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去求了李东阳之后,一连又过了多少天,守仁的事毫无音信。在诸宜畹想来,这必是李东阳怕事,不肯出手相助。眼看丈夫已经在牢里关了这么多日子,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死活都不知道,宜畹满心绝望,已经暗暗下了决心,一得到丈夫的死讯,自己或是悬梁,或是投井,绝不在这没有人情味的世上多活一天!只是眼下还没得到确切的消息,所以宜畹也还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该现在就死,还是再咬紧牙关熬上几天。
就这么一直熬到第十天,宜畹正坐在房里落泪,忽然一个家人撞进门来:“夫人,咱家公子给放回来了!”宜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飞跑出来,迎面看见守仁正被两个人扶着进来了。
说真的,连王守仁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被放出来的。这天他正在黑牢的烂泥里发愣,忽然两个力士过来开了牢门,不由分说把他架起来就走。穿过层层门户一直出来,院里停着一辆马车。这两个力士一言不发把守仁弄上车,车子立刻走了起来。守仁稀里糊涂的,还以为自己这一去不是提审受刑就是被人拉出去杀掉,却想不到马车走了好久,忽然一停,身边的力士一把将守仁从车里推了出去,滚倒在路上。这一下摔了个七荤八素,不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辆马车已经飞跑起来,拐了个弯儿,不见了。
好半天守仁才挣扎起来,左右一看,发现已经被人送到自家住的胡同外面了。
这么说,刘瑾这帮家伙居然把他放了?
眼看离家门只一步之遥,可守仁浑身是伤,实在走不动。幸好几个邻居过来看见了,赶紧把他扶起来,一个飞跑过来报信,另两人扶着他慢慢地回来。
到这时候宜畹才相信丈夫真的活着回来了,惊喜交集,赶紧叫家人去请郎中,自己把守仁扶到**,褪下衣裤,用温水替他擦拭,只见刑伤累累,惨不忍睹。
见丈夫被折磨成这副样子,宜畹心里难受得不行,却要宽守仁的心,强笑着说:“没事,伤处不很厉害,都结痂了。”
自从戴铣死在牢里,守仁早已做好死的准备,想不到忽然一声不响被放了出来,真觉得恍如隔世。见宜畹面色憔悴,瘦得可怜,真不知这十几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心里十分愧疚,拉着夫人的手半天才说了一句:“我对不住你。”
守仁说这话,是责怪自己冒死上奏之前瞒了夫人。宜畹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现在千愁万苦一时都化尽了,只觉得说不出的宽慰:“说这些干吗?你这次做的是大事,也是光彩的事,将来史册上一定有‘王守仁’三个字了,我呢,也托你的福,人家也知道世上曾有一个诸氏,是你们王家的媳妇,这就是古人说的‘与有荣焉’。”
一句话把守仁说得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史册?
史书守仁读过不少,里面有忠臣烈士,有奸佞败类。可史书却没说过,像戴铣这样的忠臣是怎么把自己逼上死路的。
为什么忠臣们的人生道路都这么窄呢?
这时候郎中赶来了。
来的路上郎中已经听王家下人说了守仁受廷杖、下诏狱的事。本以为他受了这么重的刑伤,又在牢里关了这么久,不知伤处已经溃烂成什么样子,人又病成什么样子。想不到来了一看,守仁气色不错,神态平和,并没有什么事。摸着脉象也平稳,掀起被子查看了下体,见廷杖虽狠,却没伤到筋骨,伤处也没溃烂,反而都结了痂,简直不可思议。郎中便说:“这位老爷伤得虽然不轻,可眼下已经好了六七成,照现在这样,只要调养十天半月就能下床了。”取出金创药给守仁敷上,嘱咐家里人怎么擦拭换药,背起药箱正要走,又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这刑伤三分是伤,七分是气,气急攻心,一转为火,伤口就坏了。像王老爷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居然能把心放得这么宽,一不动气二不上火,把自己调理得这么好,真不简单!”
听郎中这么说,宜畹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送走郎中回来,笑着问守仁:“人家说你的心宽,我怎么不觉得呢?”
王守仁知道自己能熬过这场残酷的折磨,是被当年唐伯虎“把‘良知’养在静室,一尘不染,万事无碍”的话救了。听宜畹跟自己开玩笑,也笑着说:“你觉得我心眼儿小吗?”
