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要有个根子(1 / 1)

一转眼苏判官在杭州呆了两年多,和辩才、海月、清顺几位高僧做了朋友,又有邵迎、贾秀才陪他在这山光水色的仙境游玩,虽然也遇上几件麻烦事,总得来说还是顺利、清闲。回过头来想一想,杭州两年是苏学士一辈子最悠闲散淡的好时光。至于官府里的酬唱宴饮,已经一年多没去过,也不打算再去了。

这天苏判官公事完得早,刚过中午就出了北厅,想着该到宝严院看看清顺和尚了,就出了钱塘门,正沿着沙河塘街往前走,忽然有人从被后猛拍一掌,叫了声:“好大块栀子酥!”

——栀子酥,这是把“苏子瞻”三个字倒过来念了。

听了这句不着四六的话,苏轼就知道遇上好朋友了,嘴里笑道:“你这个分文不值的东西怎么在此?”回头一看,身后立着个细高挑儿穿黑袍的家伙,长面短须,喜眉笑眼儿,正是被王安石斥为“分文不值”贬到泰州做通判的刘攽。

苏轼和刘攽在京城就是至交,后来一起当众跟王安石争执,结果先后被逐。可刘攽远在泰州,想不到竟在杭州遇上,忙问:“你怎么到杭州来了?”

刘攽笑道:“去年孙觉在湖州修成百里石堤,天下闻名,泰州知府老爷一心想做宰相,急着要出政绩,命我这个判官到湖州学艺,准备回泰州以后在长江岸边修它个千里长堤让天下人瞧瞧!我到湖州一看,‘大猢狲’修堤用的都是七孔玲珑太湖石,只有他那里出,泰州根本没处找去,这堤也修不成,干脆南下百里,到杭州看看你这块‘栀子酥’过得好不好。”

刘攽惯会胡说八道,但话里的意思却是真的。

湖州知府孙觉沿太湖修成百里石堤,一时闻名江南,处在长江北岸的泰州府也想学人家的样子,所为的不是护民而是政绩。刘攽对此举不以为然,嘴里全是牢骚。苏轼答道:“杭州府也派我到湖州查看石堤了。”

“也要修堤?”

苏轼摇摇头:“那倒没有。陈知府认为钱塘江堤稳固,不必大动。”

听了这话刘攽连连点头:“陈襄是个好人。”又叹了口气,“如今好人得不着好报,还是把心眼儿长斜点儿,不吃亏。”边说边拉着苏轼进了路边的酒肆,挑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苏轼见刘攽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十分精致,顺手接过来看,入手沉甸甸得,单凭手感便知是上好的檀木扇骨,两面都雕着花纹,一面是几竿竹子,另一面有位高士深袍广袖负手而立若有所思,都是双刀阴刻,深入纹理,竹叶洒脱细腻,人物造型生动,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赏玩良久才还给刘攽,笑着问:“已经入冬了,你还带着这么好的扇子,不怕被贼偷去?”

刘攽答道:“这把扇子是我选了上好材料,专门找泰州的制印名家吴玉犀帮我刻的,自从得了此扇,不分春夏秋冬常在手上拿着。”把扇子在手中潇洒地一捻,又笑着说,“其实我这人天生没福,自从当官以来,整天大鱼大肉却总也养不胖,瘦成一根‘人竿儿’,坐在地上硌屁股,躺在**硌脊背,夏天也出不来汗,手里拿这宝贝儿是为了给别人行个方便。”

刘攽这话苏轼就不懂了:“你拿把扇子,能给别人行什么方便?难道见了上司就拍马屁给人家扇风儿……”

刘攽愁眉苦脸地叹一口气:“你这栀子酥是个‘甜人儿’,哪知道我们这些苦人儿的难处?如今世道败坏,人性凶险,有多少人无缘无故见了我就打!我身子又弱,禁不住几拳头,就做了这么一把好扇子拿在手里,别人要打我,就递给他说:‘你拿扇子打我的头就好,别处不要打。’有那雅致的人,见扇子漂亮舍不得打,就混过去了,就算凶狠的,看在这好东西的面子上好歹能少打几下子,如此,我才好端端活到现在……”

这世上比刘攽说话更不着调的人实在不多。

听了刘攽的话苏轼又是一愣,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来:“哪是人家要打你?明明是你这东西刻薄讨厌,满嘴胡说八道,逼着人家不打你不行。你刚才叫我什么!”

