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纽约、纽约(1 / 1)

像湿抹布一样瘫在**的日常持续得比想象的久,我期望着某个人能把我从这极度的绝望中救出来。我每天就是靠睡觉和Netflix、外卖食物撑过去的。虽然增加了协助控制情绪的药的用量,却没什么好转,我只觉得肚子更胀,身体更疲惫。我去找主治医师告诉他我的状况。他说,新换的药需在服药后经过一段时间才能发挥效用。此外,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当然需要更长的恢复时间。

走出医院后,我这么想:

别着急,现在对我来说这是必经的过程,这代表我的身体跟心灵是多么渴望休息。

我曾坚定地认为,我必须用更快的速度到达更远的地方。我认为那是唯一可以变幸福的方法。因此成为作家之后,我一刻也没休息过。每天朝九晚六、一周五天在公司工作时,我也减少自己的睡眠时间,几乎天天都在写作或是构思内容,就算不是如此,至少也会随手写点什么。喜欢的事情变成职业的快乐,不过一瞬间而已。再怎么累,我也没办法在想要休息的时间休息,身体各个地方也开始出现状况。即使知道要休息,但已经发动的火车是停不下来的。大部分的时间,我只是被生存的本能所牵引,我被并非出自自我意志的好胜心抓住,压榨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在踏入文坛两年后出了第一本书,不到六个月又积累了足够再出一本的作品。朋友都说,羡慕我可以把喜欢的事当成职业。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笑着应对,假装好像真的活在很满足的人生中一样,其实并非如此。

我开始这样的工作,是为了想变得无极限、想表达自己,但我越写、越努力,反而离我想要的生活越远。我在写文章时感受到的成就感和幸福,三两下就蒸发了。我的人生,几乎由他人的评价所决定。

我不过是为了实现自己缥缈的梦想的工具,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让自己变幸福的方法是什么,只觉得所有事情都让自己失去活力,无比厌烦。

这在旅行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相隔十二年再回到纽约,我没有特别激动,反而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很麻烦。也因此,直到出发前一天我还瘫在**,然后在出国当天随手抓了几件衣服,就搭上前往纽约的航班。

我和朋友们一起订了Airbnb(1)的房间,在纽约四处闲晃。二〇〇七年来的时候,这里的生活空间对我来说很逼仄,整座城市也让人很有压迫感。相隔十二年再次来到纽约,我却不这么觉得了。我跟朋友们逛了耐克和星巴克,还有赛百味和波道夫·古德曼百货(Bergdorf Goodman),跟逛明洞的感觉截然不同。

此外,纽约正流行“韩风”。几乎每条路上都有贩卖韩国饮食的餐厅,一碗排骨汤要价两三万韩元,不禁让人惊呼。虽然心在淌血,但我还是花钱买了。然而每次都在餐厅吃饭花了太多钱,最后我和朋友们决定自己做饭。我们去住处附近的韩国城超市买了食材。

从超市出来后,我们两手提得满满的,超市对面让人熟悉的空间映入眼帘,那是用韩文写成的书店广告牌。跟以前破烂的外观不同,它已经重新装修成干净利落的模样。我跟焦急想回到住处的朋友们说:“稍微进去书店看一下吧。”结果朋友们比我还兴奋,纷纷说:“赶快去看看有没有你的书!”

我们到文学区小说的书架上仔细翻找,虽然看到很多跟我差不多时间在同一家出版社出版的书,却找不到我自己的。朋友用一副深感难能可贵的表情说“可能是都卖完了吧”,我笑着说“不要说那些不像样的话来安慰人了”。幸好(?)还是看到一本收录我作品的得奖作品集,我拿着它照了相。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二〇〇七年初次来纽约的情景。

那时候我来美国不到一个月,想读用韩文写的书。虽然韩国城有韩国书店,但书的售价却比实际定价高两三倍。因为我没有买单行本的钱,只好买Cine 21或Movie Week之类的电影周刊读了又读,读到封面都快掉了。我买了一本很大的大学笔记本,开始每天写连小学时都没写过的日记。我记得那个时候因为美国纸(?)很薄、容易透光,还很小心地不让圆珠笔渗透过去。回韩国时,我把原有的书都丢了,唯独把那本大笔记本带了回来。那个日记本到现在还放在我书柜的某一角。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有异于常人的表达欲望,以及我比想象中更热爱自己的母语。

