但是,并没有溪流。我就是这样从近处的苍翠的峰峦之间或之上,远望一些蔚蓝的天际的远山或是更高的山峰。真的,如果踮起足尖来,我可以望见西北角上更加遥远、更加蔚蓝的山脉,这种蓝色是天空按照自己的颜色而制造出来的最真实的蓝,我还可以望见村镇的一角。但是要换一个方向看的话,虽然我站得如此高,我的视线却给葱郁的树木挡住,什么也看不透、看不到了。在附近如果有一些流水那真是好,水有浮力,土地就浮在上面了。便是最小的一口井也有这一点值得欣赏的,当你窥望井底的时候,你发现大地并不是连绵的大陆,而是被隔绝的孤岛。这一点很重要,如同井水能冷藏黄油一样重要。当我从这一个山顶越过湖向萨德伯里草原望过去的时候(在涨大水的时节,我觉得那片草原升高了,这大约是山谷中蒸腾的水汽造成了海市蜃楼的感觉吧),它好像是一个沉在水盆底部的天然铸成的铜币,湖之外的土地看上去像一层薄薄的表皮,被这片横亘的水波浮起来,成了孤岛,我也被它提醒,意识到我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是一片干燥的土地。

虽然从我的门口望出去,视野范围更狭小,但我却一点也没有拥挤的感觉,更没有被囚禁的感觉。我的想象力可以在这一大片牧场上纵横驰骋。在对岸有一片矮橡树丛生的高原,一直向西边的大平原和鞑靼式的干草原伸展开去,给所有的流浪人家一个广阔的天地。当达摩达拉的牛羊群需要更大更新的牧场时,他说过,“再没有比自由地欣赏广阔的地平线更幸福的人了”。

时间与地点都转换了,我的生活更靠近宇宙中最吸引我的部分,也更挨紧了历史中那些最吸引我的时代。我生活的地方遥远得跟天文学家每晚观察的天体一样,我们惯于幻想在天体的更远更偏僻的一角,在椅子状的仙后座的后面,那儿远离了喧嚣和复杂的世界,有着更令人惬意的地方。我发现我的房屋位置正是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宇宙中一块万古常新、没有受到污染的地方。如果说,居住得更靠近昴星团或毕星团,牵牛星座或天鹰星座更加值得的话,那么,我正是住在这样的地方,至少是,距离那让我抛在后面的人世一样遥远,向我最近的邻居闪烁着柔美又微弱的光线,这光线只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才能够看得到。这就是我所居住的宇宙中的那个地方——

这世上曾有个牧羊人,

他的思想像高山那样巍然高耸

山上有他的羊群

每时每刻都给予他营养。

如果牧羊人的羊群老是走到比他的思想还要高的牧场上,那我们如何看待这个牧羊人的生活呢?