刘攽一脸坏笑,嘴里说:“‘栀子酥’不错了,总比什么‘大猢狲、小猢狲’的好些吧?”说着哗啦一声展开手里的折扇,只见扇子正面画着一幅“耄耋图”,黄猫红蝶栩栩如生,背后却题着两句诗:“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惟可饮醇酒”。

“耄耋图”是祝寿的画幅,平日里常见的,可配上苏子瞻早先相送的两句诗,分明成了个明哲保身、惜命知福、莫管闲事的意思。

原来刘攽把扇上的诗画当成“座右铭”了。难怪他要把这扇子当成宝贝,一年四季拿在手上。

见了这几句诗,苏轼不由想起在京城的遭遇,悄悄叹一口气,刘攽的脸色也黯淡起来:“子瞻听说了吗?王介甫的日子不好过了。”

在京城的时候苏学士受小人的迫害,从此对政事灰了心,只管游山玩水,朝廷里的事早就不问了。现在刘攽忽然说王安石情况不妙,苏轼却不知情,忙问:“出了什么事?”

“这些日子太后出来劝皇上了,认为新法太急,请求罢王安石,暂停《青苗法》,听说圣上也有此意。若《青苗法》暂停施行,王安石的宰相之位就坐不稳了。”

听说《青苗法》将停,王安石不稳,苏轼倒有些激动:“这是好事呀!”

刘攽缓缓摇头:“未必是好事……”

早前刘攽因为反对王安石新法得罪权贵,被贬泰州,现在王安石坐不稳了,刘攽却说“不是好事”,这让苏轼不能理解:“怎么不是好事?”

“王安石早前推出诸多新法,咱们都不理解,只看到《青苗法》、《免役法》种种害处,就不顾一切反对起来。如今被贬到外头,再看这些新法,才知道像《免役法》这样的法令在民间推行起来,百姓倒愿意接受。以前官府有诸多差役,无缘无故摊派到百姓头上,现在有了《免役法》,百姓们只要交给国家一笔‘助役钱’便可免去官府派下的各种苦差事,当其推行之时,都以为这是讹诈百姓的恶法,可真正实施起来,那些富户们算一笔账,倒愿意交这个钱,从此避开苦役。穷人家反正年年服苦役,躲也躲不开,如今交不起‘助役钱’,苦役照就,和往年没什么不同,他们也不埋怨,结果这《免役法》并未害民。还有《保甲法》一开始以为扰民太过,现在看来编民为兵组织操练,虽然好处不多,害处也有限,经过操练的乡勇民兵未必能上战场,可防贼倒有效。至于《农田水利法》以‘青苗钱’助百姓兴修水利,增产粮食,十年以后全国农事或有改观。就连那最害人的《青苗法》,仔细想想也有道理,若能长年累月推行下去……”

苏轼最厌恶的就是《青苗法》:“贡父怎么说这话?你不知道《青苗法》的害人之处吗?”

刘攽叹了口气:“泰州府又不是天上的衙门,百姓因为《青苗法》受的苦与各地一样。可《青苗法》的害处都在地方官求财心切,强摊恶收!若只看此法的初衷,也是为了百姓方便,只是推行得太急,几年内不见其利,先见其害,若真能搞个二十年,三十年,好的就留住,错的就改良,最终渐渐把朝廷的‘敛财’之心收住,地方官府的‘强摊恶收’控制住,再回头看这《青苗法》,未尝不是好事,你说对不对?”

