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贾谊（公元前200—前168年），洛阳（今河南洛阳）人，西汉初年著名政论家、文学家，世称贾生，与屈原并称为“屈贾”。贾谊的老师是著名学者张苍，而张苍的老师那就更有名气了——荀子。虽然儒家的荀子已经有了两位著名的学生—韩非、李斯，不过他们最后都成了法家，好在张苍还在儒家的门下，并且收了贾谊做学生。

贾谊少有才名，绝对可以入选“西汉杰出青年”，文帝时任博士，迁太中大夫，绝对是朝廷上最靓的“仔”，毕竟满朝大臣，白胡子的居多。麻烦也在于这帮白胡子，包括周勃、灌婴等位高权重之人在内的大臣，对贾谊这位少年使用的伎俩是排挤。贾谊作为年轻人，也呈现了他年轻人的特质—年少气盛，这就很及时地为老臣们送上了“弹药”。不能为更大的志向有所隐忍，这是贾谊的痛——贾谊被谪为长沙王太傅（老师）。三年后他被召回长安，做梁怀王的太傅，哪知祸不单行，又碰上梁怀王坠马而死的悲剧，比梁怀王年长一些的贾谊因歉疚抑郁而亡，在他告别这个世界之前，还写了一篇非常奇特的文章——《 （左服右鸟）鸟赋》。

就这样，后人没能看到他伟大志向实现的那一天，只能一读他的作品，包括饱含政治志向的政论文，鲁迅称之为“西汉鸿文”，其代表作有《过秦论》《论积贮疏》等。其辞赋皆为骚体，是汉赋发展的先声，以《吊屈原赋》《 （左服右鸟）鸟赋》最为著名。

作为纪念，司马迁为他写了传记，而且将他和屈原并列在一起，称《屈贾列传》。

【原文】

秦孝公(118)据崤函(119)之固，拥雍州(120)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121)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122)。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123)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124)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125)天下之士，合从(126)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127)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128)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129)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130)，以愚黔首；隳名城(131)，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132)，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陈涉瓮牖绳枢(133)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134)，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135)。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懮棘矜(136)，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137)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思维式古文解读】

西汉另类的名篇——《过秦论》

我们都知道《过秦论》实际是分上、中、下三篇的，非常长。很多中学生因为它长就不喜欢它，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而且相当暴力。上高中时的我也不喜欢这篇文章，没有理由，就是不喜欢，但是，当我成为“百家讲坛”的主讲人时，我发现我错了，是从前的我没有读出它的好。因为我们没有读出它的好，就否认它的好，这肯定是不对的。所以今天，我们要完成两个转变：第一，长，未必就不好；第二，我们没有发现它好，但是不能否认它。我们要完成这两个转变，就得深入剖析这篇文章。

一

第一，《过秦论》到底是一篇什么水平的作文？

说实话，这篇文章如果放到今天，绝对是一篇跑题作文。按照今天写作文的标准，贾谊写得实在是有点儿兴奋了，兴奋到什么程度呢？审题都不是特别严密了。他的题目叫《过秦论》，“过”是指责、批评的意思，这篇文章的使命就是指出、批评秦朝的错误。可是，这篇文章通读下来，并不是这样的，上篇当中大部分内容都不是在批评秦的过错，而是在写它的光辉岁月。

为什么这么说呢？先看第一段，“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很明显，这哪是批评秦国，这讲的是秦国如何并吞天下的意气风发的过程，而且作者对秦王朝充满了羡慕与敬仰。他们君臣和谐，上下一心，虽然苦了老百姓，但是国君敢凭借自己一块小小的土地，树立一个高远的战略目标，这一点是很多王朝不具备的。平心而论，秦王朝的建立，缔造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国家，秦始皇的功过我们要客观地去评论。对贾谊而言，他看得没那么远，他认为秦国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秦国的土地持续扩张着，而且秦国的崛起是不可遏制的，没有中断，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地继承，直到统一为止。至于说秦统一了天下，没有多久又自绝于人民，这是国君没想到的，当然，这不是贾谊在上篇要写的重点。《过秦论》上篇重点讲述的是：他们是怎么做大的。

我们还发现一个小问题。贾谊讲到了秦国在崛起的过程中面临的压力，其中最重要的压力就是天下其他各国合纵。九国联合起来，向秦国发动了战争，函谷关之战本应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结果出现了黑马式结局，“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秦国击退了九国联军的集体进攻，虽然文中的描写风平浪静，甚至有点潇洒，但是大家都知道背后的代价一定很大。

“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这十二个字说明九国的损失很大。可秦国也不总是打胜仗的，当他们被打败的时候，说不定也是“流血漂橹”，被“追亡逐北”的。文中没有点破的艰难一直在持续，而且秦国的崛起不会因为代价太大而止步。“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等到秦始皇的时候，天下走向一统。“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到这儿，依然是讲秦国的崛起、秦国的胜利、秦国的大一统功业。

