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为私利明君织冤狱,赌闲气主事乱出题(1 / 1)

(一)

王守仁到山东主持乡试去了,这一边,弘治朝最大的一轮改革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奏章一筐一筐地抬进乾清宫里。

在众多官员的奏章中,给事中许天锡上奏的内容最引人注目:依定例,地方五品以上官员每三年进京考核一次,可是在京的官员并不参与考核,这样不妥。建议对在京官员每六年考核一次,朝廷重臣则由他们自陈政绩,以定去留。

许天锡的奏折直指朝廷“庸官冗员”的弊病,如果建立起严格的考核制度,那些滥竽充数的多余官僚和政绩平庸的无能官吏将被淘汰,朝廷吏治有望改观。弘治皇帝从谏如流,立刻下诏:“两京四品以上官员自陈政绩,以待考核,五品以下官员,以后每六年考察一次。”

大明朝的弊端集中在庸官冗员、太监乱政、外戚藩王横行不法这几件事上。现在考核裁汰庸官冗员的事奏准了,许天锡大为振奋,再接再厉,又奏一本:“祖宗用宦官时不滥施恩泽,而威罚并重。内府二十四衙门及在外的管事人等都有固定员额。可现在内府各衙门的掌印、佥事多到三四十人,其他‘管事太监’多如牛毛,这帮人很多都仗势欺人,聚财敛货,刮民膏脂。像这类宦官,陛下应该降旨,命司礼监会同内阁严加考察,此后或三年一考,或五年一考,永为定制。”

奇怪的是,这道裁撤宦官的奏章递上去之后却石沉海底,没有下文了。

几天后,兵部尚书刘大夏被召进乾清宫东暖阁单独面圣。

原来朱祐樘觉得最近几年蒙古人闹腾得厉害了些,京城附近兵马略显单薄,想把两支精兵调来作为京师的左右辅卫。本来像这样的大事应该把内阁三位元辅老臣一起请来商量。可自从上回计议派兵出塞讨伐,被刘健顶了几句,后来又让李东阳教训了一顿之后,朱祐樘心里不知是愧疚还是别扭,和三位阁老见面的时候总觉得不那么自然。这次谈的又是兵事,所以皇帝只叫了兵部尚书刘大夏。

人和人在一块儿,有时候还真得讲个缘分。按说朝里这几位重臣都是刚直正派的老臣,哪一个主意都挺大,说话都挺冲。可朱祐樘和这位刘大夏还有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戴珊就特别投缘。跟刘健、谢迁、李东阳这三位阁老就觉得隔了一层似的。现在朱祐樘把刘大夏召来,把在京师建立左右卫的事儿一说,刘大夏立刻表示赞成:“陛下所言极是!臣想祖宗在保定设置都司,统管京畿五卫,本来就有这层意思。如今正逢多事之秋,蒙古人屡犯边境,京畿重地正宜屯驻重兵。陛下要在京师建立左右卫,比前人考虑得更加周全,臣以为此事兵部应当即议即行,尽快安排妥帖为好。”

弘治皇上的考虑确有道理,可刘大夏这一大堆赞叹的话儿未免有些过了,听着有点儿捧人的味道。

果然,刘大夏这些话把朱祐樘捧得非常高兴,就问他:“依老先生之见,两卫精兵应该如何调配?”

“臣以为可以从边镇选出精兵一万驻扎京西一线做西卫。再把京师附近原有精兵集中起来,屯于密云、蓟州一线为东卫。有这两路精兵屯驻,近可拱卫京畿,远可驰援蓟镇、居庸关、紫荆关各处关防,京城防务就稳如泰山了。”

屯驻左右卫的事重在成议,具体安排起来倒不难。刘大夏的布置也很妥当,朱祐樘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吧。”

刘大夏领了旨,却没有告退,皱着眉头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朱祐樘看了出来:“还有什么事吗?”

今天刘大夏确实有大事要奏明皇帝。刚才他说那些溜须的奉承话儿哄皇上高兴,就是为下面所奏之事埋个伏笔。

刘大夏是个非常聪明精干的人,朝廷弊端他都知道,就连如何整顿时弊他也有主见。可刘大夏是个稳当的人,肚里有十句话只说九句,总有一句留着不肯说。自从亲眼见到李东阳冒死进言的忠勇,又有了皇帝下旨“修省”的鼓励,刘大夏的胆子比以前大了不少,那些平时留在肚里不敢说、不愿说的话,现在他也敢说了:“臣在广东办差的时候,当地官员曾经算过一笔账,说广东一省所有文武大员的俸禄全部加起来,还没有朝廷派到地方上的一位中使一年的‘供养银子’多。可现在全国各军镇都派有中使,臣略算了算,别的不管,单是各镇各军供奉监军太监的银钱,一年就有上百万两,花费实在太大了……”