刘攽这话似乎有理,可细想又觉得不对头。苏轼只说:“贡父这些话有些一厢情愿了。”

刘攽这话确实一厢情愿了。错就错在他以为《青苗法》推行久了会渐渐变好,却不知道在一个皇帝独裁、官府横暴、重农抑商的社会里,《青苗法》这种鼓励商农的政策永远不可能成功。

二三十年后国家就不急于敛财了?官府就不强摊恶收了?笑话。

其实这些问题刘攽心里隐约知道,点点头:“子瞻说我一厢情愿,这话说得好。其实变法的王安石本就是一厢情愿,我们这些反对变法的人同样一厢情愿。孔子说:‘过犹不及。’王介甫有些‘过’了,咱们这些人是‘不及’,都一样犯了大错。可所有人都没想过这些,咱们只知道急急忙忙和王介甫争执,王介甫只想着急急忙忙贬了咱们这些人,他好腾出手继续变他的法,哪知道人可以贬,官位却不能撤销,把君子贬了,空出来的位子只能给小人坐,变法至今才几年?朝廷中已经满是小人,倒衬出王安石是个君子来了,一旦王安石被小人打倒,那时朝廷里将变成什么局面?真就连想都不敢想了。”

刘攽说的话苏轼平日竟没想过,现在回头一想倒愣住了。

见苏轼发愣,刘攽又是一声长叹:“老兄知道吗?最近朝廷里又有变动,‘转世颜回’和‘倒挂蛤蜊’升上去了。”

“转世颜回”说的是吕惠卿,此人是王安石手下第一亲信,一向紧跟宰相,专替王安石咬人。旁人拿他取笑,说王安石是“孔子”,吕惠卿是“颜回”。“倒挂蛤蜊”是刘攽给监察御史蔡确取的外号儿。因为“蔡确”二字倒过来念,谐音是“壳菜”——也就是蛤蜊,所以刘攽称蔡确为“倒挂蛤蜊”……

王安石为了保住《市易法》斗垮了曾布,无意中却把吕惠卿捧了起来;神宗皇帝要分化“三司系”,借王韶的案子捧起一个蔡确,如今“倒挂蛤蜊”已经逐渐掌握台谏之权了。

刘攽嘴巴之损也算天下无双了,但这是个正派人,而且很聪明,把朝局看得很透。吕惠卿也罢蔡确也罢,都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当王安石的威信跌落下来的时候,几个小人却升了上去,不能不说,这个现象本身就是危机。

半晌,苏轼呆头呆脑问了一句:“怎么办呢?”

是啊,朝局走到这一步,该怎么办呢?

朝廷的走向将如何?刘攽并不知道。国家的出路在何处?刘攽也说不清。只能摆摆手:“不说这些!不说这些……”随即换上那副滑溜溜的笑脸儿,故意把嘴凑到苏轼耳朵边儿上:“我今天就要回泰州。去年离京时子瞻送我一首诗,如今那诗流传天下,读过的人都知道原作在我手里,已有人出三千贯钱要买,我却要等它涨到一万贯才卖。可我眼下当个穷判官,挣得不多,老婆管得又紧,酒钱都不够,想请子瞻再写一首送我,如何?”

刘攽向苏学士讨诗其实是平常事,可这“分文不值”的猴儿非要闹鬼,拿市井无赖的话儿说笑。苏轼也就顺势凑个趣儿,笑着说:“我这里求诗词的人也多,如今写一首要五百贯润笔,少一个钱都不卖。”

听了这话,刘攽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嘴里嘶嘶啦啦地,伸手到怀里掏摸,半天也掏不出东西来。苏轼给他逗得直笑,指着刘攽那把宝贝折扇:“你要是没钱,把这扇子抵给我也行。”

一听这话刘攽二话不说立刻把扇子递了过来。苏轼忙说:“我说笑罢了,这是你心爱之物……”

刘攽笑道:“这样的扇子我家还有三把,这个你只管收下。”

刘攽这么一说苏轼倒不解:“你弄这么多扇子干什么?”

其实刘攽收藏这么多好扇子,只因刻扇名家吴玉犀和他是好朋友,刘攽专门请人家刻了一批上等扇骨,自己收得有限,大多拿来送人。现在与苏轼见面,正好送他一把。嘴上却说:“子瞻哪里知道,我刚到泰州一共买了十把扇子,这才半年功夫,只剩四把,其余的都叫人拿来打我的头,打得粉碎了。”

刘攽满嘴胡扯,苏轼忍不住笑:“你的脑袋倒没打碎?”

