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才子斗夫子(1 / 1)

元丰八年三月司马光回京,四月就职门下侍郎,七八月间旧臣纷纷回朝,从那时算起,对“三司系”的清除整整用了一年时间,到元祐元年,朝廷中掌权的“三司系”大将已尽数落马,疾风暴雨般的局面渐趋缓和。

就在此时,在江宁养病的王安石死了。

“拗相公”王安石本来比钢铁还强硬,比老虎还勇猛,可独生儿子被人整死,自己也被神宗皇帝抛弃,“拗相公”就垮了,病病歪歪糊里糊涂,蜗居江宁苟延岁月。到神宗驾崩,王安石就估计到朝局要起大变化,只是没有管事的心气儿,连一道札子也不肯写。眼瞅着当年在自己手下混事的蔡确、章惇、韩缜、李定、张璪一个个挨收拾,早前订的“新法”一条条被废除,王安石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当着外人的面儿一句话都不说,晚上回房才偷着落泪。到司马光下令废除那条每年为国家敛财一千多万贯的《免役法》时,王安石忍不住大叫:“怎么连这个法也废了!”于是病势转重,再也起不来床,几天就病死了。临死,傻瓜“拗相公”嘴里还在念叨:“《免役法》是我和先帝反复讨论两年才实行的,所有细节都讨论明白了,这个法是不该罢的……”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主持熙丰变法的王安石,注定看不透“熙宁变法”的真相。临死,还在说糊涂话……

然而王安石毕竟是一代君子宰相,人格操守为世人景仰。听说王安石过世了,正在病中的司马光大哭失声。连中书舍人苏轼也潸然泪下,大笔一挥,写就一篇文字: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网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已意;糠粃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属熙宁之有为,冠君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方需功业之成,遽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屐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君于麋鹿。进退之美,雍容可观……”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这是一句用来给王安石盖棺定论的话。

王安石也许只是“神宗熙丰变法”整盘大棋中的一个棋子,然而王安石这个人实属千古难觅。若“拗相公”生在今天这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时代,必有一番作为。

可惜,这千年一遇的勇气、胸襟、才干、磊落,只因早生了九百年,全都白费!

王安石去世仅五个月,宰相司马光病死了。

司马光早就得了重病,能在朝堂上撑满一年,把驱逐“三司系”的大事基本完成,已经很不容易。没有铁打的意志,司马光撑不到今天。可司马君实的身体毕竟不是铁打的,大事完成,人就撑不住了。

司马光和王安石一辈子都是好朋友,哪怕政治分歧让两人变成政敌,友谊并不因此断绝。到死,二人尚能心意相通,惺惺相惜。和王安石一样,司马光人品节操几无瑕疵。但要说到才干、胸怀,司马光比王安石逊了一筹。若说王安石能开拓,则司马光仅能整顿。至于司马君实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比王安石“更美”,只因为司马光的事业叫 “补救”,王安石的事业叫 “开创”。

开创,远比补救艰难得多。

得知司马光病逝的消息太皇太后大为震惊,刚刚在朝廷站稳脚跟的“旧臣”们也十分惊愕。为了彰显司马光的功绩,太皇太后以哲宗皇帝的名义发布诏书,赐司马光“明堂大享”的哀荣。由宰相吕公著率领群臣到明堂行祭礼。礼成之后大臣们并未散去,苏轼、刘挚、范纯仁等人提议各官员立刻到司马光府上去哭拜。众官齐声响应,立刻就往外走,崇政殿说书程颐老夫子忽然上前拦住众人:“圣人有言:‘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今天大家已为司马公行明堂之礼,岂能在这个时候又去吊丧?”

程颐这位一生奉行“道学”的大儒向来古板,不管何时何地,只知道大发议论,而且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迂腐无趣。苏学士是个开朗大气的人,不喜欢这些酸言腐语,立刻问程颐:“孔圣人说‘哭而不歌。’没说‘歌而不哭’吧?如今咱们在明堂祭奠君实是‘歌’,‘歌’罢之后到君实府里去‘哭’,何处有违圣人之礼?”

确实,“哭而不歌”意思是说举行过丧礼后应该避免参加别的大典。可孔子没说参加完典礼之后不能再去参加丧礼。程颐因为一句“圣人之言”就阻拦大家去哭拜司马光,很有些钻牛角尖儿的意思。

可惜,当时天下有两个人触动不得,一触即跳,一位是苏轼,另一位就是程颐。

程夫子当了一辈子老师,习惯了给别人讲课,绝不容忍别人说他。立刻斥责苏轼:“圣人之礼岂可荒废!学士平时开玩笑我不管,在这件事上却不能开玩笑!”