宜畹一边替守仁掖好被子,一边在他耳边笑道:“你这人心眼儿最小了,这一辈子什么牛角尖儿都往里钻。”
宜畹说的是句玩笑话,可守仁听到心里,却觉得五味杂陈。
是啊,自己真是在牛角尖儿里钻了一辈子了。直到今天,也还没能钻出来呢……
这次把丈夫盼了回来,对诸宜畹来说,真像把命丢了又捡回来一样,再也不肯离开半步。日日夜夜守在榻旁,端汤换药,服侍不停。见宜畹这么辛苦,守仁心里实在舍不得,几次让她去歇息,宜畹总是不听。没办法,守仁假装发了脾气,宜畹只得顺着他的意思,放下手里的东西歇着去了。
不大会儿工夫,房门一开,杏儿进来了。
见杏儿手里端着铜盆,拿着手巾,看样子是要替自己抹身换药。可守仁挨了板子,伤都在下半截身子,除夫人外哪肯给别人看到,就对杏儿说:“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吧,夫人一会儿就来了。”
守仁这是又犯傻了,他就没想到,杏儿来替他换药,分明是宜畹让她来的。不然杏儿哪会随便就到这儿来?
以前宜畹虽然收了杏儿,却有一片私心,把丈夫看得很紧,并没真拿杏儿当“自己人”对待。可这次出了天大的事情,反而让她把事想通了:自己一直紧紧把着丈夫不放,要是守仁这次真死在牢里,岂不是绝了后?要是这样的话,自己怎么对得起丈夫,对得起王家?
再说经过一番磨难,宜畹和杏儿也亲近了。所以现在宜畹就动了个心眼儿,故意让杏儿来给守仁换药。
女孩儿家心思细,杏儿当然懂得夫人的意思。而经过这次的事,她也把守仁看成英雄,实实在在对他多了几分敬意,心里对这个男人的感觉和以前又不同了。现在守仁让她把东西放下等夫人来,杏儿才不管这些呢!把铜盆放好,上来就要揭守仁身上盖的被子。这下把守仁窘得满脸通红,赶紧双手扯住被头,嘴里嚷着:“你别管,让夫人弄吧。”
“这些没什么,我都会做。”
眼看杏儿俯下身来,半个身子都在床里,两手来掀被角儿。守仁身上有伤,整个人只能趴在**,双手攥着被头也没用,根本顾不到下面,知道被子一掀开,大势去也!又窘又急,又不敢硬把杏儿推开,只得使劲把身子往床里挪动,不想这一动牵到了伤处,“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听守仁叫痛,杏儿只得住了手,退开两步。见守仁紧裹着被子卧在**,弓着个身子,额角都冒出汗来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守仁本就窘得厉害,被杏儿这一笑,更是臊得满脸通红。杏儿是个温厚的人,见守仁这样,知道他实在不愿意让自己做这些事,也就不再勉强,把铜盆放到门边,嘴里却故意说:“公子不让我服侍,一定是嫌我手笨。”
守仁忙说:“没这意思,只是我这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公子是个大英雄,能服侍公子的人都有福气。”杏儿嘟起嘴悻悻地说,“可惜我就没有这份福气。”
其实杏儿心里想说的是后边这句话,可守仁却只听见了前面的半句:“我算什么大英雄,被人家打屁股的大英雄?”
杏儿笑着答道:“夫人说,像公子这样忠君爱国,为了忠于皇上不怕被奸党杀头,然后又坐了牢,被坏人打,这样的人就是英雄。”
其实宜畹说的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道理。可惜杏儿读书太少,没记住这句话,只隐约领会得夫人话里的意思。结果在她说来,这件事倒变得颇为滑稽了。同时,也更真实了。
听了杏儿的话王守仁只剩一脸的苦笑:“别听她瞎说,我这样的人不叫英雄。”
“那叫什么?”
“叫废物。”
杏儿掩着嘴笑出声来:“哪有人说自己是‘废物’的?”
守仁可没笑,低低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见守仁这样,杏儿以为他累了,也不敢打扰,悄悄退出去了。
王守仁闭着眼睛躺在被子里,寂静中,耳边又响起了黑牢里那恐怖的声音。
“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你睁眼看看哪……”
两行泪水从眼角溢出,热乎乎地流过腮边。王守仁把身子蜷得更紧些,整个头都钻进被子里去,把自己的眼睛、耳朵都紧紧地蒙住。可那凄厉的哀号仍萦绕耳边。
“皇上,你睁眼看看哪!皇上……”
没有英雄。
暗夜中,牢笼里,哪有什么英雄?只有一群愚忠的蠢物,在烂泥里打着滚儿,伸着两只手冲着看不见的主子哀号,像狗一样默默无声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