刘攽把脖子一缩,右手遮着脸儿假装害臊,嘴里连说:“头硬,头硬……”

刘攽这一顿胡说八道,不但苏学士,连旁边喝茶的客人都给他逗得哈哈大笑。好半天才收住,抬头再看刘攽,面色灰黄,枯瘦清癯,眉间满是愁色,脸上多了刻痕,两鬓已经灰白,虽然玩笑不拘,却掩不住心中的愁苦。

刘攽是跟司马光齐名的大学者,是和苏子瞻一样的直臣子,是王安石的好朋友,与天下人一样,刘攽在朝为官二十年,就把变法革新盼望了二十载,哪知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熙丰变法”一出台就走错了路。

刘攽、苏轼、司马光、范镇,乃至富弼、韩琦、吕诲、吕公著、韩维、宋敏求、苏颂、孙觉……这些国之大臣不是反对变法,更不是阻挠变法,他们心里其实支持变法。可变法变成这样,国家受了害,百姓受了苦,臣子也受了罪。

与国家之害、百姓之苦相比,这些臣子们受的罪倒不值一提。

这些受罪的臣子们,居庙堂之时尽力谏争,就算皇帝不听,好歹皇帝还听得见……如今被贬下来,心里还记挂着朝廷,人却已被朝廷遗弃,日思夜念,惊怒愤沮,苦不堪言,哪有“年来烦恼尽,古井无由波”的造化?只能拿些无聊笑话解闷消愁罢了。

强装出来的快乐被苏子瞻一眼看破,刘攽也无力再装下去,嘴里轻叹一口气,双目黯淡,眉宇纠结,好像一堆烧剩了的炭,刚才还有余火,如今,却连烟也冒不出来了。

一时间,两位学士都不说话了。

好半天,刘攽强打精神,脸上露出几丝笑容:“没事,朝廷有王介甫主持,国事不至大坏。”

苏轼也点头道:“是啊,有王安石在朝,不至大坏……我为贡父写一首!”叫堂倌儿取过纸笔,略一沉吟,在酒桌边写就一阕:

“天台旧路,应恨刘郎来又去。

别酒频倾,忍听阳关第四声。

刘郎未老,怀恋仙乡重得到。

只恐因循,不见如今劝酒人。”

刘攽在杭州没呆多久就回泰州去了。送走这位老朋友,苏学士心里说不出的酸苦,回想这几年朝廷的变法,时局的变化,国家的前途,越想心里越烦乱,把心事和夫人说了几句。可惜二十七娘对政事一窍不通,也没兴趣,强打精神听他絮叨,答非所问,一句话都说不到点子上,苏轼觉得无趣,从家出来,到天竺寺去访辩才大和尚。

苏轼来得不巧,辩才和尚正做晚课,苏轼也和信众们一起站在大殿外头,伸长脖子看着大和尚率领僧众敲响法器,高声梵唱,齐诵《佛说阿弥陀经》:“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天雨曼陀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盛众妙华,供养他方十万亿佛,即以食时,还到本国,饭食经行……”,抑扬顿挫悦耳静心,听了良久才转身走下石阶,到各处殿宇游逛,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后头,只见殿内灯烛灿然,一尊石像北首而卧,慈和寂静,法相端庄,知道这是佛祖做“寂灭”之相,正与心事暗合,进殿观看良久,一时不愿便去,就在蒲团上坐了,正在发愣,忽听背后有人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回头一看,却是海月和尚。苏轼忙起身答道:“特来瞻仰佛祖。”

苏轼嘴里说瞻仰佛祖,其实坐在地上发呆。老和尚大概看出他的心事,又问:“可有心得?”

苏轼略想了想:“无常是苦,生老病死、贪嗔痴妄无一避得过,唯有涅槃才是解脱。”

苏学士平时爱热闹,今天却说这颓废的话,海月知道他有心事,不动声色,又问:“这么说居士心里有苦?”

被和尚迎面一问,苏轼就算难过也不好意思说了,只道:“略有感触而已。”

看着苏学士这副认真的样子,海月笑了:“六祖惠能在法性寺听两位居士辩论,一说风动,一说幡动,惠能听了便说:‘并非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生老病死、贪嗔痴妄皆是虚妄,以此为苦者也只是‘心动’而已。居士在这里发呆,是不是因为动了‘心’呢?”