我想拥有印着自己名字的书和只有写作的人生。

我现在正过着二〇〇七年想都没想到,甚至可以说只在梦中梦过的那种生活。我同时产生“我一路走过来就为了这个吗?”和“不知不觉来到这里了呢!”这两种感觉。我把手上的得奖作品集放下,走了出去。

一周后,朋友回到韩国,而我则滞留在纽约的一个老旧饭店。根据谷歌的搜索结果,这家饭店是有近百年历史的建筑,但是饭店房间连最普通的冰箱都没有,马桶的冲水把手看起来也很破旧。更夸张的是,它竟然用散热器当暖气。虽然担心会不会有老鼠从哪里冒出来,不过幸好卫生状况似乎还不错。

当时纽约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寒流。我花了很多钱跑来旅行,结果却终日昏睡。隔了几年再来,我决定要好好玩,于是尽情挥霍离职金和储蓄旅行,结果却是这样,真是让人莫名感伤。

某天,住宿的客人都外出了,饭店一片寂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小提琴的声音。我一开始以为只是简单的旋律,之后却像来到演出场所似的,开启一阵绚烂的演奏。我小心地打开房门出去,发现就是我旁边的房间传来的声音。这根本就是演奏家等级。演奏持续了两三个小时。我为了吃午餐下楼,顺便到前台说,我在隔壁房间听到小提琴的声音。饭店职员笑着说饭店旁边就是卡内基大厅,所以经常会有要来演出的演奏家入住,如果觉得很吵的话,工作人员可以出面协调,请他降低音量。我回答没关系。我回到房间时,演奏果然还在持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说是卡内基大厅级别的演奏家的关系,好像听起来更悦耳了。我一边觉得这样的自己真庸俗,一边笑了出来。正在拉小提琴的那个人,是否已经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呢?

晚上因为时差没有调整好,睡觉断断续续的,做了很多好笑的梦。

在某个独自入睡的夜晚,梦里出现了妮可·基德曼、安妮·海瑟薇、金喜爱和金城武。我在闪烁的屋顶酒吧喝着酒。那里的我看起来很享受,甚至很自然地融入人群、世界中。醒来后,果然鼻子又塞住了。鼻炎越来越严重。我竟然沉浸在虚荣中,还做了这种梦,想一想又不禁笑出来。

隔天凌晨,我又在鼻塞的状态下从睡梦中醒来。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是文学村的责任编辑发的:

作家您睡了吗?

我得知自己获得了年轻作家奖大奖。这对我来说是有点特别的事情。记得在练习写作时,我会把每年发行的年轻作家奖得奖作品集当教科书阅读。我曾预想,获得这个奖项可能会是我人生中最棒的事之一。我有种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的感觉。

虽然那天晚上气象局发布了寒流警报,我还是下定决心爬上帝国大厦的瞭望台,幸好风没有想象中的大。我在瞭望台转了一圈,十年前已忘却的感情又涌上心头。我当时也在离开纽约前来过这座帝国大厦,尽管钱包已经快要见底。

花自己的钱、用自己的脚前来,我却无法负担在这个城市的生活,只能像乞丐一样死撑。我当时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并陷在奇怪的自卑感当中,最后比预想更早(甚至还改了飞机的行程)归国。我下定决心,在实现梦想之前决不回来,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我只想一定要等梦想实现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然后十二年过去了,我变成三十几岁,也实现了我那所谓的梦想。虽然没到非常了不起的地步,但我有了写着自己名字的书;虽然还是一样穷,却还是艰难地混饭吃到这个地步。钱很好,梦想很棒。二十岁时看到的那个灯火跟现在看到的不会一样,但奇怪的是,我总觉得变回了当时的自己。我想永远在这么高的地方看灯火。感觉我好像还有很多的话、很多应该要好好表达的感情……因此,我似乎该坐回书桌前写作了吧?我就以现在生活的样貌,不多不少,继续活下去就可以了吧?

但是为什么心情这么沉重呢?三十二岁的我,应该怀揣着什么样的梦想,看着什么地方生活呢?

我怀抱着似乎永远无法知道答案的问题,从建筑上下来。

是重新回到日常、现实的时候了。

(1) 中文名“爱彼迎”,是一家为旅客提供住宿的网络平台。(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