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东哥特人面前的罗马城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呢?假设有一位罗马人乘坐时光机从公元408年亚拉里克洗劫前的罗马城穿越到公元537年的罗马城,他/她一定会为眼前的景象痛心疾首。整个罗马城变得空空****。据估算,公元530年罗马城的人口只有公元408年人口的十分之一或二十分之一。原本繁华热闹的大街变得冷冷清清,原本挤满人的公寓也变得空空****。这些公寓二层以上已经无法住人,到处都是腐烂的木头、塌陷的楼梯、漏雨的屋顶,鸟儿成群结队地来这里筑巢。罗马人无奈之下只好在地面上扎帐篷。城中的很多建筑物直接被废弃。
罗马城也不复往日的国际范儿。曾经游人如织的街道如今变得空空****。公元537年,城中大部分罗马人只会讲通俗拉丁语,这是意大利语的雏形。其中有一小部分罗马人可能会讲一点儿哥特式德语。那个但凡是个罗马人就会讲拉丁语和希腊语的繁华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到公元537年,只有极少数受过最高等教育的罗马人才会讲希腊语。当贝利撒留率军进驻罗马城时,一些罗马人正在恶补希腊语语法,他们觉得自己的所学肯定能派上用场。早在一个多世纪前,拜占廷帝国宣布拉丁语不再是官方语言。所以到公元537年,拜占廷帝国的高官几乎人人都只会讲希腊语。
罗马城在此期间还经历过一场浩劫。我们在上一章结尾曾提到罗马城在遭到亚拉里克洗劫后迅速恢复过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关于后来的这场浩劫,我们先从卡比托利欧山讲起。卡比托利欧山上那座曾占据着罗马城天际线长达1000年之久的朱庇特神庙现在已成为一片废墟,庙顶的青铜瓦片早已不见踪影。我们还可以从古罗马广场的状况来一窥那场浩劫的惨烈。广场上数不胜数的雕像而今只剩下光秃秃的底座。公元455年6月,也就是亚拉里克攻陷罗马城的40多年后,罗马城再次沦陷。这次攻陷罗马城的人叫盖萨里克,他带领一支由北非的汪达尔人组成的职业军队在城中进行了为期两周的疯狂洗劫。除了在城中肆意屠杀和破坏,他们还将朱庇特神庙庙顶的瓦片全都抢走,将古罗马广场上的雕像全都装车拉走。17年后,罗马城再遭劫难。西罗马帝国的实权将军里西默将身在罗马城的西罗马帝国皇帝安特米乌斯(公元467—472年在位)杀死。罗马城也在这次内战中跟着遭殃。看着满目疮痍的罗马城,大部分罗马人选择用脚投票,弃城而逃。
罗马城如今的惨状,责任不只在战争。根据现有的文献记载,罗马城中的居民是罪魁祸首。公元458年,马约里安皇帝(公元457—461年在位)颁布多项法令来保护罗马城中的古迹,旨在禁绝城中居民拆除古建筑挪作他用的行为。可惜,这些法令并没有对他们起到真正的约束作用。值得一提的是,马约里安皇帝是罗马帝国最后一位颁布法令保护罗马城中古迹的皇帝。在城中官员的默认下,当地居民明目张胆地拆除古建筑。一些“不合时宜”的古建筑被居民滥用,连马约里安皇帝本人都觉得无伤大雅。在维蒂吉斯围城前的几十年里,萨卡拉大道两侧的青铜大象早已破旧不堪,高架渠中的水也已被排掉用作他途,公共建筑物上的装饰物失窃如家常便饭。用来存放救济口粮的粮仓以及古罗马广场上造型优美的拱形柱廊也已千疮百孔。它们之所以没被拆掉完全是因为它们已成为私人所有物。
考古证实了这一点。亚拉里克从罗马城撤出后,庞贝剧院和马塞勒斯剧院之间的一座土窖变成垃圾场,这里堆放着倒塌的柱廊、圆柱和抢来的铺路石。这个地方甚至一度被用来储藏抢来的大理石。除却饱受人祸的**,这个地方也难逃天灾的毒手。此地曾多次发生地震,没了石头和金属箍加固的建筑物一触即溃。到公元5世纪末,城中多处民房和公寓沦为垃圾场,公园和广场沦为荒地。贝利撒留直接下令骑兵在城中的荒地上牧马。罗马城的惨状竟无意间催生了一个新行业。一时间城中石灰窑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大理石柱、底座、雕像以及房屋墙体加工成灰泥售卖。
