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羲之(303—361年,一作321—379年),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后迁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晚年隐居剡县金庭,东晋时期著名书法家,有“书圣”之称,与其子王献之合称为“二王”。
在王、谢两大家族中的一众王家子弟里,王羲之的功业、地位其实并不是很突出,历任秘书郞、宁远将军、江州刺史,后为会稽内史、领右将军,在魏晋的“九品中正制”的特殊选拔制度下,他这些职位,还不足以比肩其他人,以至于史书上都没有记下他的生卒年,至今仍不能确定,在《古文观止》的一系列作者中,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尤其是到了魏晋时代。但是,这不影响他的名气之大。他的书法,还有他一生中经历的那些故事都足以让他名垂千古。
在王羲之的那些故事中,很多当时的名门望族子弟,都友情出演,做了他的背景。比如“东床快婿”里的那些王家子弟,又如他的堂伯父丞相王导、堂伯父大将军王敦,再如好友丞相谢安,大名士周 (左岂右页)、支道林等,东晋一朝的风流人物,几乎与他都有交集。有这些名人背书,想不出名,难呀!
更重要的是,他的书法兼善隶、草、楷、行各体,精研体势,心摹手追,广采众长,冶于一炉,风格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摆脱了汉魏笔风,自成一家,影响深远。
在仕途之外,他赢得了更大的尊重。他的一举一动,比如入木三分、书成换鹅、竹扇题字等,都成为那个时代的风流之举!
但是,我想说:一篇《兰亭集序》足矣!
【原文】
永和九年(157),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158)之兰亭,修禊事也(159)。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160)。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161)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162)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163)。虽趣舍万殊(164),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165)。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166),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167),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168)。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思维式古文解读】
动魄的不仅仅是书法——《兰亭集序》
353年的这篇《兰亭集序》非常出色,当然,我们也知道这篇文章出色的原因和别的文章是不一样的,因为它首先是一幅书法作品。“东床快婿”王羲之作为书圣,他的书法出神入化,“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他的文章多是因为书法而闻名。
这是很多人的共识。
一
353年的春天似乎有点不一般,那是在真正的江南之春,“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时刻,有一支队伍聚集到会稽山阴的兰亭,王羲之核对过具体的人数,一共41个人。当时在座的人大概也没有想到,他们的这次原本因为祭祀而举办的普通聚会,竟然会成为一件大事,此后的很多年,人们还会提起。历史的伟大力量在于我们的一次偶然行为,只要踩对了节点,就会成为里程碑,而里程碑上的人,一不小心就成了一个时代的印记。小小兰亭,天大文章。
王羲之就在这群人中,有可能还是孤独的。为何孤独?
莫急,我们需要娓娓道来。
这个派对,我们可能没有什么概念,但是古人却觉得其乐融融。“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王羲之就是这样描述这次聚会的。言语不多,但是韵味十足。