每一个到来的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我的生活变得跟大自然同样地朴素,也可以说是同样地纯洁无瑕。我向曙光顶礼膜拜,忠诚如同希腊人。我总是早早起床,在湖中洗澡;这是个颇具宗教意味的运动,也是我所做到的最好的一件事。据说在成汤王的浴盆上就刻着这样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懂得这个道理。黎明把我们带回英雄的时代。在曙光初现的时候,我坐着,门窗敞开,一只蚊子在我的房中飞,我看不到也想象不到它是如何飞的,它那微弱的嗡嗡叫声我都能感觉到,就像我听到了宣扬美名的金属喇叭的声响一样,这是荷马的安魂曲,是空中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在歌唱着它的愤怒与漂泊。这其中有着宇宙本体的感觉,宣告着世界的无限活力与生生不息,直到它被禁止的时候为止。黎明是一天之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是觉醒的时刻。那时候,我们昏沉的睡意是最少的;至少可有一小时之久,整日夜昏昏沉沉的官能大都要清醒过来。但是,如果我们并不是被自己的禀赋所唤醒,而是被什么仆人的肘子机械地推醒的;如果我们并不是由内心的新生力量和内心的渴望唤醒的,是由工厂的汽笛而不是空中的芬香或天籁般回**的音乐把我们唤醒的——如果我们醒来时并没有比睡前拥有更高的生活境界,那么,这样的白天,即便能称之为白天,也不会有什么希望。要知道,黑暗可以产生这样的好果子,黑暗可以证明它自己的美妙并不比白昼差。一个人如果不能相信每一天都有一个没被他亵渎过的更新、更神圣的曙光时辰,那他一定是对生命已经失望了,正在摸索着一条堕入黑暗的道路。感官的生活在休息了一夜之后,人的心灵,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人的官能吧,每天都重新焕发出新的精神,而他的禀赋又可以去试探他能完成他可能去创造的崇高的生活。一切令人难忘的事,我敢说,都是在黎明的时间的氛围中发生。《吠陀经》说:“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诗歌与艺术,人类行为中最美丽最值得纪念的事都始于这一个时刻。所有的诗人和英雄都像门农,都是曙光女神的儿子,在日出时他弹奏竖琴音乐。以自由驰骋的、精力充沛的思想追随太阳的人,对于他来说,白昼就是永恒的黎明。白昼和时钟的报时铃声没什么关系,也跟人们的态度和从事的工作没有关系。早晨是我醒来时内心有黎明感觉的时刻。精神上的改良就是为了把昏沉的睡眠抛弃。人们如果不是在浑浑噩噩地昏睡,那他们为什么在回顾每一天的时候要把白天说得这么乏味呢?他们并非不聪明的人啊。如果他们没有为昏睡而屈服,他们是可以干成一番事业的。几百万人清醒得足以从事体力劳动,但是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人才清醒得足以有效地从事智力活动;而一亿人中才能出现一个人,得到富于诗意而神圣的生活。清醒就是活着。我至今还没有遇到过一个非常清醒的人。所以,又怎能谈得上与他面对面地彼此直视呢?

我们一定要学会再觉醒,更要学会保持清醒,但不是依赖机械的力量,而应把无穷的期望寄托于黎明,即使我们在最沉的沉睡中,黎明也不会抛弃我们。我没有看到过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事实了,人类无疑是有能力来提高他自己的生命质量的。能画出一张画或者雕塑出一个肖像,使事物得到美化,这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收获;但更加辉煌的事是能够塑造或画出那种氛围与环境来,从而能使我们发现,并且能在精神生活上有所作为。能影响生活的本质,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每个人都应该让他的整个生命甚至细节上也经得起最崇高的和最紧急时刻的考验。如果我们拒绝了,或者说白白耗费了我们得到的这一点无价值的思想,神谕自会清清楚楚地告知我们如何做到这一点。

我到林中去,是因为我希望自己能深思熟虑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我是否学得到生活要教给我的东西,而不是等到自己临死时,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我不愿意过着非生活的生活,生活是这样地珍贵;我也不愿意去修行过隐逸的生活,除非是迫不得已。我要深入生活,吸取生活的精髓,要生活得刚强坚毅,生活得像斯巴达人,以便去掉一切非生活的东西,刀劈斧削,然后是仔仔细细地修剪,把生活压逼到一个角落里去,把它放置到最低的生活条件中,如果它被证明是卑微的,那么,我就会认识到真正的卑微,并把它的卑微之处公之于众;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那就用切身的经历来体验它,在我下一次远游时,也可以做出一个真实的描绘。因为,在我看来,大多数人都不能确定他们的生活到底是属于魔鬼还是上帝,而且还多少有点轻率地下结论说人生的主要目标是“获得荣耀以献给神,并从神那里得到恩赐”。