与意大利半岛上的大部分城市相比,罗马城还算幸运。城中的居民还可以使用高架渠运水,可以跟先辈一样在浴场中洗浴。游客依然会惊叹于城中巧夺天工的建筑。在东哥特王国担任要职的学者卡西奥多鲁斯曾写道:“罗马城是当之无愧的人间瑰宝,是一座令人赏心悦目的建筑森林。浴场建得有行省那么大,斗兽场巍峨高峻,万神殿的穹顶肃穆华丽,几乎相当于一座城那么大。”[2]罗马城也变得比以前宜居。疟疾依然是城中居民的头号杀手。随着城中人口的减少,街上不复往日繁华热闹的盛况,好在麻疹一类的流行病不再猖獗。
罗马城依旧不乏守护者。你一定想不到狄奥多里克大帝是其中最坚定的守护者。他在位30年,只去过罗马城一到两次,在帕拉蒂尼山上的旧宫殿里只住过六个月,却是过去的两个世纪以来在此居住时间最长的帝王。他曾特意拨款修葺这座旧宫殿,如此看来他那六个月住得并不舒服。他还命令工匠修葺卡拉卡拉浴场、艾米利大圣堂、图密善皇帝的旧田径场以及维斯塔神庙等其他城中建筑,用掉两万五千块瓦片。值得一提的是,早在一百多年前维斯塔神庙中便不再有维斯塔贞女。他还命人清理和维修城中的下水道系统和高架渠系统,并派遣一名建筑师专门监督城中古建筑的维护和保养。
狄奥多里克大帝不仅是罗马城古建筑的守护者,还是城中古老传统的捍卫者。他恢复口粮配额制,向城中居民分发100万公斤小麦和一定配额的猪肉。他还下令恢复传统表演项目,雇用杂技演员开创出一种十分经济的表演方式:通过引逗或驱使野生动物进行相斗而达到娱乐目的,而不必将它们杀死,这便是斗牛表演的雏形。狄奥多里克大帝本人对这类表演项目深恶痛绝,但是为了给罗马人找点儿乐子,他愿意做出一部分妥协。他极力推崇元老院,把元老院的地位推向新的高度。货币和官方铭文上都有“SC”和“Res Publica”的字样,前者是“元老院法令”的首字母缩写,后者的意思是“共和国”。这些字样将“罗马共和国依然存在”这个已经延续了500年的谎言继续圆下去。他甚至把罗马称为“不可战胜的罗马”,他这话怕是有些言过其实,毕竟罗马都沦陷过两次了。
狄奥多里克大帝所施仁政的收效如何?我们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两万五千块瓦片对于罗马城中日渐崩坏的建筑杰作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当然,恢复古罗马时代的头衔和称号并不意味着罗马城就能恢复往昔的荣光。罗马的权贵阶层依旧是发扬传统的中流砥柱,但是公元6世纪的这帮权贵要比他们的前辈寒酸不少。从公元408年穿越而来的权贵基督徒一定无法面对眼前“礼崩乐坏”的局面。元老院议员的数量从先前的2000名缩减为现在的50到80名,其中大部分议员还不得不为了达到规定的财产资格而疲于奔命。公元455年,汪达尔人将罗马城洗劫一空,城中的名门望族纷纷逃往西西里岛或君士坦丁堡,他们在城中的豪宅或关或毁。因此,等到公元6世纪,安尼畿家族不仅在罗马城中一家独大,还发展成一个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家族。安尼畿家族的不少成员在高卢和君士坦丁堡担任要职。我们在上一章曾提到出身安尼畿家族的贵妇普罗巴曾因引狼入室放西哥特人入城而被责难。
罗马的权贵日渐没落,罗马的传统风俗也随之式微。在亚拉里克围城的十几年后,也就是公元424年,一位元老院议员为举办比赛不惜一掷千金。汪达尔人围城后,罗马再也无人能支付得起昂贵的比赛花销。汪达尔人在北非建立王国,原产于北非的野生动物一并落入汪达尔人手中。到公元5世纪末,罗马的权贵连花销最少的比赛也办不起了,所以他们也懒得费心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罗马斗兽场中的座位上了。罗马共和国时期设立的许多官阶也随之消失,其中就包括专为筹办比赛而设立的官阶。公元523年之后不再有执政官主持比赛,公元534年后不再有执政官。
