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个小人(1 / 1)

从宫里回来,王安石立刻命人去请吕惠卿,商量对付曾布的事。自己坐在厅里刚喝了碗茶,儿子王雱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一丝尴尬的笑容在父亲身边垂手而立。王安石瞟了他一眼,黑着脸坐着,也不吱声。

王雱字元泽,是王安石膝下独子,这年二十八岁。这孩子从小是个神童,三岁读《五经》,七岁能作文,二十三岁考中进士做了官。别看年纪不大,王雱已经是位了不起的学者,不但精通儒学典籍,而且深通佛法,能解道家精义,随手写出两部书,一名《老子训传》,一为《佛书义解》,读者无不惊愕。王安石受神宗重托主持变法以后,时任三司条例司检详官的曾布就把王雱写的两部书捧给神宗皇帝看,神宗一见惊为奇才,立刻破格提拔王雱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二十来岁就成了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

王安石膝下就这么一个独生子,又这么争气,心底对王雱爱如珍宝。可这位“拗相公”也有意思,心里越热脸上越冷,平时在儿子面前从来不苟言笑,王雱对父亲也是又敬又畏,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今天王雱有事想和父亲谈,可是满心惶恐,肚里有话说不出,只能等着父亲先问他话。王安石一向不会表达感情,在儿子面前没有话说,父子二人就这么一坐一立冷面相对了好半天,王雱实在忍不住了:“陛下招父亲进宫有何事?”

一谈政事,王安石就成了宰相,和王雱这个太子中允倒有话说了:“三司使曾布上札子责备‘市易务’垄断市场,收取重息,弹劾吕嘉问好大喜功虚报利润、‘市易务’官员敛财自肥,陛下很不高兴,把我责备一顿,已经派人去查‘市易务’了。”

王雱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是派曾布去查‘市易务’吗?”

神宗皇帝一向全力支持变法,这次却派曾布这个反对《市易法》的人查问“市易务”,此事大出王安石意料之外,想不到王雱竟能猜中,王安石顿时沉下脸来:“你怎么知道的?”

“三司”出身的曾布不支持《市易法》,王安石这个高高在上的宰相不知道,王雱每天与这些人混在一起,早知道了。神宗皇帝派曾布去查“市易务”、故意拆《市易法》的台,王雱也不惊讶,以他的聪明,甚至已经猜到了下一个变数:“陛下既命曾布去查吕嘉问的事,父亲是顺着皇帝的意,还是逆了……”说到这里偷看父亲一眼,没敢再说下去。

王安石瞟了儿子一眼:“我已在陛下面前举荐吕惠卿参与其事。”

——也就是说,在这件事上王安石逆了龙鳞。

神宗皇帝借题发挥阻挠《市易法》王雱不觉得惊讶,老父亲倔头倔脑去逆龙鳞,也在意料之中。父亲的脾气比石头还硬,从来不听人劝,可孔夫子说过:“事父母几谏,谏而不从,又敬不违,劳而无怨。”意思是说父亲做了不理智的事,做儿子的必须能劝、敢劝,劝不听还要再劝,这是做儿子的本分。今天王雱就是来尽这个本分的:“既然陛下已命曾布去查‘市易务’的事,父亲何苦又举荐吕惠卿?”

“这是什么话!曾布对《市易法》有偏见,任他去查,难免罗织罪名,把事情搅坏了。我在陛下面前举荐吕惠卿不过求一个公正,难道你以为我有私心?”

其实王安石让吕惠卿插手对“市易务”的调查是有私心的。正因为知道自己动了这个私心,才会有这一句反问,这就叫做“自欺欺人”。

王安石的一张黑脸好不吓人,王雱不敢顶撞,忙笑着说:“我不是说父亲有私心,只是觉得吕惠卿暴躁,万一查办‘市易务’的时候和曾布有分歧,闹到陛下面前恐怕不好看。”

王雱话里的意思王安石却没体会出来,冷冷地说:“有分歧就对了!若无分歧,我举荐吕惠卿干什么?《市易法》刚推出,就算有不妥当的地方也可以慢慢修改,这时候出来弹劾,是要让新法夭折的意思吗?别人反对新法就算了,曾布是变法出身,他来反对《市易法》就是给天下人落了口实!那些昏庸保守的老臣们没事还要闹事,现在有这个口实,他们还不把天翻过来?”越说越气,忍不住叹了口气,“曾布这个人不能用了。”

以王安石的脾气肯定容不得曾布,可王雱担心的正在于此。先顺着父亲的话责备曾布:“老子说:‘大成若缺,大巧若拙。’曾布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真是糊涂!”说完这句空话,看着王安石脸色稍和,这才又说,“父亲为了变法不惜代价、一往无前,这几年制订了多项新法,到今天《市易法》推出,能不能算是大局已定了?”