前面这么多内容，其实讲的都是秦国崛起的历史，而且在叙述过程中对其没有什么批评，基本上都是赞美。所以，到这里，我们知道行文已经出了问题。按照今天写作文的要求，《过秦论》问题很多，比如没有遵照“审题”的要求指责一下秦国错在哪里。这篇文章如果从比例上来看，一共五段，前三段基本上都在歌颂秦国，描写秦国崛起，第四段虽然叙述的是秦国的灭亡，但也没有讨论秦之“过”的内容。秦国到底错在哪里，贾谊并没有说。到了第五段，贾谊就秦国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崛起，毁灭却如此迅速，提出了疑问，仅最后一句有那么一点儿“过秦”的意思——“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单从这比例来看，如果是考场作文就惨极了，就像一个人的脑袋占了全身的三分之二，身体占了全身的三分之一，如果这样的人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一定认为他是外星人，同理，这篇作文，如果放到现在的考场上，老师的批语是：跑题。

二

但是，我们不能不疑惑，这么一篇跑题作文怎么就成了经典，还被称为“西汉鸿文”？跑题作文怎么能得高分呢？

当然有原因了。主要的原因就是《过秦论》分为上、中、下三篇，贾谊在后两篇会写秦国的过失，全篇有整体的布局意识。另外，贾谊的心思非常细腻，他在讲秦国崛起的时候，就给秦国的灭亡以及“过秦”埋下了伏笔，他在盛世当中就体会到了危机。他发现秦国统一六国后“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就是秦国的武力相当强大，一时震慑了百姓，但老百姓并不是没有抱怨，秦国上下都在忍着。他还讲到“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统治者用的政策还是商鞅的那一套弱民、愚民、贫民组合治理方式（这个我以后还会讲），统治者的政策核心是如何监控、压制、惩戒百姓。

不止如此，秦始皇“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陈利兵而谁何”六个字就能使空气中弥漫着嚣张跋扈的气味。换句话说，秦国强盛的背后，是完全高高在上的、无视民生的权力的傲慢，是暴力的自信，统治者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不是在统治，而是在奴役着天下。“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统治者活在了胜利的喜悦当中，而天下人已经慢慢成为潜在的敌人，正在默默地积蓄力量。

贾谊最高明的是，他在写作时把敌我关系的转化过程非常清晰地展现了出来。按道理，秦国和六国就是敌我关系，当秦国统一了天下的时候，需要化敌为友，可是秦国不仅没有化敌为友，反而变本加厉，让“敌人”成为日常名词，让斗争成为主要生活，这就是贾谊描写的事实。高明的作者写文章就像打球一样，在出手的时候就知道下面衔接的是哪位队友，就知道传到哪里有人接应，有大局观。所以在篮球世界，真正高明的实际上是后卫。他们是球场的中枢，他们是球队的头脑，他们组织着全场。贾谊就像一个高明的后卫，站在球队的后面组织这些材料，等他梳理完一切，结论就出来了。一个强大如斯的国家很快就被灭掉了，而且是毁在这样的一支队伍手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就是这样一支杂牌军，用着接近旧石器时代的武器，与秦军死战。秦国的成功是几百年奠定的，失败就在寥寥数年之间。

贾谊的结论是，如果想天下大定，万世太平，就必须转变思想，可以马上打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即使是赢家，如果蔑视了这个规律，最后也是输家。嬴姓的秦国人结果真成了输家。为何会“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贾谊的答案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虽然极尽委婉，但道理相当直白。正面的解读就是秦国的失败在于不懂攻守之势的转化，而这个转化最贴心的、最真诚的举措是四个大字—“实施仁政”。

历史不乏观察者，但是缺乏智者，贾谊就是稀缺资源。

更重要的是，这个稀缺资源还用心良苦。

秦国已经终结了，《过秦论》说给谁听？当然是说给西汉的统治者听。西汉刚刚夺权成功，实际上还有很多的敌人，能不能化敌为友，把天下人变成自己的朋友，决定于它能不能认识到攻守之势的转变，进而实施仁政——化敌为友最核心的手段。一个是前提，要认识情况，理解攻守之势的转化；另一个是做法，要化敌为友，实施仁政。这就是不成为短命王朝的法宝。

贾谊截取的秦国历史很长，然而细心的人都能发现，刚刚夺取天下的秦朝才是他描写的重点。而这篇文章正是要献给刚刚建立政权的西汉统治者。这点老师如果不讲，就等于错过了关键情节。如此一来，贾谊对西汉的期望也在文章之中，用心良苦。

高明的论断需要一片赤诚的忠心。那种精巧的材料处理，表现出他对国家最大的忠诚，他如果对国家没有感情，没有责任意识，他就不可能那么深刻地组织历史材料，放在他的文章当中，给西汉的统治者看。

总之，一切文章只是表象，实质是作者的一颗心永远带着光芒，永远心向远方，文好，心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