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锤炼的被称为文明的人工制品使用的原材料就是荒野。
荒野的原材料多种多样,所以人工制品也多种多样。这些最终产品间的差异性,便是我们所谓的文化。丰富多彩的世界文化,也反映出各个文化发源地的荒野的多样性。
现在,人类历史面临两种急迫的改变:其一是较适宜居住的荒野正在消失,其二是工业化导致的世界性的文化混杂。我们无法阻止也不该阻止这些改变。但问题是:我们是否可以釆取一些轻微的缓解措施,来保留那些即将在变化中消失的有价值的事物?
对于劳动者来说,铁砧上就是他需要征服的对手。同样,对于拓荒者来说,荒野就是他们即将要去征服的对手。
但是,对于正休息着的劳动者而言,他能以哲学家的眼光来看待那些未被加工的原材料,学着喜爱和珍视这些原材料,因为正是这些原材料赋予了他生命的意义。在此,我有一个请求:把这些最后的荒野当成一座自然博物馆,将它们作为珍品收藏起来,给后人留一块研究他们文化传统和起源的地方。
剩余无多的荒野
我们建国时的那些荒野大多已经消失了,幸存下来的荒野在大小和程度上都存在很大的差异。
现在的人很少有机会看到长满高草的草原,当年,拓荒者的马镫下是茫茫的草原花海。现在很难找到一片40英亩大小的草原了。过去,草原上生长着上百种美丽的植物。继承了这些草原的我们,却对很多植物都相当陌生。
卡韦萨·德·巴卡[43]曾到过的长着矮草的草原,如今已经被绵羊、牛和旱耕毁掉了,只留下了几处上万英亩大小的地方罢了。州议会厅的墙上挂着1849年的淘金者的画像,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挂上几个国家大草原的纪念画?如今沿海的大草原——佛罗里达草原、得克萨斯草原,它们不是被油井、洋葱和柑橘园占领着,就是已经被钻头和推土机包围。这是最后的呼唤。
活着的人恐怕再没有机会看到五大湖区的原始松林、沿河平原的低洼树林,还有巨大的硬木林了。关于这些林地,现在仍有几块上千英亩的枫树和铁杉林存于世上。还有几个地方也是类似的情况,如阿巴拉契亚山脉的硬木林,南方的硬木林沼泽、柏树沼泽和阿迪朗达克的云杉林。在这些残存的林地中,可免于被未来的旅游者践踏的林地少之又少。
海岸荒野是萎缩最快的荒野。别墅和道路已经占据了东西两侧荒凉的海岸线。眼下的苏必利尔湖,是五大湖区野生海岸线的最后一块大的遗迹,每一片荒野都与历史紧密相关,目前也是更接近彻底消失的野地。
在落基山脉以东,仅有奎提科-苏必利尔国际公园正式作为荒野而被保留下来。这是一片面积非常大的水域,遍布众湖泊和河流,公园大部分在加拿大。但最近,它的完整性也受到了威胁——一个是大规模扩大垂钓度假范围,另一个是管辖权的争论。在边界水域末端的明尼苏达,应该全部都划归国家森林,还是部分划归州属森林?像这种权利纷争,最终都会以强权者胜利而收场。
在落基山脉附近分布着二十几处国家森林地带,每处面积从10万英亩到50万英亩不等,国家将这些森林收回国管,禁止一切开发利用。虽然没有明确划定具体的界限,但这个原则已经得到公众的认可。但地方政府为开辟新旅游线路,占了些地方。后来,为防患森林大火需要保留必要的道路,这些道路慢慢成了公众通行的高速公路,路边还建了民间护林保土队的野营地。另外,战争时期由于军事需要木材,也促进了许多道路的扩建。现在,许多山区为建造滑雪缆车而大兴土木,丝毫不顾及先前公众认可的那些原则。
控制食肉动物,也是对荒野最隐蔽的入侵方式之一。为了管理大型肉食猎物,狼和美洲豹先从荒野保护区中被清除掉了。然后,鹿群数量急剧增长,严重超出了牧场的承载能力。随后,猎人接受邀请来捕获过剩的猎物。但猎人又拒绝到小汽车无法通行的地方去狩猎,这样一来,就需要修建一条通往狩猎场的道路。因为诸多类似的理由,荒野保护区被分得四分五裂。
落基山脉幅员辽阔,从西南部波浪起伏的刺柏,到俄勒冈滚动绵延的森林,唯独缺少荒漠,或许是由于美学将“风景”的定义仅限于湖泊和松林。
空旷辽阔的加拿大,
从未被犁过的阿拉斯加,
在那不知名的河畔,
无姓之人沿河流浪,
在神秘的山谷死亡,
多么孤独啊,多么神秘!
