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名为请帖的无间地狱(1 / 1)

每次只要一接近截稿时间,我就会睡眠不足,心情也会比较低落。特别是初稿写不出来时症状还会加重,这时我就会觉得,平日里喝的晨间咖啡含的咖啡因实在是不足。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一到午餐时间就迅速带上笔记本电脑包跑到星巴克。毕竟这里可以同时满足高浓度的咖啡因与简单充饥需求,并有惬意创作的环境。在找位子的时候,我发现平常爱坐的靠窗位子满了。像我一样略过午餐直接来星巴克,只为脱离职场社会的灵魂竟然这么多,我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同志情谊。我一边坐到大桌旁的位子,一边拿出笔记本电脑,无心地瞄了一下前方,结果看到刚进大学时很亲近的同届哥哥往我这边走来。我条件反射性地耸了耸肩膀,想表现出认识他的样子。不过他的视线扫过我之后,就朝空位而去。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回到座位,却掩饰不住尴尬。我变得再怎么胖,也不至于完全认不出来吧?算了,反正打了招呼也只会带来麻烦,还是工作吧。我重新开始敲击键盘,却不禁觉得好笑。这时旁边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请问你是朴相映吗?”

“什么嘛,哥。我有这么难认吗?”

同届的哥哥哈哈大笑后,说“你真夸张”(?),然后坐到我旁边的位子。哥说“我也胖了很多”(虽然没我这么离谱),他以前尖细的下巴塌了,眼睛下方也黑漆漆的。我们随意地问候对方:“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上班啊,哥呢?”“哦,我也是在这附近上班。”……接着彼此分享一点都不好奇的大学同届的近况(谁结婚之后生小孩、谁成功离职、谁去了英国留学、谁不只结婚还离婚了,等等)。在讲完各式各样的话题之后,对话就开始断断续续的,我心里想着差不多是时候各自回到座位上时,这位哥哥还是继续问一些没意义的问题,延续对话。接着他突然拿起手机:

“我们保持联络吧。”

手机桌面是一个美丽女性的照片。我慢慢输入号码,疑心也渐渐涌上来。这个哥哥该不会是想寄喜帖给我吧?我用非常小心的口吻问他:

“这位是谁啊?该不会是……哥的女朋友?”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IZ*ONE的珉周啦!”

我重新打起精神一看,真的是珉周。别说女朋友了,哥已经单身超过一年,还说如果有不错的女生,要我介绍给他(他讲这话时的语气是当天最真挚的)。后来他马上露出他特有的表情道别,我则用哥哥当借口,放弃那天的工作。虽然怀疑善良又单纯(?)的哥哥让我觉得抱歉,但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凡事可不能只看表面,毕竟我有过几次类似的经历。

不久前,我在学生记者时期为了取材共见过两次的新闻来源人,突然在KakaoTalk上亲切地跟我打招呼。

相映,你过得好吗?

我为了藏起真正的坏性格并维持社交礼貌,就回答“啊,好久不见,过得好吗”,然后像出完牌后待机一样等候。对方提到我去年出的小说书名,并说自己是我的粉丝。我跟平常给人的迟钝印象不同,瞬间爆发力很强,所以听到再怎么让人为难的问题,我都能边笑边快速地响应(那无关我的真心,只是顺着脊椎的反射神经回答)。但是遇上看过我的书的人,我却不知怎的好像变成一个被抓到的罪人,又像吃了河豚毒素似的全身麻痹。我瞬间忘记该说什么,对方则继续说着有关我的作品的感想,还说跟周围的人推荐了我的小说,等等。“啊,真的很感谢,谢谢”,我只能像机器一样回答,尽全力藏住惊慌的神情。