然而我们依然生活得像蚂蚁一样卑微,虽然神话告诉我们说,我们早已经变成人了;我们却像神话中小人国里的人一样,伸长脖子跟仙鹤战斗;这真是错上加错,脏上抹脏:我们最优美的德行在这里成了多余的本可避免的缺陷。我们的生命在琐事之中被消耗掉了。一个诚实的人用不着比十个手指更大的数字了,在特殊情况下也顶多加上十个脚趾,其余可笼而统之。简单,简单,再简单!我说,你的事最好只有两件或三件,而不是上百件或上千件;不必算到一百万,半打就够计算了,总之,账目可以记在你的大拇指甲上。在这浪涛滔天的文明生活的海洋里,一个人要想不沉入海底,他得经历很多风暴和流沙以及一千零一种事故,不要做船位推算去安抵目的港了,那些事业成功的人,都是精明的计算家。简化,再简化!不必一天三餐,如果有必要,一天一顿也够了;不要一百道菜,五道就够多了;至于别的,就按照同样的比例递减。我们的生活得像德意志联邦,全是小邦组成的,小邦之间的边界始终在变动,甚至一个德国人在任何时候也不能把确切的边界告诉你。这个国家所谓的内政改进,实际上它全是些表面事务,它是这样一种不切实际的臃肿庞大的机构,挤满了各种家具,自己给自己设置陷阱,奢侈、任意挥霍,因为它没有谋划,也没有崇高的目标,好比这片土地上的上百万户人家一样。对于这种情况,和对于每家每户一样,唯一的办法是一种厉行节约,一种严格的比斯巴达人还简单的生活,并提高生活的目标。现在的生活太放纵了。人们认为国家必须有商业,必须把冰块出口,用电报来通话,还要一小时奔驰三十英里,毫不怀疑这是否有必要。但是,我们到底是应该生活得像狒狒呢,还是像人,我们对这一点倒又确定不了。如果我们不做出枕木来,不锻造铁轨,不日夜工作,而只是尽力对付我们的生活,来改善它们,那么还有谁需要铁路呢?也许你会说,不造铁路,我们如何能准时赶到天堂呢?可是,我们只要住在家里,只管自己的事,谁还需要铁路呢?我们没有在铁路上乘车,倒是铁路乘在我们身上。你难道没有想过,铁路底下躺着的枕木是什么?每一根都是一个人,爱尔兰人,或北方佬。铁轨就铺在他们身上,他们身上又盖着黄沙,而列车平滑地从他们身上驰过。我告诉你,他们这些枕木可正在熟睡着啊。每隔几年,就换上了一批新的枕木,列车还在上面奔驰着;因此,如果一批人能在铁轨之上愉快地乘车经过,那就必然有另一批不幸的人是在下面被列车轧过去的。当我们乘车奔驰过了一个梦游的人,也即一根出轨的多余的枕木时,我们就突然停下车子,大喊大叫,唤醒他,好像这只不过是一个例外。我听到了这情况真觉得欣慰:每隔五英里,人们就派一队人让那些枕木保持平稳。由此可见,枕木们有时是会自己站起来的。

为什么我们要生活得这样匆忙,这样虚度生命呢?我们下了决心,要在未挨饿之前先挨饿。人们时常说,及时缝一针,可以将来少缝九针,而现在,人们缝了一千针,只是为了明天少缝九针。

至于工作,我们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都患了舞蹈病,连脑袋都无法保持静止。如果我在教堂的钟楼下拉几下绳子,发出火警信号,钟声还没传得很远,在康科德附近的田园里的人(尽管早上他多少次说他如何如何地忙),我敢说,任何一个男人、一个孩子,或一个女人,都会放下工作而朝着那声音跑来,这倒不是他们要从火里救出财产来,如果我们说老实话,他们更多的还是来看火的,因为已经烧着了,而且这火,要知道,不是他们放的;或者,他们是来看这场火是怎么被扑灭的,要是不费什么劲,他们也还可以帮忙救救火;情况就是这样,即使教堂本身着了火也是这样。一个人午饭后睡了半个小时的觉,一醒来他就抬起头来问:“有什么新闻?”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为他放哨。有人还命令别人每隔半小时就唤醒他一次,当然是没什么特别的原因;随后,为报答人家,他便谈起了他的梦。一夜睡眠之后,新闻成了早饭一样重要的东西。“请告诉我这个星球任何地方发生的任何新闻。”——于是,他边喝咖啡、吃面包卷,边读新闻,知道了这天早晨在瓦奇托河上,有一个人的眼睛被挖掉了;而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深不可测的大黑洞里,他的眼睛里早就失去了光芒。

