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树海棠花(1 / 1)

早年清顺和尚说得好,人心不能安,都是贪欲在作怪,如今东坡居士被贬惠州,穷愁潦倒之际把一切无聊的心都放下,于是“起居无时,惟适之安”,日子过得很清闲。可远在千里之外做宰相的章惇却时常睡不好觉,千万件事都在他心里装着,几百个人都让他日夜提防着,在这无数烦心事里,“苏子瞻”这个名字偶尔也被宰相想起。于是安排了一个程之才担任广南路提刑,命他到岭南提点刑狱,顺便过问一下苏子瞻。

程之才,早年娶苏轼的姐姐八娘为妻,后来妻子死得不明不白,苏、程两家从此断交,互相之间成了仇人。现在这个人被章惇派到岭南来做提刑官,真是意味深长。

程之才到广南路来的时候,东坡居士已经领着朝云、苏过搬出合江楼了。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颇有意思;一种没有意思。惠州知府詹范是第二种人……

东坡居士刚被贬到惠州的时候,詹范主动和他结交,时常请他饮宴,两人交情很好。这并不是詹范想借着老苏的势力捞什么好处,只因为詹范是位学士,苏轼是个大才,两人惺惺相惜,仅此而已。所以詹太守把苏轼安排住进合江楼,对他生活上种种照顾,都是真心实意的。可朝廷忽然命程之才担任广南东路提刑,詹范略一打听,知道程、苏两家有很深的积怨,而且程之才是宰相章惇亲自派来的!詹范立刻猜到程之才要寻苏轼的晦气。

詹范这个人胆子很小。见苏轼有危难,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自己把老苏视为至交好友,请他全家到合江楼去住,可合江楼是三司行馆,长官住的地方!苏轼一个被贬的罪人岂能住得?程之才又是提刑官,这事泄露出去,詹太守怎么向提刑大人解释?又如何向京师的宰相大人交待?

想到此处詹范不禁后悔:闲着没事交这么个“麻烦朋友”做什么?

好在詹太守得到消息早,还有时间解决这个麻烦。就叫惠州府户曹去了一趟合江楼,跟苏轼商量:此处是官署,平常人住不得,可否于数日内移往他处?

苏轼蜗居惠州,耳目蔽塞,不知灾祸将临。见惠州府来人客客气气和他商量,只以为自己给太守添了麻烦,立刻答应搬家。和苏过一条小舟划过东江,在丰山上的小庙嘉祐寺借了三间旧房,一家人痛痛快快搬出合江楼。

合江楼、嘉祐寺就在东江两岸隔江相望,有意思的是合江楼属惠州府城,江对岸的嘉祐寺却在归善县境内,所以苏学士全家虽然只搬过江去,却和太守詹范不在一座城市里了。

合江楼是官府里的行署,床榻锅灶所需之物一应俱全,嘉祐寺是山中小庙,僧舍破烂不堪,屋里透风漏雨,床榻被褥皆无,朝云不得不把手里的钱分出几贯,一点点置办回来。最可怕的是嘉祐寺周围草木茂盛,朝云疑心有蛇,逼着苏学士仔细搜查一周,好在并没见蛇,朝云心里才踏实。然而搬进来的当夜就听到房中“戚戚”作响,有老鼠在暗处啃咬,朝云心里又慌了。东坡居士极有办法,出主意说:“不如捉条蛇来把老鼠咬死……”顿时被朝云打了两下,一个好主意终于没有说完。

安排好了家当,朝云陪着苏学士从嘉祐寺前门出来,只见小径逶迤直通往丰山深处,脚下溪水潺潺,湿漉漉的微风夹着青草气息,吹在面上并不觉得清凉,却香甜如薰兰蒸麝。走了几十步,暑气渐消,越走越爽快,回头看,庙门已在几十丈高处,看得见红墙,看不见门扇。苏轼指着庙门念道:“三山屏拥僧舍小,一溪雷转松阴凉。”

东坡居士了不得,随口就有好句子。

朝云扶着苏轼的手臂,忽然问他:“我问大人一件事,你要认真答,不准说笑话:大人平时究竟是怎么做诗的?”