曲水流觞,本是传统习俗,后来发展成文人墨客诗酒唱酬的一种雅事。夏历的三月上巳日,人们举行祓禊(fúxì)仪式之后,大家坐在河渠两旁,在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意为除去灾祸不吉。南朝梁吴均在《续齐谐记》中曾经大胆地推断:“昔周公卜城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流波’。”也就是说,天地为席,一道流水,若干酒杯,两排列坐的人,就构成了一场气氛轻松、雅趣十足的大型活动,这里没有灯光,不需要舞乐,一个眼神,几声说笑,如是而已。东晋士人的那种清修雅致,宛如三月清风,没有妖冶,只有素朴。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在天气清爽的情况下,吹吹风,看看天,想想宇宙,谈谈人生,让内心的感情来微调生活,让大自然过滤尘俗,这才是本次聚会的主旋律。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讲了两种人生之乐,他说人与人相互交往,很快便度过一生,靠的就是这两种乐趣:有的人在室内畅谈自己的胸怀抱负,有的人寄托情怀于自己所爱好的事物,放纵无羁地生活。虽然各有各的爱好,安静与躁动各不相同,但当人们对所接触的事物感到高兴时,竟然不知道衰老将要到来。
不过,一旦放开心情,看着这宇宙天地的无穷,万事万物的美妙和谐,人自然就想到了世俗的快乐,而世俗的快乐一旦结束,这些美好体验所引发的兴尽悲来,立刻就成为对人生的留恋、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无法面对生死的那种困顿,凝聚成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慨与忧伤。原因也很简单:“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很多人都有暗自神伤的时刻,尽管能在快乐中忘记一切,但终究还是要醒来面对现实。这时,才知道生死才是人世间最大的事情。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王羲之云:“死生亦大矣。”这就是王羲之对生死的态度,好好活,好好过,有意义,有价值,不能白来世上一遭。
然而,那个时代的人是怎么谈论生死的呢?“一死生,齐彭殇”这六个字的意思是死生无区别,本来就是一桩事;寿命长短有何异,人生得失须看穿。要知道,晋朝人对道家的研究已经接近极致,而道家的思想,充满了生与死的辩证。这六个字,就是道家的精要。既然生生死死、寿命短长都无所谓了,那么人生在世,何必奔忙劳苦,何必奋争进取,不如谈天说地,了此一生。就这样的一个风气,形成了魏晋的清谈之风。《古文观止》的作者吴楚材、吴调侯叔侄二人都禁不住说:“通篇着眼在‘死生’二字。只为当时士大夫务清谈,鲜实效。一死生而齐彭殇,无经济大略,故触景兴怀,俯仰若有余病。”
一般人有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这三观,而王羲之有生死观、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宇宙观这五观。只不过他的五观与当时很多人的五观压根儿就不一样,这些人与我们今天的很多人一样,努力进取,即便有时分不清理想与欲望。那就是说,王羲之的观点“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自然少有应和。不过吴氏叔侄说:“但逸少旷达人,故虽苍凉感叹之中,自有无穷逸趣。”他们用这种方式为王羲之打气,可见他们也读出了王羲之的孤独。这孤独也许就像萧敬腾的一句歌词:“城市里车水马龙,我却一个人徘徊。”
所以,没有志同道合之士,我们看到的王羲之是孤独的。
二
那我们是不是都站在王羲之这一边?也未必。
魏晋人喜欢谈玄论道,讨论生死。他们非常享受生活,又懂得与自然和平相处,他们非常有个性,有时候个性还非常张扬。比如建安七子,比如竹林七贤,大家见识过了嵇康、阮籍、刘伶这样的人物,估计对他们已经大体有了印象。嵇康,曹操的曾孙女婿,天下一等一的学者、音乐家,每天跑去打铁;阮籍,世胄大家,要么喝酒喝个半死,一醉六十天,要么坐车漫无目的地闲逛,路穷而哭;还有刘伶,整天搞行为艺术;等等。
对待生死,他们的艺术感就更强了。这里先说他们崇拜的一个故事:庄子鼓盆。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惠施)前往庄子家吊唁,只见庄子叉开两腿,像个簸箕似的坐在地上,一边敲打着瓦缶一边唱着歌,好像在说:“我老婆终于死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的夫妻关系早已破裂。庄子的好朋友惠子,也就是曾经和庄子为了一条鱼是否高兴发生争论的那个人,他就这样想,他说:“你的妻子和你一起生活,生儿育女直至衰老而死,你不哭泣也就算了,竟然敲着瓦缶唱歌,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庄子说:“不对,我妻子初死之时,我怎能不感慨伤心呢!然而想到她开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仅不曾出生而且本来就不曾具有形体,不仅不曾具有形体而且原本就不曾形成气息,夹杂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变化而有了气息,气息变化而有了形体,形体变化而有了生命,如今变化又回到死亡,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死去的她将静静地寝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随之而啼哭,自认为这是不能通达天命,于是就停止了哭泣。”(《庄子·至乐》)通俗地说就是,庄子认为妻子先行一步是天道的要求,妻子死去,相当于又回归了自然,这是他羡慕的。所以在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悲伤呢?他用击盆的方式来庆祝,为他妻子祝福,这就是庄子。
