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自从和苗人打了一回交道,花一两银子救了尔古,王守仁得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和蜈蚣坡寨子里的苗人搭上了话。

因为土司划地而治和战乱的关系,当地苗人和汉人之间有很深的隔阂。可王守仁拿银子救一个偷牛贼,倒让苗人觉得这个汉人善良,心好!凡是那天来过驿站的苗人,后来在路上碰见也愿意跟他打个招呼了。

龙场苗寨离贵阳不远,这些苗人时常带些兽皮、药材、野味和城里的汉人换些布匹、盐巴,所以寨里的人多少都会说几句汉话。眼下的王守仁已经彻底改了脾气,变得爱说爱笑,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在路上遇见了苗人就打招呼,随便聊几句。时间一长,认识的苗人越来越多了。

这些苗人都是纯朴直率的脾气,和守仁混熟了,也就不在乎他是什么汉人,是什么官了。守仁再走到苗寨跟前,那些守寨门的土兵也不拦着,让他进去。守仁这才看见苗寨里那一座座精巧的木楼,圈里喂着肥猪,养着鸡鹅,场院里拴着牯牛,坝子上种着庄稼,男人在田里忙着农活,女人在家纺织刺绣,孩子们光着脚丫到处乱跑,打打闹闹,那情形和江南的农村也没多少差别。

这个寨子有两三百户,一千多苗人,全都爽快大气,直肠直肚,根本就不是什么不讲理的蛮夷,都是些值得交往的好人。

随着守仁和苗人的交道越打越多,渐渐就有苗寨里的小孩子们跑到驿站这边来玩耍了。驿站上除了两间土房什么都没有,好在养着几匹驿马,又一年到头没几件公事,守仁就把马儿拉出来,和老何一人牵一匹,让孩子们骑在马背上过瘾。引得一帮孩子叽叽喳喳连叫带笑,倒也热闹。

孩子们来了,大人们自然也就跟来了。

以后的日子,时常有寨里的苗人到驿站来坐坐。有人看老何的菜园子种得好,夸了几句,老何就拔了一捆青菜给人家带回去。结果苗人倒爽气,这回吃了老何的菜,下次再来时就捉了几只母鸡送来。老何心细,舍不得吃肉,在屋旁垒个鸡窝把几只鸡养了起来,这样隔三岔五就有鸡蛋吃了。

其实老何这个四川人原本是火辣辣的脾气,天生就爱讲话,可十几年闷在驿站上,硬是把他闷成了这样。现在驿站上有了个爱说爱笑的王守仁,整天乐呵呵地对着他,又有苗人来做客,老何的话也就越来越多了。

再往后,守仁到苗寨去逛,老何也跟过去。结果让他看到苗人种菜、种稻的手艺都比较落后。老何这人手巧得很,尤其种田是把好手,就把自己家乡种田的技艺讲给苗人,人家不懂,他就手把手地教。这么一来,老何也跟苗人交上朋友了。

几个月工夫,原本像牢笼一样冷漠孤寂的龙场驿站变了很多。这一切变化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就像一股泉水从山坡流进山谷,万物滋养,草木渐生,自然而然,静悄悄地一天天改变着。

到这时候龙场驿的两间土房已经重新盖起来了。王守仁就从早前那个“阳明小洞天”的破洞子里搬出来,老何也不住窝棚了,俩人都睡到自己盖的土房里去。这间小小的驿站上又种菜又养鸡,又有孩子过来玩耍,有苗人来跟老何学农活儿。守仁自己也是一身短衣,穿双草鞋,跟老何一块儿收拾菜园子,上山拾柴,铡草喂马,架锅煮饭,什么活儿都学着干,也觉得干什么都有意思。白天忙活一整天,晚上跟老何铺挨着铺,睡前还能聊几句闲话。整天热热闹闹,忙忙叨叨,哪还有工夫想什么愁事儿?

到这时候守仁才明白了:刚到龙场时觉得走投无路,活得那么艰难,心里那么苦,说到底,就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状元公的儿子,浙江第一才子,朝廷的兵部主事,上奏指斥奸贼的大忠臣,坐过诏狱的大英雄……

可现在守仁明白了,其实自己真的就是一个普通人。和驿站的老何、寨里的苗人还有那个穷得光着屁股的尔古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

良知,这又是良知。

“良知”告诉王守仁:你并没什么了不起,你也不应该有傲气,你其实和天下人是一样的。所以你和天下所有的好人都该真心实意交朋友。

上次那个从守仁手里讨去一两银子的头领,就是这苗寨的头人,名叫季户。脾气有些暴躁,可不发脾气的时候倒是个好人,汉话说得很好,对山外的事儿比一般苗人更感兴趣,什么都爱打听。守仁每次到苗寨,总被季户头人拉住问长问短,聊天聊得痛快了,就把守仁请进家里杀鸡、喝米酒,亲亲热热得像一家人一样。

这天守仁又到季户头人家里坐着,闲聊的时候,偶尔说起那个偷牛的尔古来了:“尔古到底是哪个寨子的?怎么日子过得这么穷?”