朝云这个问题埋在心里好多年了,今天果然是认真问的。然而这一问真不好答,苏轼想了半天才说:“我自幼好读史书,喜欢古人诗赋文章,每见一篇喜欢的就读十遍百遍,读到后来滚瓜烂熟。肚里先有一两千首诗、几百篇古文、十几部史书、几十册前人笔记,再以这个为底子,读别的诗、书、文章,互相参化,学别人的语法句式,化为自己能用的东西。”看朝云一眼,见她听得认真,又说,“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天下事都有个道理:不管学什么,一定要有骨气!不管看什么书、什么文章,总要有自己的主见,一心觉得‘我比古人并不差。’有这样的骨气,把这些主见化到自己的诗文里去,渐渐就立住了。”

苏轼说的这些不但朝云学不会,天下大概也没几人能学会。因为世人都是“绵羊脾气”,喜欢从众,不爱思考,像苏学士这样凡事皆有主见的人太少了。

朝云天性温顺,不能理解苏学士的思想,半天又问:“大人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记住的?”

朝云进苏家的时候连字都认不全,后来自己下功夫读书识字,学苏诗苏词,又在庙里读了几部佛经,以这样的学识去读史书和前人文章,很难读懂,更记不住。所以朝云特别羡慕苏轼的博闻强识。

在这上头苏轼也有心得:“读史书的时候不必字字记住,只要记得几个要紧的人名、地名、朝代、时间,把这些分成一个个单独的词汇抄在纸上,有时间了就把纸拿出来看,一看人名、时间就记起是什么事情,怎么样的经过。这是读史书的捷径,做其他学问也能用。”

苏轼这个“捷径”对朝云而言又是极难的事。因为朝云想事情周密细致,务必面面俱到,没有苏学士那股子闯劲儿。让她记住一个词、从而把一件事全记在脑子里,就成了“挂一漏万”了。

朝云是个聪明灵秀的人,这样的人当然喜欢诗词,也想自己学着写。早年苏轼做官太忙,朝云不敢烦他,在黄州先是耕种忙碌,后来有了干儿,也没得着时间。如今到了惠州,苏轼真正闲下来了,朝云就想和丈夫学写诗词。然而苏学士教给她的这些办法朝云都学不了,顿时犹豫起来。

见她退缩,苏轼忙说:“其实做诗全看灵性,未必要读多少书。”看朝云不太相信,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一位老法师在窗前打坐,看见一头蜂子在窗纸上乱撞,撞了好久也出不去,就说它:‘你这蜂子!世界这么大,哪里不能走,非要钻这些旧纸头儿,驴年马月才能钻出去!’”

苏夫子说的是当世高僧神赞大和尚的故事。朝云却不信,嘟着嘴说:“人家认真问你,你倒拿我开心!”

苏轼把手一摊:“哪有!”

“老法师会说‘驴年马月’这种难听话吗?”

苏轼忙解释:“大和尚就是这么说的。还有一段偈语专讲这个故事:‘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痴。百年钻故纸,未见出头时。’这诗你见过没?”

苏学士前头说的故事朝云没听过,可他忽然念出诗来,朝云立刻记起,以前和义冲师父学佛时似乎见过这段偈!而且苏轼再有才也不可能顷刻间编出一段偈来,大概他讲的故事是真的。

可惜朝云眼下不想跟苏学士“讲理”,就胡赖道:“这诗里怎么没有‘驴年马月’的话?可见刚才都是骗人!”

朝云如此狡赖,苏轼也没法子,只能说:“你这人不讲理!”

朝云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你跟‘蜂子’讲理去……”话一出口忽然觉出语病,忙想拦着,苏学士这里已经哗然大笑起来,朝云忙敲他肩膀:“不准笑!”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顿大笑既解暑又解乏。半天才止住,朝云又捡起刚才的话题问苏学士:“大人那些妙句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苏轼摇头道:“这我也说不清,反正要写的时候自然就有。” 在一棵大树底下坐了,略想了想就随口念起来:

“铁桥本无柱,石楼岂有门。

舞空五色羽,吠云千岁根。

松花酿仙酒,木客馈山飧。

我醉君且去,陶云吾亦云。”

听了这“想要就有”的好诗句,朝云想学诗的心思就像落在水面的旧衣服,乌沉沉晃悠悠,转眼功夫就沉下去了。

朝云的信心被打下去,苏学士的热情却高涨起来:“你要学诗,我回去先找些好的唐诗给你读,等心里有了感觉,口中有了韵味,不妨试写出来,我帮你改。”

朝云想学诗只是一时热心,可惜身边这人太高明,如同一株参天大树,那些小草杂树被他遮尽了光亮,连“上进心”都断绝了。干脆找借口:“反正大人时时写诗送我,何必自己再写?”