程颐天生一副“夫子脾气”,苏轼却是个嘴比脑快、不管不顾的人,立刻回敬道:“程夫子说的根本不是圣人之理,我看是叔孙通在枉死城里新定的礼仪吧!”

叔孙通是秦汉时一位大儒,曾为刘邦制订汉朝礼法。苏轼这话显然是讽刺程颐。

程颐这人一说就急,一急就闹,虎着脸扭头就走了。

见程颐走了,众官员略作准备,这才赶到司马光府上来。哪知司马光的长子司马康站在门前对众官行礼,口说:“父亲新丧,朝廷为治明堂大享,众位大人离明堂就到府上吊唁,不合礼法,各位请回,明日再来吧。”说完转身回府关闭大门,竟不让众官员进府。

司马光活着的时候就倔,司马康这个倔脾气和他父亲一样。可司马康这个作法儿真是奇怪。苏轼聪明得很,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准是程颐抢在众官前头到了相府,把他那套“规矩”给人家说了,唬得司马康不得不听。

刚才程颐拦着大家不让吊唁,只是有点儿惹人烦,哪想到老夫子居然来这么一手儿!苏学士满肚子不痛快,气呼呼地对苏辙、刘挚等人说:“这个程夫子,真是‘鏖糟陂里叔孙通’!”

“鏖糟陂”是京师城外的一个地名。那里地势低洼,一下雨,臭泥没漆,人要是不小心走进鏖糟陂,轻则滚一身泥,重则陷在里头无法脱身。

苏轼说程颐是“臭泥坑里爬出来的腐儒”真是又形象又刻薄。听到的人都大笑起来。从此这位天下第一理学夫子就得了个“鏖糟陂叔孙通”的外号儿。

可苏轼就没想过,程颐是天下第一理学宗师,讲学半生,影响很大。而且这位夫子和天下所有当老师的一样,自视极高,心眼却不是很宽,他怎么说别人都行,绝容不得别人拿他开玩笑。如今苏轼给程颐取了个难听的外号儿,已经跟程颐和他那帮学生们结了怨。

就在苏轼身后不远处,身为程门弟子的左司谏朱光庭正狠狠地拿眼瞪他呢。

司马光去世以后,太皇太后任命吕公著为宰相,吕大防为中书侍郎,韩维担任门下侍郎,刘挚为尚书左丞,为国家理政。苏轼因为才华横溢,能言敢谏,不怕得罪人,升任翰林学士知制诰。

翰林学士是大臣们“登天阶梯”的最后一级,再往上一步,就是三司使、枢密使、正副宰相了。然而古话说得好:“塞翁得马,焉知非祸。”苏轼的这一步升迁,带给他的不是荣耀,倒是麻烦。

就在苏轼升了翰林学士不久,学士院准备进行一场考试,皇帝命翰林学士承旨邓温伯、翰林学士知制诰苏轼共同拟定考题。苏轼就拟了《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一题呈上。哪知考试还没开始,左司谏朱光庭忽然递进札子,指责苏轼的考题吹捧了汉文帝、汉宣帝,贬低了本朝仁宗、神宗两位圣主明君!

朱光庭指责苏轼的札子纯属无中生有,断章取义。苏轼忙上奏辩解,说自己受过先帝大恩,怎么可能无端讽刺先帝?何况所有考题都呈给皇帝看过,若有讽刺之处,皇帝怎么会看不出来?

太皇太后是个明白人,看了朱光庭的札子已经知道是在胡咬,只不过想不明白,为什么朱光庭无故去咬苏子瞻?就把右司谏吕陶找来询问。

这次朱光庭弹劾苏轼,下头的人不但知道是诬告,也都明白其中原因。但一般人不敢把这件事说破。偏偏吕陶是苏轼的老乡,又是好朋友,对朱光庭的作法很瞧不起,就对太皇太后说:“早先司马君实病故,朝廷许以明堂大享之礼,百官行礼后又要到司马府上吊唁,程颐以为不合古礼,不准吊唁。苏学士就说了几句玩笑话,哪知程颐等人怀恨在心!朱光庭是程颐的学生,就挟怨报复。”

一听这话太皇太后就明白了。把这无聊案子压下不问。

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朱光庭的弹劾刚被压下去,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忽然上奏,同样指责苏轼在拟定试题的时候讥讽先帝!