罗马城的古建筑每况愈下,但是不妨碍新建筑拔地而起。在这一时期,罗马人建起几座富丽堂皇的教堂。建于公元5世纪30年代的大圣母堂雄伟壮观,阿文提诺山上的圣撒比纳教堂美轮美奂,两座教堂几乎在同一时间完工。西里欧山的圣斯德望圆形堂也建于公元5世纪,完工时间稍晚于前两座教堂。在东哥特王国的统治下,罗马人过了40多年的太平日子,使徒教堂周边也新建了不少修道院和招待所供朝圣者使用。公元500年前后,罗马人在圣彼得大教堂前为朝圣者建起一座大型公共厕所。
富丽堂皇的基督教堂崛地而起,预示着基督教的发展势头方兴未艾。从公元408年穿越而来的那位权贵基督徒欣喜地发现罗马人都不再信仰异教,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罗马的基督教已经实现统一。实际上,罗马的基督徒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分裂。从公元498年到506年,罗马的基督教会为教宗人选举棋不定,各教宗人选背后的牵扯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会引起阶级对立,甚至国际冲突。与此同时,基督一性论和基督二性二位说之争甚嚣尘上,拜占廷帝国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对立和撕裂。两派基督论学说就基督的神性和人性争论不休,相持不下。拜占廷皇帝阿纳斯塔修斯一世(公元491—518年在位)发布《联合敕令》企图弥合两派的裂隙,并支持劳伦蒂乌斯担任教宗,原因是后者愿意配合他的宗教政策。罗马平民对阿纳斯塔修斯一世插手宗教事务的行为心怀不满,认为这种行为是对罗马教宗至高权威的挑战。罗马城的权贵阶层和高阶神职人员选择支持劳伦蒂乌斯,而贫民阶层和低阶神职人员则选择支持西玛克,阶级矛盾彻底激化。就连罗马的战车队也分裂为两派,支持西玛克的平民组成绿队,支持劳伦蒂乌斯的贵族组成蓝队。贵族先发制人,派奴隶攻击西玛克的支持者,并把这些支持者全部赶出市中心。街头暴乱如家常便饭,神职人员无端被杀,修女被赶出女修道院,被羞辱暴打。这场旷日持久的暴乱甚至还对罗马城中如火如荼的教堂建设造成了影响。被赶出罗马市区后,西玛克便着手在罗马郊区建设新教堂,贾尼科洛山上的圣潘克拉齐奥教堂就是其中的代表。西玛克还为同样位于郊区的圣彼得大教堂建造了一座大型楼梯、一座喷泉和一座公共厕所。
狄奥多里克大帝一直谨小慎微地保持着中立,可最后还是被卷进去了。他和大部分东哥特人跟西哥特人一样信奉基督教。狄奥多里克本人对宗教持包容态度,在他统治末期,查士丁尼的舅父查士丁一世(公元518—527年在位)被推举为拜占廷帝国的皇帝。查士丁一世登基后便开始对基督徒和犹太人进行残酷的宗教迫害。随着事态不断升级,宗教迫害之风蔓延到西部。公元523年,罗马教宗约翰一世企图将罗马的多座基督教堂奉献给上帝,暴徒将拉韦纳、维罗那和罗马城的犹太教堂焚烧殆尽。狄奥多里克大帝命人鞭笞涉事者,并烧掉维罗那的一座教堂,作为报复。此举伤透了大部分罗马人的心。原本深得民心的奥多里克大帝,终落得一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贝利撒留的军队挺进罗马城10年后,宗教冲突不降反增。查士丁尼大帝跟前任皇帝阿纳斯塔修斯一世一样企图采用折中方案弥合裂隙。他这么做也是出于个人原因。他和君士坦丁堡的民众均支持基督二性二位说,而他的妻子狄奥多拉皇后则支持基督一性论。根据查士丁尼大帝的旨意,贝利撒留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废黜哥特人任命的教宗西尔维(公元536年6月8日—537年在位),并推举听话的维吉利(公元537年3月29日—555年6月7日在位)为新任教宗。值得一提的是,维吉利曾在君士坦丁堡担任教廷使节,支持查士丁尼推行的折中方案。被废的西尔维被罗马教廷派往帕尔玛利亚岛,不久后便在岛上去世了。维吉利的教宗之路能否走得比西尔维长远?现在看来,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但在当时,并不明朗。他刚登上教宗之位不久,维蒂吉斯便率领大军将罗马城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