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好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了,大雨还在哗哗地下着。从马棚墙上的窟窿往外看,老何给守仁搭起来的那个破窝棚已经整个垮在地上了。

这一天大雨如注,老何躲在窝棚里不露头儿,守仁只能一个人蹲在马棚里哆嗦,饭也没吃一口。一直到黄昏,雨总算停了。

雨是停了,可守仁包袱里的几件换洗衣服全湿了,几块干粮全泡烂了,又冷又饿,看着趴了架的烂窝棚,不禁对老何很是恼火。

这个没用的家伙,搭的这叫什么东西,把自己害得好惨!

可眼下守仁连件能换的衣服都没有,不得不找老何借衣服穿。跟人家借东西,又哪好意思发脾气?再说他又不会做饭,饿得头晕眼花也没东西吃,还得靠老何生火煮粥给他吃呢。

换上了老何的破衣裳,又吃了一碗菜粥,守仁身上总算有了几丝热乎气儿,天也黑了。这次王守仁很识趣,什么话也没说,自己钻进马棚,把身子往草料堆里一缩,扒拉些干草往身上一盖,又睡了一宿。

落难在外的人什么也不能挑,谁也不能靠,还是得靠自己。明天天亮了,自己给自己想个办法吧。

第二天一早,守仁已经想好了主意。

山里潮湿多雨,守仁自己不会搭窝棚,再让老何帮他搭个窝棚?看来也靠不住。最好是在附近找个山洞,勉强能住人就行了。本来守仁可以问问老何,附近什么地方有合适的山洞。可他心里对这个闷头闷脑的废物又烦又厌,不想跟他说话。胡乱喝了一碗老何熬的菜粥,就背着手走出驿站,到附近山里去碰运气。

王守仁的运气很不错,离开驿站走了两三里路,爬上一道山坡,就看见山壁上有个黑乎乎的石洞。这个洞子不高,人要低着头才能钻进去,倒是挺深,阳光照不到洞底,四壁湿漉漉的,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散发出一股潮乎乎的霉味儿。可再怎么说,这个石洞总比透风露雨的草棚子强些。

守仁受过磨难,心宽,知道人生在世遇上好事儿就得高兴,哪怕实在没什么好事儿,也要逼着自己往好处想,逼着自己高兴。现在找到了这么一个能住人的洞子,他就把这当成一件喜事,赶紧跑回去跟老何说了。

老何这人也怪,别人不问他,他绝不说话,别人和他说话,他也说不出什么来,面无表情地听守仁说事,像个木桩子一样呆站着,看着守仁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搬到山洞里去了。

不管老何怎样,反正守仁心里挺高兴。看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小山洞,觉得应该给它取个名字。想来想去,想起了山阴会稽山,那山里有座“阳明洞天”,是神仙聚会之所,边上也有这么个洞,当年自己还在里面住过些日子。

眼下贵州深山里这个洞子,估计神仙们不会来“聚会”,可他王守仁却要在里面住着。于是拿出笔墨,在山洞的石壁上写了“阳明小洞天”五个字。

其实这个龙场深山里的“阳明小洞天”和当年守仁在山阴住过的“阳明洞天”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山阴城,会稽山,龙瑞宫,那个离山不过几里路的温馨的小家,知寒知暖一心呵护他的妻子,钱若木他们一群好朋友;还有书童、仆人、几案、蒲团、道袍、一堆闲书……这些,在这野山老林之中全都没有。

全都没有……

只有一座阴森森的山洞,一片黑莽莽的丛林,一个笨手笨脚、百无一用、憋得要发疯的腐儒,一个闷声不响的老何。

老何已经在龙场当了十几年驿卒,前后跟过六个驿丞,四个都死在龙场。他是个大字不识的老实人,除了吃、睡、喂马,没有多余的心思。大概就靠这个,老何才能活到今天。但这些年磨下来,老何已经磨成了一块石头,只知道每天煮两顿粥吃,然后低下头干活,躺下身子睡觉。以前他和守仁就没话说,现在守仁搬到山洞里去住,离得远了些,俩人更是一连几天都难得有句话说。

这可怕的寂寞,任何人也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