苏轼笑道:“让你学东西就偷懒,我以后不给你写诗了。”

朝云白他一眼:“不写就不写,反正大人以前送我的诗也够了。”两人说笑着往下走,忽然眼前一片嫣红,却是一株海棠立在树丛中,枝繁叶茂,花开满树,十分漂亮。

苏学士的老家眉州盛产海棠,后来离了眉州到外头做官,北方少见此物,就算南方也很少有人栽种,至于岭南等地就更少了。如今迎面看见如此好花,东坡居士如见故人,忙走上去细看,见这株花木比蜀中所产更加硕大艳丽,花开得层层叠叠,枝条都被花朵压弯了,连连赞叹:“想不到此处有这么好的花儿。”围着花树转了两圈,挑一朵开得最艳、颜色最鲜的花儿采下来,帮朝云簪在发髻上。

苏学士平时也种过桑树、橘子,却不见他种花。如今见了一株海棠就喜欢成这样,倒让朝云觉得有趣:“大人以前种过海棠吗?”

苏轼忙说:“种过!小时候在家乡,家家院子里都种这花。”左右看看,山坡上都是乱树杂草,就这么一树红花映照如霞,十分抢眼,也觉得奇怪,“谁在这野山坡上种了一株好花?”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学士一厢情愿,以为海棠必是别人种的。朝云笑道:“这里连人影都不见,谁跑来种花?必是野生的。”

一听是野生的,苏轼又有了主意:“既然是没人要的野花,咱们把它移到庙里去如何?”

朝云一愣:“干嘛移到庙里去?”

苏轼笑道:“我到惠州这么久,从没见人种过海棠。大概本地人对这种花不太看重。现在好容易遇上一株,放在这里也没人看,移到咱们院里去,每天浇水,早晚观赏,多好。”

苏轼孩子脾气,心热如火,朝云却不想费这个功夫,眼睛一眨就问苏轼:“大人是只移这一株花树,还是把满山坡的树都移回去?”

苏轼道:“当然移这一株,野树杂草有什么可看的?”

苏轼这一回答,朝云就有说辞了:“大人要是做惠州知府,这花移回官署倒没什么。可咱们眼下寄居在寺院里,弄一株花树回去不太好。”

“僧人也可以来赏花……”

朝云忙摆手:“倒不是这个意思。大人想想,海棠虽然比别的花草出色些,毕竟也只是花草,旁边的闲草野花或许没它这么美,可人家也一样自在地活着,这就是佛说的‘释法平等’。如今大人厚此薄彼,眼里只有海棠,其他一概不问,是不是妄念?又要把这海棠占为已有,算不算贪念?”

苏学士只爱海棠不爱杂树,自然是妄念;要把海棠据为已有,自然是贪念。这话真的驳不倒。

见丈夫没话说了,朝云又笑着说:“依我看,海棠俏丽出众,不但没什么好处,反而是个麻烦,比如这一支,若也是闲草杂花就罢了,偏偏出色,结果被大人折了送给我,对这花而言,虽不至于死,毕竟受了伤,至少养一年才能恢复。”

被朝云一说,苏轼觉得有理,笑道:“万物皆有灵性,花草也有知觉,刚才被我折断,想必流血不止,痛入骨髓,没准因此恨上我了。”

朝云又摇头:“大人说花有灵性,会流血会疼痛,大概有道理,可要说这花‘恨’上大人了,我觉得未必。其实海棠遭人折断,是它自己造成,若不开出这么好看的花来,也没人特意去折它。所以灾祸是它自己引出来的。大人毕竟是个风雅之人,珍惜花草,只折了一朵花儿,要是别的人,只怕连根拔起也未可知。”

朝云这一句话,说破了苏轼半生的苦难。

苏学士既无野心又无城府,可他太聪明,太锐利,太急躁,时时说话处处露头,就像杂草中一株艳丽的海棠,从做了官就背上“虚名”,自己给自己招灾惹祸,引着别人来迫害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恨那些政敌当然容易,可放下恨意自我反省,才更有意思。

朝云这话纯是无心之言,苏轼却品出了其中的苦涩,摇头笑道:“两边话都被你说了,我不知怎么说了。”

也对,两边话让这丫头一人说尽了,苏学士竟没话说。

朝云忍不住一笑:“我以前在庙里听人家讲经,说了一个‘即心是佛。’说这‘佛’是在咱们自己心里的,与外人无关。比如大人从花前走过,其实你是个‘外人’,这里有花,就停下看一眼;若没有花——或者有花,你却没注意到,也就走过去了。真正要紧的是海棠自己。这海棠花若是要强,今年被大人折去一朵,明年必在原地生出两三朵,偏让你看它的‘刚强’。然而海棠若是聪明,从此就不再开花,只做一株野树杂草,再也不会有人来攀折它。所以我说海棠今年开花是‘它自己’的错,不关大人的事。至于明年开不开花,还是‘它自己’的事,大人管不着,也不会管。对不对?”