这一系列具有代表性的地区,不能因为没有经济价值,就被忽略否认。当然,有人认为,设定一个细致周密的保护计划没有必要。但是,当你翻完近代所有的历史以后,你会发现,历史上即使最后有荒野地块被保存了下来,动物区系也没能保存下来。甚至此刻,林地的北美驯鹿、不同品种的山地野绵羊、纯种森林水牛、灰熊、淡水海豹和鲸鱼,也正在遭受着威胁。荒野若失去了动物,那还有什么用?最近组织起来的北极研究所,正积极地着手于北极的荒野工业化。这是最后的呼唤,来自遥远的北极。
希望加拿大和阿拉斯加能够看到并把握住保护荒野的机会,不要去理睬那些短视的拓荒者的嘲笑。
户外休闲的荒野
多少个世纪以来,为生存而进行的对抗被视作经济行为。当不再为生存而对抗时,我们将对抗以运动和游戏的形式保留下来。
如今,人和野兽之间的身体对抗,以狩猎和捕鱼的形式而被保留下来。
首先,公共荒野地区因为拥有原始的蛮荒之地,使人类的生存技巧借休闲娱乐的方式延续下去。
现在,这些生存技巧在美国的每一处景区延续发展,乃至风行世界各地。狩猎、捕鱼和背包远足就是例子。
有两种生存技巧是美国所独有的:一种是乘独木舟旅行,第二种是随驮马队旅行。但是,这两种旅行方式越来越少,因为现在印第安人有了小汽船,而登山者也有了福特汽车。当这些所谓机械化产品替换掉独木舟和马队时,对于我们这些希望到荒野找点儿乐子的人而言,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但我们不能把独木舟放到摩托艇上,因为这看起来很愚蠢无聊。因此,最好还是待在家里。
荒野本身就是那些怀念独木舟、马队的人的庇护所,荒野也希望人类能保留原始的旅行方式。
我想,肯定某些人会来说三道四。但是我不会去争辩,要么你并不了解这种艺术,要么便是你太老迈了。
只有美国人去荒野狩猎和捕鱼。欧洲人只会在树林里野营、烹饪。他们的狩猎总像是在野炊,完全不像是在拓荒。
一些人诋毁荒野娱乐活动“不民主”。他们认为,与高尔夫球场或者旅游营地相比,供娱乐用的荒野的承载能力太有限。但户外休闲娱乐的价值是不能通过简单的大小来衡量的。另外,像高尔夫这种机械化的旅行是毫无乐趣可言的。
既然90%的森林和山区已经被机械化娱乐侵占了,出于民主或对少数人的尊重,我们也应该把剩余的10%留与荒野。
用作科研的荒野
生物体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内部的自我更新的能力,我们称之为健康。
仅有两种生物体的自我更新机能受到了人类的庇护:一个是人类本身,受医学和公共卫生所庇护;一个是土地,被农业生产和资源保护所庇护。
一直以来,我们为保护土地健康所做的努力都不成功。但我们已知道,当一块土地丧失了肥力,洪水和旱灾都会使它生病。
我们能看出来气候变化的征兆,却很少把它与土地生病联系在一起。但也有些植物和动物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无缘无故地消失了。还有其他的一些现象,比如人们努力去控制害虫肆虐,但收效甚微。在缺乏合理解释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把一切原因都归结于土地生病了。
看来,我们对于土地是如何患病的又是如何治疗的还是知之甚少。因此,当土地丧失肥力时,我们能做的就是把更多的肥料洒在地里,或是改变或是减少土地上的动植物种类,从而忽略了野生动植物群构建土壤这个事实。人们最近发现,生长过本地野生豚草的土地,能长出品质优良的烟草作物。这种意想不到的关系链条,在自然界中可能普遍地存在着,我们却毫不知情。