海月和尚说话每每令苏轼不能回答,略一想又觉得有理,于是沉吟不语。

见苏轼不吭声,海月和尚又说:“我听过一个笑话:有个人手上割了个口子,流了点血,就举着一只手到处对别人说他的痛处。另一个人说:‘我有办法立刻治好你手上的毛病,你愿意让我治吗?’这人一想:姑且试试吧,就让那人来治。哪知那人随手在地上拣了块石头砸在他脑袋上,顿时血流如注,这人痛得大叫起来,捂着头和人家理论:‘你为什么打破我的头!’那人就问他:‘你手上的伤还痛吗?’这人满头是血,早不记得手上有伤,捂着脑袋吼道:‘我问你头上的伤处,你说我的手干什么!’”

老和尚讲了这个笑话,苏轼也笑了:“大师这是笑话我把小事看得太大吗?”

海月和尚看了苏轼一眼:“你这话说得糊涂。逆境横来,顺受而已,人生的挫折无所谓大小,事大事小,全看他的心里怎么想。天大的事,心里当成草籽儿一样轻,就是小事;尘土一样的小事,心里当成比天还大,就成了大事。”

听老和尚一解说,苏轼回头再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心里的郁结顿时解开了一小半儿,却还有一大半不能释怀:“我也知道人生际遇无常,可我想不通的是,为何顺时一顺百顺,逆时处处是坎,难道冥冥中真有鬼神作祟,或有什么因果报应吗?”

俗人的心就是这样,一下子明白,一下又糊涂。苏学士刚有些明白道理,忽然又说出这糊涂话来。海月和尚横了他一眼:“鬼神忙得很,哪有功夫到你这儿作祟?”

海月这话说得太硬,苏轼无法回答,只能嘿嘿一笑。

眼前这位灰溜溜的才子就像一块蒙了尘土的美玉,无人擦拭,看着可惜,老和尚还是忍不住想关照他一些,略一沉吟又缓缓说道:“天竺国毘舍离城有一位维摩诘居士,是位居家的大菩萨,慧根深厚,于世间大道无不透彻明白,佛祖知道维摩诘的神通,就派文殊师利菩萨来问他佛法,两位菩萨一问一答妙语连珠,内中道理至深,引得无数菩萨、罗汉、比丘齐来听讲,至精妙处,又有龙女现于云端散下五彩花瓣。也怪,这花瓣落在菩萨们身上,有些立时滚落了,有些却沾在衣服上,那些衣服上沾了花瓣的就抖落衣袖想把花瓣掸去,哪知花瓣却粘在身上怎么也抖不掉,后来越沾越多,遍体皆是,不得不问龙女:‘他那里一叶不沾,我这里遍体都是,此为何故?’龙女答道:‘他视花瓣如无物,你视花瓣为有物,他心中无挂碍,你心中有挂碍,于是你这里略有沾着。而你有心抖落,是挂碍越重,沾连越多,此皆在你,与别人无关。’”看了苏轼一眼,见他瞪着两眼茫然若失,大概一点也没听懂,就笑着说,“你看,天上有花瓣掉下来了!”

其实天上并没有东西掉下来,可苏轼听讲听得仔细,还是下意识地把袍袖拂了几拂。海月和尚不禁笑了起来:“你也知道花瓣落下是必要沾身的,因为你心中有无穷挂碍,处处舍不得。要想知道什么是‘放下’,必先知道什么是挂碍,我且问你:你心里究竟有何挂碍?”

苏轼两眼望天想了好半晌:“我心里贪恋功名,挂碍极深。”

“施主好名吗?”

和尚一问,苏学士不得不承认:“在下好名。”

“好利吗?”

“也好利……”

“好美色吗?”

这一问倒把苏轼问笑了,略想了想,老实答道:“也好色。”

“好难得之财货吗?”

听了这话苏轼顿时想起当年凤翔府一百贯钱买回来的四面门板,这是一辈子忘不掉的教训:“也好难得之货。”

“好炫耀吗?”

“也好炫耀……”

“好口舌之争吗?”

老和尚这一问正在要害处。奇怪的是苏轼竟不肯像刚才那样轻易承认了,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我以为天下事当争则争,当论则论,未必都能三缄其口。”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功名、美色、财货之类苏子瞻随口承认,说明他这个人不功利、无**欲、不贪婪,可苏判官不承认他好口舌之争,恰好说明他身上的毛病就在于嗔心重,受争执。

海月和尚知道苏轼的“病根子”,也不和他争论,只笑着问:“你觉得什么事应该争论?”