至于我,我觉得没有邮局我同样过日子。我觉得,只有很少的重要消息是需要邮递的。确切地说,我一生中最多只收到过一两封值得花费那邮资的信——我几年前也写过这样一句话。通常花费一便士的邮资制度,其目的是给一个人花一便士,你就可以得到他的思想了,但结果你得到的常常只是一个玩笑。我也敢说,我从来没有从报纸上读到过什么有价值的新闻。如果我们读到的新闻就是某某人被抢了或者被谋杀或者死于非命了,或者一幢房子被烧了,一艘船被炸了,一头母牛在西部铁路上给撞死了,一只疯狗死了,或是冬天出现了一大群蚱蜢——那我们就不用再读别的新闻了。有这么一条新闻就够了。如果你掌握了原则,何必去关心那多种多样的例证及其应用呢?对于一个哲学家,这些被称为新闻的,不过是流言,编辑和读者就只不过是些喝茶的长舌妇。然而,不少人却总是饶有兴味地听着这种闲扯。我听说,前几天人们蜂拥到报馆去听一个最近的国际新闻,那报馆里的好几面大玻璃窗都被挤压得破碎了——那条新闻,我严肃地想过,其实是一个有点头脑的人在十二个月之前,甚至在十二年之前,就已经可以相当准确地写出来了。以西班牙为例,如果你知道如何把唐卡洛斯和公主,唐彼得罗,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等这些字眼不时换换位置,放得适合就行——从我读报至今,这些字眼可能有了一小点变化;然后,在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时,就说说斗牛好啦,这就是真实的新闻,把西班牙的现状以及变迁都详详细细地报道给我们听,跟报纸上这个标题下的那些最简明的新闻一个样。再以英国为例吧,来自那个地区的最后的一条重要新闻几乎总是1649年的革命。如果你已经知道英国谷物年平均产量的历史,那你也就不必再去注意那件事了,除非你从事的是纯粹只关乎金钱的投机生意。如果你难得看一回报纸,其实你能判断,国外实在没有发生什么新的事件,即使是法国大革命也不例外。

什么新闻!知道什么是永不衰老的,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据《论语》记载:“蘧伯玉(卫大夫)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在一个星期之后农夫们休息的日子里——这个星期日,真是过得很糟糕的一周的恰当的结尾,但绝不是另一个星期焕发活力的开始——牧师不应该用这种或那种拖泥带水的冗长的宣讲来搅扰昏昏欲睡的农民们的耳朵,却雷霆一般地叫喊着:“停!停下!为什么看起来很快,事实上却慢得要命呢?”

虚假和欺骗已被捧为最可靠的真理,而现实却被看作荒诞不经的东西。如果世人总是观察真实,不允许自己受到欺骗,那么,生活和我们所知道的事实比较而言,就好像是一篇童话、一部《天方夜谭》了。如果我们只重视一切不可避免、并且有权存在的事物,音乐和诗歌就将响彻街头。如果我们从容不迫而且够聪明,我们就会认识到唯有伟大有价值的事物才会永久地真正存在于世——琐碎的忧愁与欢喜不过是真实的阴影。真实常常是活泼而崇高的。由于闭上了眼睛打瞌睡,人们任凭自己受影子的欺骗,才建立了日常生活的轨道和习惯,并且到处遵从它们,其实这种生活习惯是建筑在纯粹幻想的基础之上的。嬉戏地生活着的小孩子,反而比大人更能发现生活的真正规律,而大人们却不能有价值地生活,还自以为他们更聪明,因为他们有经验,也就是说,他们时常会失败。我在一本印度的书中读到:“有一个王子,从小被逐出城市,由一个樵夫抚养长大,他一直以为自己属于他所生活于其中的贱民阶层。他父亲手下的官员后来发现了他,把他的身世告诉了他,于是,他对自己性格的错误认识被消除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王子。”那印度哲学家接着说:“由于所处环境的缘故,灵魂误解了它所寄托的躯体的性格,非得由圣师把真相显示给他。然后,灵魂才知道自己是属于婆罗门。”我明白了,我们新英格兰的居民之所以过着这样低贱的生活,是因为我们不能透过事物表面来看问题。我们是把外表当作了事物本身。如果一个人能够穿过这一个城镇,并且只看见真实,那么,你想想看,“磨坊水坝”就不知到哪儿去了。如果他给我们描述一下他所目击的真实,我们一定都不知道他是在描绘什么地方。你看看聚会场所,或者法庭、监狱,或者店铺、住宅,在你真正凝视它们的时候,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啊,在你的描绘中,它们都纷纷崩塌了,人们尊崇遥远的渺茫的真理、体系之外的事物,在最远一颗星后面的、在亚当以前的、在人类灭绝以后的东西。在永恒中的确是有着真理和崇高事物的。但所有这些时间、这些地点和这些场合,都存在于此时此地啊!上帝在此时此地才显得伟大,绝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更加神圣。只有永远沐浴和沉浸在现实中,我们才能明白什么是崇高。宇宙经常顺从地与我们的观念适应;不管我们走得快还是慢,路轨已给我们铺好。就让我们用毕生来思考它们。诗人和艺术家至今未得到这样美丽而崇高到无法实现的设计——至少会有一些后代是能实现的吧。