而这样的庄子,就是包括王谢子弟在内的魏晋士人的偶像。
不过,很少有人去想为何会这样。
汉末到两晋,这个世界告诉人们什么道理呢?生命不确定,生命如蝼蚁。鲁迅先生说,封建社会是一个吃人的社会,此言极是。在战争当中,自以为能掌握命运的人们发现个人是那样无力,他们内心自然会产生“人生一场空”的悲哀。
哪怕是没有战争的时候,由于汉末到东晋之间频繁地改朝换代,夹在其间的人,尤其是士人,谁都无法保证自己的生命到底由谁主宰。这些士人作为时代的精英,拥有时代最多的资源与最大的力量,命运却是这样不确定,所以,心情可以理解。朝不虑夕,人命危浅,世事无常——本来是佛家的一些理论,竟然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经过这一场场惊吓,神经被折磨得脆弱不堪,死亡最容易摧毁在死亡边缘而不死的人的意志。比如俄国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已经到达刑场,沙皇下令杀死他,枪响了,经历了各种人生的挣扎,准备求得解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睁开眼,他发现身边的人都死了,而他没有死——刽子手按照沙皇的命令,放的是空枪。结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一个生者,从此崩溃了,余生都活在痛苦的阴影中。相类似地,《古诗十九首》中的士人,无论如何策马,如何宴乐,调子却总是悲凉的,其原因也在这里。“生命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王羲之自己也无法否认这种感慨,他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他的感觉也是“岂不痛哉”。这种悲凉与无力感,是很多时代的共性,只不过魏晋时代每天都有这样的案例,所以魏晋人故意把生死等同,故意忘记生命短长的区别,只不过是为了在今生的世界里不日日断肠。
可见,魏晋人喜欢谈玄论道、讨论生死很正常,世人皆有这样的忧思。
不同的是,它不等同于堕落。
有些魏晋士人也许没为国家做出太多的贡献,也没有崛起的意志,不再像儒士那样知其不可而为之,因为他们的奋争没有根本地改变什么,反而使自己陷入一种对命运更深刻的怀疑之中。就像在沼泽里,不挣扎,还能多呼吸几口空气,一旦挣扎了,反而很快就会沉没。换句话说,他们没有重整山河的想法和精神动力。
但是这帮“废青”,也不会像他们的祖先那样汲汲于富贵和名利,生死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么名利又有何干呢?所以即使在王谢这种权贵家族,有些人过得也异常朴素,甚至对财富金银不屑一顾。在九品中正制的时期,他们中的很多人一出生就天然占有了很多东西,但还是有人学会了放下,这是后世很多时代都无法做到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魏晋士人淡化了物质,强调了精神的追求、信仰的满足,这是历代少有的一种盛况。魏晋时代的自觉、反省,是要解决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的系列问题,还没有一个朝代能问出这么深刻的问题。这场集会的人问了,更重要的是,“少长咸集”,很多孩子也成为这场精神运动的参与者,忘情、凝神地去参加讨论。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才感觉到另一重诧异:为何汉末到两晋,明明是一个乱得不得了的时代,却成了历史上知名度最高的时代之一?
在儒家、道家、释家合流的东晋,人们在鲜血与刀影中,在生命的困顿与无常中,只要有片刻的安宁,也要回归一种正常的思考,那就是对人自身的思考。张扬的个性压倒了厚实的集体主义,朝廷的宣传教化对他们来说是空前无力的。他们释放了自己,燃出自己的热度,照亮天下和宇宙。
人不接触生死,就很难去专门考虑自己是如何存在的。回看“一生死,齐彭殇”,如果能像彭祖一样活800岁,我也不羡慕;突然逝去,我也不悲伤。这些看似消极的东西,在一个特殊的时代里面,依然能够净化人心,让人们对功利和世俗敬而远之,获得一次自我进化和觉醒,看到人自己该是什么样子的,也算给民族树立了一个标杆,填补了空白。
在《兰亭集序》中,我们最起码清楚地看到了那个时代应该具有的两种影像:一种是积极有为;另一种是淡泊名利,回归自我。王羲之反对没有意义的生命,但是对生命的意义,人们有不同的定义。所以,赞同或反对王羲之都是一种思考的态度。
当然,就这篇文章而言,它告诉我们,有这么一群人,在永和九年春,做了一个宣言:
在今世的天地,活出彼世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