若说朱光庭诬陷苏轼是为了给老师程颐出一口气,可傅尧俞、王岩叟都是司马光的亲信,根本不是程颐弟子,这两个人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这又牵涉到早前苏轼和司马光那场争执了。

去年苏轼为了《免役法》的事在政事堂和司马光闹了一场,甚至给司马光取了个“司马牛”的外号儿!由此引起司马光亲信们的怀疑,认为此人有勾结“三司系”之嫌,就传出“蜀闽同风,腹中有虫”的话来——因为苏轼是蜀人,“三司系”头目蔡确、章惇都是闽人。

后来苏轼打击张璪、李定等人不遗余力,贬吕惠卿时还写了那么一道厉害的“檄文”,勾结“三司系”的谣言不攻自破。可司马光手下这些亲信们又有一个顾虑:苏轼表现得如此强势,是不是想取代司马光成为群臣的首领?

其实东坡居士是个没心眼儿的人,根本不想做什么“首领”。可他亲手打倒了“三司系”几员大将,亲笔写出了讨伐“三司系”的檄文,对官场上的人物来说,这么闹腾就是个“争权”的意思!

——不为争权,你苏某人为什么跳出来做这个出头椽子?

苏学士不想争权,别人却认定他要争权!于是苏学士自然而然有了政敌,人家跳出来“收拾”他来了。

对眼前这个复杂的乱局太皇太后看得一清二楚。对朱光庭很不满意,至于傅尧俞、王岩叟,这些人显然有心结党,太皇太后更不高兴。立刻把两人叫来,问他们:“老身知道朱光庭弹劾苏轼是出于私心,却不知你二人附和朱光庭是什么意思!难道卿等和朱光庭是一党?”

太皇太后知道傅尧俞、王岩叟、朱光庭三人不是一回事,故意用厉害的话吓唬他们。傅尧傅、王岩叟果然吓得面色如土,急忙请罪,仓皇退出。

不久,太皇太后下诏:吕陶升左司谏兵部员外郎,傅尧俞升吏部尚书,王岩叟升吏部侍郎。抹了一把稀泥,把这场无聊的“斗争”糊弄过去。

至于苏轼,一切不问,仍然命他主持考试。

这时候,老夫子程颐已经被赶走了。

程颐是个标准的教书先生,他的整个人生似乎无时无刻都在讲学。不管别人在他面前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都以“老师对学生”的态度毫不客气地“指导”人家,责备人家。甚至别人没和他说话,只要他听见了,也要插进来批评。这样的人只能生活在校园里,让他到朝廷做官,对老夫子是“活受罪”,对其他官员也是“活受罪”。

偏偏程颐担任的是崇政殿说书,给哲宗皇帝讲课,结果他整天批评小皇帝,这也不对那也不行!讲课的时候全是大道理,才十岁的小皇帝听不懂,也不爱听,对他的课程很有意见。后来皇帝屁股上生了个疮,就找借口不来上课,程老夫子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去找宰相吕公著,跟人家说:“皇上病了不能理政,只剩太皇太后一个人听政,这样不太好吧?”

——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朝廷大事本就是太皇太后在处理,皇帝病不病,太皇太后都要听政,这些关一个大臣什么事?程颐这么说,似乎指责太后太后独断专权……

吕公著还不知道皇帝“病了”,一听这话很惊讶,赶忙进宫慰问。太皇太后觉得奇怪,皇帝得了点儿小病,大臣们怎么知道了?一问才知道是程老夫子泄的密。接着吕公著等人又问出那句“皇上不能理政,太皇太后一个人听政不太好吧”的傻话来,太皇太后顿时留了心,一问,又是程颐说的!

太皇太后表面是个温柔斯文的贵妇人,其实处理政务手段很硬。没有这样的铁腕,她也不可能一年功夫就把朝廷大局摆稳。如今程老夫子莫名其妙一句闲话正戳在太皇太后的痛处,把手一挥,立刻将老夫子罢出了朝廷。

程颐和苏轼的一场争闹,其中并不涉及“党争”。因为苏、程二位都很幼稚,谁也没有害人之心。如今程颐走了,苏轼本以为可以过太平日子了,哪知道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元祐三年二月,翰林学士知制诰苏轼被任命为权知礼部贡举,主持进士大考。想不到这次考试竟有两名考生同中进士,他们是章惇的两个儿子:章援,章持。

当年横行朝堂勇不可挡的枢密使章惇,如今已被贬得不知踪影了。可他的两个儿子偏偏在苏轼主持的大考中一同高中进士。顿时又有传言:苏轼和章惇有勾结,故意把考题泄露给章惇的儿子……

与此同时,苏学士的好友黄庭坚、王巩等人都被御史台的人弹劾,原因各种各样,全都莫名其妙。后来干脆连刚刚担任秘省正字的秦少游——一个没有半点资历、官位比芝麻烂儿还小的官员也遭到了弹劾

显然,朝廷中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已在不经意间悄悄控制了御史台,正是这股势力不能容忍翰林学士苏子瞻“觊觎”宰相之位,急着要把他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