朝云生来就有一种本事,看东西总比苏学士透彻。听了这些话,苏轼暗暗点头:“你说得对。”

朝云又笑着问:“大人觉得这海棠是‘要强’还是‘聪明’?”

苏轼想了想,叹了口气:“以这花的脾气,必是要强,明年要开一树的好花来气我。”

朝云又笑问道:“若大人是这花儿,你会选择聪明还是要强?”

听这一问苏子瞻微微点头:“我早前和这花一样要强,被人‘折’了几回,也该学聪明些,以后只做闲花野草就够了。”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贵转眼成空,何不一笔勾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佛印大和尚的点化,东坡居士全都悟了。

听苏夫子说出这明白话来,朝云又笑着问:“大人不想把这棵海棠移回来了?”

苏轼赶紧摇头:“它若要强,移回来,明年花开满枝惹人注目,连咱们都被这要强的‘花精’连累;它若聪明,从此变成闲花野草,一朵花也不开,移回来干什么?况且海棠娇嫩,万一挖坏了根,死在咱们手里,又是罪过。还是让它做野草中的一朵好花儿,只有咱们两人认得,也只有你我能守护它。”

朝云笑着说:“大人这么说也对也不对。其实这支‘海棠花’只有我一人呵护,大人既看不到,也护不得。”

朝云这话苏轼就听不懂了:“明明咱们两个都看见,怎么说只有你一人?”

苏学士活了五十九年,就笨了五十九年,而且年龄越大人就越笨,如今这么简单的谜语也猜不出,大概无药可医了。可惜谜底虽简单,朝云却不好意思直说出来,红着脸笑道:“我不说,说了就没意思了,大人自己猜吧。”

苏轼笑问:“猜不出来怎么办?”

朝云笑着说:“猜不出,晚饭你做。”

苏学士又问:“猜出来有什么好处?”

“若猜出来,大人要怎样就怎样。”

朝云这一句话说得太大胆,话刚出口,她这里已是面似火烧,心里直跳。

干儿夭折那年苏轼四十九岁,今年苏学士五十九岁,期间相隔整十年了。这十年朝云被自己心里的石头压着,一直躲着丈夫,而苏学士身边有夫人,也一度冷落了朝云。去年夫人去世,今年苏轼遭贬,岭南这地方比黄州还要偏僻,对朝云而言,这个男人又成了她一个人的“私产”,再没人与她争了。以前不敢想的事,如今又有了想头儿。

上次丈夫有意和她在一起,朝云心里却没准备,一慌,把丈夫推开了。回来一想,自己也觉得好笑。如今朝云把一句要紧的话儿递给丈夫。哪知苏学士奇笨无比,连先前那谜语都猜不透,后边这一句话儿更想不到。皱着眉动了好一阵心思,还是猜不出,只好叹口气:“看来只得做晚饭了,不知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嘴里嘟嘟囔囔,只头往嘉祐寺走去。

看着苏学士的背影,朝云笑着摇头。

虽然山坡上有一树海棠花,其实朝云说得是苏学士这株“人中海棠”。如今全天下人都抛弃了苏夫子,只有朝云一个人仍然像从前那么敬重他、珍爱他,心甘情愿追随他到天涯海角,把整个生命拿来供养他。

苏子瞻一生有三段姻缘,三场姻缘各不相同。王弗夫人是位最识大体的贤内助;二十七娘是个温顺甜美的小娇妻;朝云却是东坡居士的灵魂伴侣。这三段姻缘,一个人一生中能遇上任何一段,已是天大的幸事,苏轼竟三件齐全!简直不可思议。

更令人羡慕的是,东坡年少疏狂时得贤内助照料,不至于闯祸;中年事业有成,顺遂中有二十七娘陪他过甜如蜜的好日子;在黄州、惠州受挫折,吃苦头,是朝云在身边抚慰他的灵魂,让他在苦中找到“一点乐”,游出一片活水来。结果苏子瞻一个人活出别人三辈子的快活!而且一般人就算苦修三世,也未必把这三种快活都修到手。

东坡居士实在有福,他的福泽,是那份诚挚淳朴孩子一样的“慧根”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