所谓“中使”,就是从宫里派到地方上去监督文武臣工的太监。当时皇帝派往全国各地的“中使”名目繁多,有监督织造的,有监督盐铁的,有督办采矿的,也有在各处监视军队将领、各级官员的。刘大夏是兵部尚书,所以他说的只限于宫里派往全国各处的镇守太监。

今天说的本是军机之事,想不到刘大夏忽然把话扯到“监军太监”上来了。朱祐樘心里打了个愣怔,把双眉一拧,两手一揣:“依老先生的意思呢?”

刘大夏连头也不敢抬,用眼角扫了一下皇上的脸色,又犹豫了好半天,终于还是下了决心:“臣以为眼下连年灾荒,流民遍野。这两年蒙古人又不断骚扰河套一带,那里地势平坦,长城又筑得薄弱,蒙古人一来,就是一场恶仗。兵部想奏请一笔银子,在固原一带整修长城。可救灾、整军、筑城都是花钱的大头儿,随便办一件事就要几十万、上百万的银子,国库实在空虚,连赈济灾民的钱都凑不出来,别的事就更办不成了。臣觉得既然陛下已经把派到江南各处的织造太监召回来了,不如干脆下旨,把派在各地的镇守太监也召回来,这么一来,估计一年能省下两三百万两银子,救济灾民、恢复生产、整顿边备就都有钱用了。”

今天刘大夏是在学李东阳直言上谏。不同的是,刘大夏的胆量比李东阳小些,所以话说得更婉转。可就是这几句婉转的话,也已经让朱祐樘沉下脸来,半晌都没有说话。

见皇帝脸色不善,刘大夏心里微微发颤,低着头不敢出声。

好半天,朱祐樘终于又开了口,可这次说话的口气却和刚才大不相同:“中使监军也不见得都不好嘛。朕听说派往福建的镇守太监邓原,还有一个派到浙江的镇守太监麦秀,名声都不错嘛。”

听皇上忽然打起这样的腔调来,刘大夏心里怦怦乱跳,不敢再多说话,只能一连说了几个“是”。可这“是”字说得言不由衷,朱祐樘当然听得出来,嘴角儿立刻耷拉下来,脸色也愈加严厉:“派‘中使’监军是祖制,怎么可以说改就改呢?”

听了“祖制”二字,刘大夏又惊又怕,身子跪得直挺挺的,缩着脖子,两眼盯着大殿上铺的金砖,连头都不敢抬了。

刘大夏缩头缩脑像只吓傻了的鸡,一句话也不敢回,朱祐樘只好自说自话:“当然,监军宦官也应该自重操守,绝对不准贪财勒索!以后派到地方去的宦官一定要仔细挑选,非得像邓原、麦秀这样正派清廉的人才能委以重用。”

——弘治皇帝这句话说得非常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到这时候,刘大夏再无一言可进,只能叩头告退。想不到年龄大了,跪得太久,加上刚才受了一番惊吓,浑身冷汗、两腿酸软,挣巴半天站不起身来,反而腰上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见刘大夏这个样子,朱祐樘忙叫了声:“来人!”正在暖阁门口当值的太监赶紧跑了过来。

“把老先生扶起来,送他出宫去吧。”朱祐樘右手捻着左手指上一枚葡萄粒大小的祖母绿戒指,一双眼睛像刀子一样直剜到刘大夏的肉里去,“老先生也不易呀,以后要好好保重,别太操心了。”

刘大夏连连称是,在太监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退下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不知什么人在皇宫大门上粘了一份揭帖,检举刘大夏以前在地方上做官时贪赃枉法,做了兵部尚书之后又疏于军务,不知检点,提拔任用私人,他的家人还私下收受贿赂……

朱祐樘对刘大夏最信任,听说有人检举刘大夏,气得大发脾气!立刻派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太监王岳到刘大夏家里传旨,安慰他说:“皇宫禁地一般人哪能进得来?准是宫里那帮混账东西知道老先生要裁撤镇守太监就记恨你,在这儿诬告!这事老先生别往心里去,谁敢在朕面前胡说八道,朕绝对轻饶不了他!”

——谁敢在朕面前胡说八道,朕绝对轻饶不了他……这是一句“点睛”之语。

见皇上发了脾气,太监们都吓得不敢吭声了,也没人敢再诬陷刘大夏了。兵部尚书刘大夏受了这场惊吓,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在家里躲了好些天,面儿都不敢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