我们如大自然那样从容不迫地度过每一天吧,不要因坚果或掉在轨道上的蚊虫的一只翅膀而出了轨。让我们黎明即起,不用快速用完早餐,平心静气、一点也不烦恼;任人潮来往,任钟声长鸣,任孩子哭闹——下决心好好地度过这一天。我们为什么要屈服、要随波逐流呢?我们不要被卷入在子午线浅滩上的所谓午宴之类的可怕的急流与旋涡中。经历了这种危险,你就平安无事了,以后就是下山的路了。不要放松神经,利用那黎明似的活力,向另一个方向航行,像尤利西斯防御海妖那样把自己拴在桅杆上。如果汽笛发出鸣叫,那就让它叫到声音沙哑吧。如果钟声响了,为什么我们要跑呢?我们要思量它算是什么样的音乐?让我们静下心来,让我们的脚跋涉在那些污泥似的意见、偏见、传统、错觉与表面现象之中,这层淤土蒙蔽了全地球,让我们穿越巴黎、伦敦、纽约、波士顿、康科德,穿越教会与国家,穿越诗歌、哲学与宗教,直到我们踩在这个坚硬的底层上,那里的岩盘,我们可以称之为真实。然后,我们说,就是它,不会有错了。然后,你可以凭借这个支点,在洪水、冰霜和火焰下面,开始建立一道城墙或者一个国家,或者安全地立起一根灯柱,或者一个测量仪器,不是测尼罗河水的测量器了,而是测量真实的仪器,让未来的时代能知道,虚伪与表象的洪流积了这么深的淤泥。如果你直面事实,你就会看到真实的两面都闪耀着阳光,它好像一柄东方的短弯刀,你能感到它锐利的锋芒正劈开你的心脏和骨髓,你也愉快地愿意结束你的生命。生也好,死也好,我们仅仅追求真实。如果我们真要死了,就让我们听一听我们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感受四肢的冰冷;如果我们活着,那就让我们干自己的事。

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河流。我喝河水,喝水时候我看到河**的沙,发觉它是那么浅。它那清浅的河水一去不复返,可永恒却留了下来。我还要痛饮,到天空中去钓鱼,天上的河床里有着石子般的星星。我一个也不能数出来。我不知道字母表上的第一个字母。我常常感到遗憾:我不像初生时那样聪明了。智力是一把刀子,它能打开事物的奥秘。我不希望我手上的活儿忙得超过了必需的量。我的头脑就是手和脚。我觉得我最好的才能都集中在那里。我本能的直觉告诉我,像一些动物用鼻子或用前爪挖洞一样,我的头脑也可以挖洞,在山中挖掘出我自己的路。我觉得那最富有的矿脉就在这里。因此,凭着探寻藏金的魔杖和那升腾起来的薄雾,我就能做出我的判断:我要在这里开始挖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