当发现草原土拨鼠、地松鼠多到成灾时,我们用毒药消灭它们了事,却没有深入地考虑导致动物激增的原因。我们一直错误地以为,这些麻烦都是由动物自身导致的。但是,据最新的科学证据显示,啮齿类动物入侵是源于植物群落的衰败。但很少有人会依据这条线索深入研究下去。
很多林区现在一棵树只能制成一两根原木;而在以前,可以制造三四根原木,这是为什么?稍专业一些的林业工作者都知道原因不在树,而是土壤中的微小植物群系紊乱造成的。
许多保护主义措施只是做表面文章。防洪大坝跟洪水泛滥并没有必然联系,拦沙坝、梯田与土壤肥力减少也没有关系。建立动物避难所和孵化场,是为了增加猎物和鱼儿的供给,却不是动植物减少的原因。
这些证据都指向一个问题,就是土地的症状表现于某一方面,而病因却在另外的方面。我们现在施行的保护措施,不过是土地的局部镇痛剂而已。这固然是必要的,却谈不上已治愈。医治土地健康的科学现在还没有人研究。
想要研究土地健康这门科学,首先需要建立一份常规的基础数据资料;其次需要有一个长远规划,来证明它是如何像有机体一样维持自身健康的。
有两个可供参照的例子。第一个位于欧洲东北部,人类已经在那里居住生活了几个世纪,土地的生理机能依然很正常。我们应该去该地做深入研究。
另一个是荒野。古生物学提供的大量证据证明,荒野能够在无限长的时期内维持自身的平衡;物种损失很少,即便减少也不会灭绝;气候和流水制造土地的速度跟水土流失的速度一样快。因此,荒野作为土地健康的研究实验室所起到的作用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重要。
我们不能在亚马孙河研究蒙大拿的土地机能,每一个生态组合区都需要在本地区用一块已使用的荒野和一块未使用的荒野做研究对比。但是,我们的动作太慢了,以至于来不及抢救荒野研究区域以外的地区。而那些失衡区域大多规模较小,想要保持它们的平衡就变得很困难。就算在国家公园,失衡面积也不过一百万英亩,不足以让我们将原有的肉食动物与人工饲养的动物隔离。因此,黄石国家公园失去狼群和美洲豹,导致驯鹿群毁坏了那里的植物区系,以冬季的牧场损毁得最为严重。由于疾病的传播,大灰熊和山地野绵羊的数量也在锐减。
虽然荒野地区都在面临局部失调问题,但只要给约翰·恩内斯特·韦弗几英亩的荒野地区,他就能找出草原植物比农业植物更有耐旱性的原因。韦弗发现,大草原的植物的根系在地下进行着“团队合作”,它们的根部深入到所有的土壤层次;而农业植物的根系都生长在同一个土层,时间一长,土地的肥力就消耗光了。这就是韦弗的研究报告中揭示的一个重要的农业经济学理论。
此外,多哥瑞迪克还发现,长在田野里的松树远远没有长在荒野中的树木高大粗壮。因为,荒野树木的根茎是沿着其他树的根茎扎到土壤的更深处的。
在很多情况下,我们不知道一块健康的荒地的标准是什么,除非我们用一块荒野与一块生病的荒地做比较。根据早期西南部旅行者的记载,最初的山区河流很清澈,我们却表示怀疑,认为那可能是碰巧遇到了好天气。但防治水土流失的工程师们一直没有得到可供对照的数据资料,直到在奇瓦瓦的马德雷山脉发现了清水河流。由于没有人在这里放牧,河岸的水边长满了莓苔,即便最糟糕的水质,也能看见水下的鳟鱼咬钩;而在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类似的河流中只有条状的大卵石,既无苔藓又无土壤,更没有树木。通过建立一个国际性的实验站,保护和研究马德雷山脉的荒野,以此推进亚利桑那、新墨西哥两地边界地区生病土地的治疗,是一个值得考虑的事业。
不论是大片的还是小块的,总而言之,一切可用的荒野区域都有价值,都可作为研究土地科学的标准。休闲娱乐不是唯一用途,更不是它的首要用途。
