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正吃着,忽然听到背后“呼啦”一声响,守仁本能地回身看去,这一看,把他吓得从地上直跳起来!

就在他身后两三步外,树林里钻出个夷人来!这家伙通身皮肤黑得像炭一样,瘦筋筋的,看着年纪并不大。一张脸黝黑扁平,翻鼻孔,厚嘴唇,眼角斜吊着,显得相当凶狠。浑身上下赤条条的,只在腰里裹了一条布,绕过**,结了个犊鼻裈,光着两只脚。手里拿着一张弩机,肩上斜背着一个竹筒,里面插着七八支竹签子削出来的短箭。

这么个吓人的家伙忽然不声不响地摸到自己身后,任凭是谁也吓得魂飞魄散!尤其是想起早先在贵阳城里听到的“山里夷人杀汉人祭神”的话,更是把守仁吓得心里打战。赶紧往腰里去摸那把砍刀,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刚才歇脚的时候把刀和行李一起放在树底下了!现在砍刀和行李一起落在夷人脚下,自己反而离得老远,够不着了。

一时间守仁手足无措,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

好在那夷人倒没有冲上来的意思,只是翻着一双怪眼上上下下打量他。两个人就这么对峙了好一会儿,守仁忽然想到了:这个夷人大概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对呀,人家手里有弩机和毒药箭,如果真想杀他,根本用不着摸到近前,离着老远就一箭射过来了。

这么一想,守仁的心定了一半。倒觉得自己刚才的胡乱猜测不合情理。就笑着冲那夷人一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小哥,这里到龙场驿站还有多远?”

见守仁笑容满面,夷人似乎也放松下来,又低头看着守仁的行李。守仁这才想起,也许夷人不懂得汉话。看他眼睛似乎盯着自己刚才正在吃的干粮,就走过去打开包袱,取了两块干粮、一块熏肉递到夷人面前:“不嫌弃的话,一起坐下吃点儿东西吧?”

汉话夷人可能不懂,但“吃东西”的意思他一定懂。

那夷人不接吃的,只是斜着眼打量守仁,又一眼一眼看着他的行李。守仁实在猜不出这夷人到底要干什么,只得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

忽然间,这夷人猛冲上来!不等守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他一拳捣在胸口,踉跄着退出五六步。那夷人一弯腰,抢过放在行李旁边的砍刀,回身一头扎进树林里去了。

好半天,王守仁惊魂初定,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夷人盯着他的行李看,分明是看中了他带的那把砍刀。可那家伙也真怪,只抢了刀,却没抢行李。似乎对银两、食物都不在意,一心想着那把砍刀。

守仁揉着被捣得生疼的胸口,摇摇头,不禁又觉得好笑。这些蛮子真是和中原人不一样,连抢东西都抢得这么厚道。

在深山里乱撞了好几天,总算碰到了一个人。虽然让人家抢了,可守仁觉得既然有人,就说明自己走的这条路大致不错。这么一想身上也有劲了,收拾起包袱又上了路。

想不到真就应了那句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开阔的平地,官道中央是两间长拖拖的破房子,其中一间已经垮在地上,另一间也塌了半边。一个穿着短衣、绾着发髻、满脸胡须的汉人在路边坐着。守仁赶紧抢步过去:“这位老哥,龙场驿站离此地还有多远?”

那人抬起头来看着守仁,两只眼睛呆呆的毫无神采,似乎没听懂守仁的话。过了半天才答道:“这里就是龙场驿。”

原来这已经塌了的土坯房,就是守仁来上任的龙场驿站。

这座水西九驿中最大的龙场驿站,总共只有一个驿丞、一个驿卒,两间土房,几匹驿马。这驿丞当然就是他王守仁,驿卒就是呆坐在路边的这个人,姓何,个子不高,愁眉苦脸,弓腰曲背,看着木呆呆的,穿着一身不知补了多少回的粗布衣裤,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上脏得能洗下半斤泥来,看这样子像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了。

“你是驿卒?”

半天,老何才慢腾腾地回答:“是。”

守仁指着破屋子问:“这房子怎么回事?”

“塌了快一年了……”

一听这话守仁有些不高兴:“塌了一年为什么不修?”

“没有人管。”

老何不死不活的劲儿让守仁着急:“房子倒了,驿丞为什么不向官府上报?”

“驿丞病死了。”

守仁一愣:“这么说龙场驿站一年都没有驿丞?”

老何还是木呆呆地看着守仁,半天才说:“没有……”

“公事忙吗?”