啊,对了,我要结婚了。你有时间的话就来玩吧,不要觉得有负担。

手机屏幕上晃眼地显示出他的电子喜帖。看到那不知看了几千次的照片、几万次的措辞,我的心凉了下来。叫我不要有负担?我觉得现在跟你的对话简直太有负担了……

不过,这点程度还算好的。大学同届突然邀请我进有五十人的群组,发了请帖之后消失;明明知道是相互讨厌的职场同事,却还把请帖放在对方的办公室书桌上;邮箱上插着根本不知道存在与否的亲戚的请帖……这种事情对我们来说都时有耳闻。特别是去年秋天,请帖热潮实在太过猛烈,我甚至每周都会在群组里收到几张请帖。工作持续累积,截稿日即将到来,感觉自己就快要爆炸的某天,我实在无法忍受一直响起的信息提示音,便在KakaoTalk的自我介绍里写上“不要寄请帖给我”后,退出了所有的群组。之后,我便以轻松的心情入睡,睡醒之后一看,感觉好像自我意识过剩(实际上的确是自我意识过剩),所以又马上删掉了……为什么所有的宣言在说出口的瞬间,都会看起来这么惹人厌又没逻辑呢(好比“今晚要饿着肚子睡觉”之类的)?

尽管这么说,但我并不反对结婚制度,对他人结婚也没有抗拒心理。亲近的人结婚时,我也会真心祝福。我甚至曾在几个非常好的朋友的婚礼上承担主持或唱婚礼祝歌的任务,比任何人都积极参加(甚至以这样的经验为素材,写了名为《在熙》的短篇小说,还把它拿去卖了)。但每次收到那些我一生中没见过几次的人的喜帖,只觉得茫然和厌烦。未婚的四十几岁的前辈曾跟我透露,他在过去这段时间给出去的礼金大概超过一辆二手车的价格了。这不得不让人开始思考一种围绕喜帖的拜金主义。

现代人主要分为两种:

一.已经结婚或预计将来结婚的人。

二.对结婚没兴趣或决定不结婚的人。

第一种的话,就算彼此不是那么熟,从互助的层面来看,也是一种“公平交易”的关系。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属于第二种,对结婚有恐惧的人,将来也不打算结婚的人,不想为了一点都不熟的人拿出十万韩元左右的礼金、挤出宝贵的周末时间的人……第一种人跟第二种人就如同水和油一样互不相溶,但看起来第一种人似乎没有体谅或放过第二种人的意思,所以才这么执意要给根本不熟的人送请帖。大家大概可以猜出,我绝对是属于第二种的(非)自发性不婚者。从还是个十岁小鬼的时候就一直把“我绝对不会结婚,就这样”当作口头禅,我对结婚的敌视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

从以前开始,结婚之类的制度对我来说就像充满幻想的童话一般。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并在同一个家一起生活一辈子。在这个连山、田野和树木都会变的世界里,居然还有所谓“永远”的承诺。把脚踝截断的红鞋或穿透明衣服的国王之类的童话对我来说还更现实一些。

因此,其他约定我都非常准时,唯独婚礼总是迟到或忘记,甚至连在练习写作期间遇见的、有战友情谊的作家金世喜的婚礼也没能参加(即使我是真心想参加)。没能去的原因,是睡过头了……对于学生时代十二年间从没迟到或缺课的我而言,这是非常少见的事。从那之后我也曾在朋友或亲戚的婚礼迟到,或干脆没能参加,每次都一定有理由,但总之只发生在结婚之类的场合。这样看来,说不定是我自己在无意识地尽全力避开结婚这件事。就算是我,也未必全然了解自己啊……

对像我这样完全没有结婚想法的人来说,单身婚礼之类的点子就很感兴趣——宣告一生只会拥抱着自己而活的盛大派对。有人可能会觉得这是专为那些失望又孤独的作家设计的无聊之举,但既然所有的仪式都是被创造出来的,哪有新的制度是不能被创造出来的道理呢?我也觉得我好像可以跟自己结婚。我别说是结婚了,自从踏入文坛开始,就连小小的恋爱都已完全断绝,最后被朋友调侃说我跟小说结婚了。我甚至想,要不然干脆真的跟小说办个婚礼算了?

真要这么做的话——租个那种全国都有的图书馆或作家会馆,跟外烩公司(1)订餐,去试穿礼服,然后将书的封面和我的照片贴在一起做成喜帖,邀请所有人,包括那些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只要在会场前面安排两个负责礼金盒和账簿的人,一切就很完美了……

我一边沉浸在这样的妄想中,一边一个人躺在宽大的**,然后下了决心。为了预备不知什么时候跟小说结婚的婚礼,我今天晚上一定要饿着肚子睡觉。

(1) 外烩指主办方设宴款客时,从外部聘请专人来设宴场地准备餐食。外烩公司则专门承揽这类业务。(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