“心里知道对的事就要争论。”

“心里怎么知道对错呢?”

“自然有良知在。”

“良知必是真切笃实吗?”

苏轼连想也没想,立刻答道:“良知是眼见、耳闻、心想,发于至善,毫无杂念,自然真切,不会有错。”

到这时,苏学士身上要强好胜爱争执的病根子已经露出来了,海月和尚又是微微一笑:“《大般涅槃经》里有个故事:天竺有一位国王名叫镜面王,当时举国只有他一人信奉佛法,其余人信得都是旁门左道。于是镜面王叫人牵来一头大象,让几个盲人去摸,摸到象牙的说:‘大象如同一根萝卜。’摸到象耳的人说:‘大象如同一把蒲扇。’摸到象头的人说:‘大象如同一块石头。’摸到象鼻的人说:‘大象如同一根杵。’摸到象腿的人说:‘大象如同舂米的木臼。’摸到象背的人说:‘大象如同一张床。’摸到象腹的人说:‘大象如同一只瓮。’摸到象尾的人说:‘大象如同一条绳子。’于是诸人争论不休,没有了局。请问学士,这些盲人所说的算不算‘发于至善,毫无杂念’呢?难道就因为他们说的话‘发于至善,毫无杂念’,这场稀里糊涂的争论就有意义了吗?”

被老和尚一问,苏轼又无话可说了。

海月和尚缓缓说道:“好争执是个大忌,一个‘争’字顿时引出贪、嗔、痴、慢、疑五种毒来。你想想,好争执的人怎能不贪得,不嗔怒,不愚顽,不自大,不否定旁人?于是陷入荆棘,多被刺伤,这是自己寻回来的烦恼。”

老和尚这些话极能劝人,苏子瞻又是个极灵透的人,听了这些话心里顿时起了感应,半天才问:“这么说,还是应该做个与世无争的人?”

海月和尚看了苏轼一眼,微微摇头:“话不能这样说。六祖慧能说过:‘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兔子是不长角的,所以求不到。释、道、儒三教立论不同,法门却相同,都是先修身,再度人。你是个儒生,儒生学的是孔孟之道,是‘克已复礼’,这‘克已复礼’是先修炼自身,自身有了道德,再去劝谏皇帝。修炼自身是一场修行,劝阻皇帝,为民请命,更是一场极大的修行。所以为民请命是儒生的天理,良知一旦发动,为了百姓利益,心中全无杂念,这时候该争的务必去争。只是你记着:不争,事不关已;一争,便入荆棘。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若心动则人妄动,痛其身伤其骨,于是体会世间诸般痛苦。’然而不动心又是不可能的,关键是被荆棘刺痛之时怎么才能定住身子,脱出苦痛,归于快活,这就要有一个‘根子’,能让自己站得住才行。”

听海月大和尚说到“人要有个根子”苏轼忽然似有所悟,忙问:“以前曾有位高僧对我说过:‘无常是苦,然而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便见活水。’这与大师所说的‘心里的根子’是一回事吗?”

一听这话海月也笑了:“是一回事,只不过人家说得更贴切。”

“这‘根子’也好‘活水’也好,到底是什么?”

苏轼这一问,是代天下人向佛求法。海月和尚略一沉吟,缓缓说道:“是个‘自我。’世间多苦恼,皆因不识‘自我’。”

听到这里苏轼忙问:“如何寻得‘自我’?”

老和尚淡淡地说:“不可说,不可说……人生道路不同,际遇不同,见解也各不相同,到最后才知道都是一样,早先却说不得,一说就错了。这就像把树封在坛子里让它成长,还没长大已经死了。”

海月和尚这些话已经讲到高深之处,糊涂人往往越想越多,甚至陷溺其中,明白人却能适可而止。苏学士颇有慧根,倒是个明白人,暗暗点头,嘴里低声说:“原来自己的路还要自己走,‘活水’要自己去寻,衔而游之,皆是自然而然的事。”

老和尚点点头:“你能明白这些就好。晚课已毕,施主也来吃碗斋饭吧。”

与海月和尚讲论佛法,苏轼真有如释重负之感,忙说:“这碗斋饭是要吃的。”有说有笑,随着海月和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