一提这家伙季户头人就没好气儿:“我们龙场附近八个苗寨,从没出过一个偷东西的贼!那小子根本不是苗人,是不知从哪跑过来的彝人。”

原来这水西一带多个民族混居,而统治水西的大土司世代都是彝人。

“这个尔古是从远处逃到这一带来的。听说家里原本还是一个寨子的头人,后来因为参加叛乱,全家都给人杀了。这小子刚来的时候年纪不大,可他从小品性就不好,总是偷东西,我们这几个寨子人人都讨厌他,见了不是撵就是打!”

听了这几句话,守仁把尔古的身世大概弄明白了。

尔古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他不是苗人,龙场一带的苗寨都不肯收留他,尔古就流落在山林里,靠打猎为生。实在弄不到东西吃了,只有下山来偷。

原来尔古是这么个可怜人……

这时候季户头人问起:“听说那畜生被你救了以后,又偷了你们驿站上的米?”

一听这话守仁就知道这是老何把尔古的事告诉了苗人。依着头人的脾气,尔古只怕要倒霉,赶紧替尔古遮掩:“没有这事,那袋米是我送给他的。”

“你别瞒我!”季户头人拨旺了灶膛里的火,拿拨火钎子指着守仁大咧咧地教训他:“我看得出,你这人心好,可我劝你一句:‘手打断了好医,心长歪了难治!’你别和这些坏心肠的人打交道!”

季户头人这一句直话弄得守仁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笑。

看守仁笑着不答,季户头人又说:“像你这么老实的汉人不多见,可俗话说:‘好谷不倒在猪食槽里,好心不用在恶人身上。’像这种坏人,你越对他存好心,他越要害你!下次我让寨子里的土兵把他捉了送到驿站,你狠狠打他一顿,他就不敢偷你的东西了。”

季户头人说这话倒也是一番好意。可听了头人的话,更让守仁心里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尽自己的力量帮尔古一把。

自从尔古从驿站扛走一袋大米,一连两个月,守仁再也没见过他。

这天守仁到苗寨走了一趟,从蜈蚣坡上回来,看天色还早,想到附近山上转转,就顺着山间的小道往高处走。正走着,忽然一个赤着身子的年轻人迎面过来,正是尔古。

一见守仁,尔古就像看见鬼一样,二话不说扭头就跑。守仁忙在背后追赶,嘴里叫着:“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就说一句话!”

尔古是山里长大的猎人,虽然赤着一双脚,却跑得飞快。守仁本就走不惯山路,加上连跑带喊乱了气息,哪里追得上人家。眼看尔古越跑越远,心里一急,眼睛没看路,忽然脚下被石头一绊,一跤摔倒,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等守仁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身来,尔古早已不见了踪影。这一下脚崴得不轻,坐在地上动弹不得。正没办法,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尔古不声不响地走了回来,站在十几步外怯生生地看着他。

见尔古转回来了,王守仁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情急之下说了一句:“那袋米我不要了,你别放在心上。”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补了一句,“驿站上有的是米,那袋米就算是我送给你的。”

尔古一句话也不说,蹲下身扶住守仁受伤的脚用力揉捏起来。他的手劲极大,捏得守仁疼入骨髓,额头上直冒冷汗,又不好意思叫出声来。

尔古把守仁的伤处捏了一阵,松了手,守仁略一活动,却觉得脚伤似乎轻了很多,已经能够站起来了。正要道谢,尔古忽然一俯身把守仁背在背上,往驿站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守仁尽量想出些话来和尔古说,可尔古只管低头走路,一声也不答。到后来守仁觉出尔古似乎心里有愧,不好意思和自己说话,就不再说什么了。

一直走到能看见驿站的地方,尔古才把守仁放下,让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这一趟背着守仁足足走了十多里山路,尔古累得浑身大汗淋漓,胡乱抹了把脸,对守仁一眼也没看,一声也没吭,转身就走了。

看着尔古的背影,王守仁不禁笑了起来:这个实心眼的莽家伙,真有意思。

剩下的几步路守仁自己硬撑着走了回来。老何问他怎么摔的?守仁知道老何也是个急脾气,说了实情,只怕他要去找季户头人说。只说自己不小心扭了脚,遇到尔古的话,一句也没跟老何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