野生动植物的荒野
我们已经目睹了大灰熊在国家公园里即将灭绝的生存状况,也不得不承认狼群已经绝迹的事实。然而,目前山地野绵羊的生存状况也很危险,羊群也在萎缩。
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有的很清楚,有的却并不清楚,与狼群的灭绝及活动范围太小有直接关系。许多动物物种很难在圈养的环境中繁衍兴旺。
将国家森林中更荒凉的区域划作濒危野生动物物种的保护地,是扩大野生动物群体活动区域的最可行的办法。但是,国家森林并没有这样做,导致大灰熊遭遇灭顶之灾。
1909年,在每一处山脉几乎都会有大灰熊出没,也不需要动植物管理部门。现如今,几乎“每一簇灌木丛后面”都能看到这样的机构,由于大量这类部门的进入,哺乳动物陆续向着加拿大边境撤退。据官方报道,美国国土上仅存的6000只大灰熊中,有5000只在阿拉斯加,另外只有5个州还有零星的几十只。不过,假如大灰熊能在加拿大和阿拉斯加幸存下来,倒也不错。把生长在阿拉斯加的大灰熊驱逐到那里,就是将快乐还给了天堂,我们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拯救大灰熊,就需要一大片广阔区域,不能有道路或家畜。这样来说,买下分散的家畜牧场是可行的办法。虽然政府同意这样做,但是,自然资源保护部门推动这项政策的速度很慢。国家林业局已经在蒙大拿为大灰熊建立保护区,但我又听说,他们也在犹他州的山区做着相反的事情——发展绵羊产业。而事实上,后一片区域才是大灰熊在该州仅存的避难所。
永久的灰熊保护区和永久的荒野区域,无疑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名称。不管你热衷于灰熊保护区域还是荒野区域,你都要有保护主义的远见和对历史的展望。唯有那些对进化盛会十分了解、如在眼前的人,才可以估量这场戏剧的价值——荒野,或者它的杰出成就——大灰熊。但是,如果教育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届时,便会有更多的人理解古老西部所遗留的残骸对于新西部的意义和价值。尚未出世的年轻一代会和刘易斯[44]、克拉克[45]一起乘舟遨游密苏里河,或者同詹姆斯·卡彭·亚当斯一起攀登塞拉斯山,但不管是哪一代人,他们都会反过来冋道:“大灰熊哪儿去了?”如果我们回答,它们在自然资源保护主义者的疏忽之下灭绝了,这将是多么丧气。
谁来护卫荒野
荒野面积一旦减少就不能再生。我们现在通过人为干预,延缓荒野的流失,使其为休闲娱乐、科学或是野生动植物所用。但要创建新荒野是绝没有可能的。
尽管荒野已经没有多少了,但拯救荒野的计划却滞后于荒野减少的速度。1935年才成立的荒野协会,其目的就是“拯救美国残存的荒野”。
除非所有的保护机构通力合作,否则,光靠一个社会团体还不够。此外,建议所有有志于保护荒野的公民,密切关注全国荒地的动向,随时准备向社会发起呼吁。
在欧洲,荒野已经撤退到喀尔巴阡山和西伯利亚,每一位自然资源保护论者,都为此哀叹。在英国,尽管荒野的面积比其他国家都要少,但挽救荒野的运动却蓬勃地开展起来。
审视荒野文化价值的问题,在于我们是否谦卑地看待这个问题。那些目光短浅的现代人,夺去了土地的根基,却自以为做了一件功在千秋的伟绩。所有的历史都是人类连续不断地发展和反思累积而成的,不断从起点到终点,再回到起点,再开启另一段寻找永恒价值观的旅程。也只有那些充满智慧的人,才知道那些未开发过的荒野对人类事业进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