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以后,守仁养了好几天才勉强走得动路。这天早上从屋里出来,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就在屋边的一棵小树上挂着一个尺把长的东西,圆睁着一双怪眼,浑身上下血糊糊的,地上也滴了一小摊血。再细看,原来是只剥了皮的野兔。
一时间守仁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什么人把这死兔子挂在自己的屋门口。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这准是尔古送来的礼物,算是还那一袋米的人情。
虽然和尔古没打过几次交道,话也没说几句,守仁却知道尔古其实是个实心实意的老实人。既然人家把兔子肉送来了,自己要是不吃,只怕人家不高兴,就让老何炖了一锅兔肉,俩人美美地打了一回牙祭。
这次守仁可没忘了告诉老何:“兔肉是尔古送来的。人家是用这些东西来还那一袋米的人情呢。”
从这天起,驿站门外隔三岔五就会挂着野兔、山鸡、斑鸠之类的野味。看来尔古把守仁的这份人情看得挺重。
想起尔古孤身一人没家没业,也没有一个寨子收留他,本来就是个精穷的人,现在还要把好不容易弄到的一点儿猎物送给自己,守仁心里不忍,就每天天不亮在门口等着。等了两天,果然,天蒙蒙亮的时候,尔古手里提着一只山鸡走过来,忽然看见守仁,转身就要走。守仁赶忙上前叫住他:“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一次尔古倒没有再跑。
王守仁把尔古领进屋里坐下,问他:“听说你不是苗人,怎么跑到苗人的地方来了?”
“我父亲阿格阿鲁是路萝寨子的大头人。路萝寨子归架勒则溪大土舍阿麻大人管,后来阿麻大人和土司老爷打仗,我父亲也跟着起兵,结果被土司老爷打败,一家人都死了,就剩了我一个,不敢在彝人的地方待,只好逃到龙场来,这里是苗人的地方,土司老爷不会派人来抓我。”
这场叛乱是多年前的事了,王守仁当然不了解内情。他只隐约知道水西地方共分十三个“则溪”,每个则溪大约相当于汉地的一个县。除了罗甸的“则窝则溪”由大土司亲领外,其他十二则溪分别由土司的十二家宗亲统领。这“土舍”就是土司的宗亲,也是权力和地位仅次于土司的大贵族。尔古说的“架勒则溪”远在水城一带,离龙场有数百里。
“你来龙场几年了?”
“我不识数。”尔古把手放在腰间比画着,“来龙场的时候大概这么高。”
估计尔古逃到龙场时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一个人在野林子里熬了十来年,真不知受过多少罪。到这时候王守仁才第一次明白:在这世界上受苦的人太多了。自己当初挨廷杖,下诏狱,受的那点儿委屈和痛苦说小不算小,要说有多大,好像也算不得什么,恐怕连尔古受的罪都比不上。
低着头发了会儿愣,尔古对守仁说:“我们彝人的名字是父子相连,顺着名字向上念,就能找到最早的祖先。我父亲名叫阿格阿鲁,我本应该叫阿鲁尔古,可父亲被土司老爷杀了,我不敢再用父亲的名字了,我们家的世系族谱从此断了,我也不再被当成彝人了。可苗人寨子又不肯要我……”
尔古话里的意思守仁听了出来,这也正是他想跟尔古说的事:“有件事我上次就想和你说,可你走得太急,没能告诉你:龙场驿站总共只有两个人,忙不过来。如果你愿意,就到驿站来帮着做点儿事,咱们一起吃一起住,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向官府给你请一份粮饷,你愿意吗?”
犹豫了半天,尔古低声说:“我不要粮饷,只要老爷肯收留我……”
听尔古还是管自己叫“老爷”,守仁又说:“我不知道你们当地的规矩,但在汉人地方是没有‘奴隶娃子’这一说的。我把你看作朋友,不知你对我怎么看?”
尔古是个孤苦赤贫之人,自小失去了父母家人,在山里流浪这么些年,从来没人拿他当人看。忽然听守仁说拿他当“朋友”,尔古整个人都傻了。半天才嗫嚅着叫了一声:“老爷……”
见尔古还是这样称呼自己,守仁摇了摇头:“你这个人呀!咱们明明都是一样的,你干吗非要认别人做‘老爷’?”看尔古一脸疑惑,显然是听不懂他的话,就笑着说,“不如这样,我年纪比你大几岁,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叫你一声兄弟,你看好不好?”
尔古直直地盯着王守仁,好半天,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可这一声“大哥”,无论如何也不敢叫出来。
见尔古实在不敢叫出口来,守仁干脆一把拉住尔古的手,结结实实地叫了他一声:“尔古兄弟!”
只这一句话,尔古扑通一声跪在了守仁脚下。守仁赶紧把尔古扶了起来,这个粗野的汉子用力挣扎着,硬是要给守仁下跪!守仁心里一急,干脆双手紧紧把尔古抱在了怀里:“兄弟,你别这样!兄弟……”
尔古又挣了几下,到底挣不开,忽然把头埋在守仁胸前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这以后,尔古就在龙场驿站的土房子里住了下来,和守仁一起吃一起睡。每天帮着砍柴、生火、喂马、种菜,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守仁嘴里每天“尔古兄弟”叫个不停,可尔古对守仁的一声“大哥”直到一个多月后才勉强叫了出来。
自从这声“大哥”叫出口,尔古和守仁就再也不分彼此了。守仁在苗寨给他做了一套新衣新鞋,尔古接过去就穿在身上。守仁把那柄曾被尔古抢去又送回来的砍刀送给他,尔古就拿来挎在身上。这么一打扮起来,看上去就像个正正经经的苗家汉子了。
尔古不像汉人,他的嘴里从来不会说个“谢”字。可从此以后,尔古就追随在守仁身边,半步也不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