“这里一年只来过两趟公事,都是我接的。”

老何这个人异常木讷,一张嘴就像没口儿的葫芦,问一句,答一句,其他再多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守仁也没话可问了,慢慢围着驿站踱了一圈儿。这驿站只是两间长长的土坯房,一间住人,一间养驿马,也不知多少年前盖起来的,现在住人的房子整个趴了架,马房也垮了半边,从墙上的大窟窿里可以看到几匹驿马无精打采地吃着草。在倒了的房屋边上有个半亩左右的小菜园子,里面种着些碧绿的青菜。菜园旁边搭着个“人”字形的小棚子,是用一根砍倒的小树做梁,四根粗树棍用藤条绑成两个八字叉儿支起来的,上面盖着编成捆的茅草。草窝子外头的地上挖了个土坑,三块石头支着一口黑乎乎的破铁锅,几个瓦罐陶碗缺边少角的。窝棚里堆了一堆草,算是个床,上头扔着一条露出棉絮的破被子。

这,就是龙场驿。

见守仁站着发呆,老何闷头闷脑地说了声:“不知大人要来……”只说了半句话,钻进草棚子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把柴刀,一声不吭钻进树林子去了。守仁愣愣地看着老何忙活,不知他要干什么。想问吧,看着老何那闷头闷脑的样子,又不知跟他说什么是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何扛着几根木头棍子回来,扔在空地上,什么话也没说,又钻进林子里去。这时候守仁才明白过来,原来人家是要帮他搭个窝棚。

别看老何嘴拙,手倒是挺巧的。伐木头、打茅草、拴木桩、编草捆,不大会儿就在自己的窝棚边儿上给守仁搭了个一模一样的小草棚子。又从马棚里弄了些干草铺在里头,算是一张床。

这就是王守仁的新家了。

窝棚搭好天也晚了,老何闷声不响地到菜园子里拔了两棵青菜,淘了些米,煮了一锅菜粥,又不知从哪儿搬出个坛子,从里面捞了一小碗咸菜,俩人凑合着吃了一顿。吃完饭,守仁本想跟老何聊几句天,老何这人也真怪,收了碗筷,也不跟守仁打招呼,自顾钻进窝棚里躺下,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剩下王守仁一个人在黑暗里坐着,四面伸手不见五指,除了老何的鼾声和马棚里的马儿偶尔打一声响鼻,听不见任何动静。

到这时候守仁才知道,原来黑暗是有分量的。就像下雨天穿着一件棉袄,开始不觉得,渐渐越来越重,越来越冷,到后来,简直把人的身子压弯了,脑子冻僵了。

在黑暗里坐久了,越坐越恐慌。王守仁只得弯腰钻进自己的小窝棚里,身上的长衣也不脱,摸黑在散发着青草味的草捆子上躺了下来。身下硬扎扎、湿漉漉的。

现在的王守仁是个吃过苦受过罪的人,在大牢里,他已经学会了给自己找宽心。眼下虽然混到这个地步,可不管吃什么,住什么,他都拿去跟锦衣卫的黑牢比较,这一比就觉得哪儿都好,处处都行。

没在牢里关着,身上哪儿都不疼,想说就说想喊就喊,没人拿鞭子抽他,老何熬的粥挺香,腌的咸菜味道也还过得去。就连这个窝棚也不错,这股新鲜的青草味挺好闻的。

王守仁哪里知道,这个破窝棚子,还不是他的新家呢。

睡到后半夜,守仁被一股奇怪的寒气冻醒了。

按说眼下已经开春,龙场一带天气并不怎么冷,可现在周围的空气明显变冷了,守仁感觉自己有些发抖。用力裹紧衣服,也不济事。只听到一片沙沙的声响,像有人把豆子撒在草叶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下雨了。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转眼工夫越下越大。忽然,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接着手上、身上也都被雨水打湿了。

这个草草盖起来的破窝棚根本挡不住一场急雨,很快就东一处西一处漏了起来。守仁一下被浇湿了半边身子,只得在这巴掌大的空间里到处避让。眼看漏水的地方越来越多,已经没处可躲,地上也泡成一摊烂泥,待不住人了,只得一咬牙钻出草窝子,双手抱头飞跑出去,一头钻进那半间还没全垮的马棚里。这里好歹还有半个屋顶,可以遮风避雨。

也就跑了几十步,身上全被雨水打湿,衣服紧贴在身上,山风一吹,冷冰冰的直刺进骨头缝里。王守仁只能紧抱着膀子在墙角蹲下,哆嗦成一团,鼻子闻到一股牲口身上的臊臭味儿,觉得有些恶心。

几匹驿马安安静静地吃着草,瞪着眼看着这条缩着脖子蹲在马圈里的可怜虫,互相交头接耳,似乎在说着什么。

大概马儿们在说:快瞧啊,瞧瞧这个废物才子,这条失魂落魄的丧家狗……

一阵山风吹过,寒气彻骨,守仁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拼命缩紧身子,把头低得直扎进怀里,只觉得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暖意。

忽然,一滴热乎乎的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守仁赶紧抬手一把抹去。可那泪水却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王守仁,被彻底困在一片凝固的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