王雱这话若出自别人之口,王安石必然多心,可自己儿子说出这话来,王安石却没多想,只是缓缓点头:“变法分两步,一是富国,二是强兵。到今天富国的新法推行得差不多了。下面要做的就是逐步制订‘强兵’之法。我已经初步订出《军器监法》、《将兵法》,一两年内都将陆续推出。”

熙丰变法分两步走,先求“富国”,再促“强兵”。王安石这样做原因很清楚。因为朝廷财政入不敷出,急需用钱,神宗皇帝求治心切,也要立刻看到变法的成效,所以敛财为先就成了无奈之举。至于“强兵”,因为太祖、太宗对军中将领设防再三,定下了不少约束军旅的法条,导致兵不识将,将不知兵,武将缺乏进取之心,士卒训练不够精熟。要强化军力,必须重新协调皇帝与将领、将领与军队之间的关系,可皇帝多疑,对将领不放心,在这上头变法容易犯忌讳,所以王安石把最容易被皇帝误会的《将兵法》放在后头了。

——在这上头,王安石犯了“幼稚病”。

王安石以为皇帝猜忌武将,却不知道,神宗皇帝对所有大臣都不信任——其中就包括他这个宰相。所以神宗只让王安石负责“敛财”,至于“强兵”,皇帝是准备自己去做的。

《市易法》推出以后,变法的“敛财”部分告一段落,王安石这个宰相已经没什么用了。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帝心里打什么算盘王安石猜不透,聪明的王雱却隐约感觉到了。在王雱看来,父亲心中这些深远的谋略全是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及。赔着笑脸儿问:“父亲主持朝政四年,诸法得以推行,但要彻底施行,恐怕还得五六年吧?”

王雱这话听着有些幼稚,王安石摆摆手:“制订法条容易,贯彻到底最难!起码十年功夫,就算二十年也不奇怪。”

听父亲说出“二十年”三个字来,王雱知道劝人的机会来了,鼓起勇气在父亲耳边低声说:“把新法推行到底要二十年,父亲是不是也打算做二十年宰相?”

听了这话王安石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二十年宰相”,这在大宋朝廷是不可能的事!

宋朝皇帝不信臣子,官员全是“水磨盘”,“骨碌碌”地轮换不停,宰相之位更是如此。当年魏公韩琦做了九年宰相,那还是因为他先后服侍了仁宗、英宗、神宗三位皇帝,其中仁宗一朝韩琦仅做了三年宰相,英宗一朝因为“撤帘”之功被皇帝格外赏识,这才又做了五年宰相。到神宗继位,只一年就罢了韩琦,从此韩琦别说再登相位,连回朝廷任职的机会都没有了。

王安石在神宗熙宁二年出山,做了一年副相、三年宰相,加起来一共四年,已经不短了。若说从熙宁五年起再做二十年太平宰相,王安石又没发疯,哪敢动这个疯念头?

想到这儿王安石隐约明白了王雱话里的意思:这是劝他急流勇退,给自己安排一条后路。

王安石是个刚毅果断一往无前的人,脾气又拗,除了亲儿子,世上没人敢拿这话劝他。肯在父亲面前说出这句话来,也是王雱的一片孝心。王安石看出儿子孝顺,心里一热,忍不住把王雱多看了两眼,嘴边露出一丝笑意:“能想到此节,可见你懂事了。但我的心与旁人不同,别人做官是谋俸禄,我做官是给圣天子卖命,自从答应陛下主持变法,我这条命就卖给陛下了,这些年受了无数挫折,可我问心无愧,也不后悔,以后的事不容我多想,只要皇上还肯用我,我就死心踏地为天下人卖命。”

王安石是个至诚君子,他说的也都是心里话。可惜王安石又犯了错:他以为“圣天子”和“百姓”是一回事,为皇帝卖命就是为百姓卖命,哪知道“皇帝”和“百姓”其实是两码事,王安石只有一条命,不可能同时卖给两家儿。

——其实后人看得明白,王安石这条命只卖给“皇帝”一个人了,“天下百姓”从他这儿并没得到多少好处。

父亲把一条命卖给何人?王雱并没多想。见父亲没完全听懂自己的话,只得又说:“父亲既然把命卖给了皇帝,就该明白圣上的心思。既然圣上命曾布去查‘市易务’,父亲奉旨就是了,何苦再推荐吕惠卿?反正父亲也不打算做二十年宰相。”

王雱这话说得有些露骨,王安石这才听明白了:“你是说陛下命曾布去查‘市易务’是要……”

今天的王雱胆子格外大,话也说得格外直:“这四年来陛下对变法一事从来全力支持,为此不惜逐走几十位大臣,今天却因为一个札子就要查问‘市易务’,我觉得陛下似乎已有了‘停止订立新法’的打算,下面就是把前几年制订的新法稳步推行下去。既然如此,咱们干脆依着陛下,就让曾布去查‘市易务’,要是查出吕嘉问等人有过失,任凭陛下处置。倘若陛下停了《市易法》,父亲就可趁机请求外放,把政事交给韩绛、曾布二人。父亲这几年也辛苦了,该歇歇了。”

王雱这些话是一剂良药,若王安石肯照方子服药,下场必然不同。

可惜王安石是个“拗相公”,这剂苦口良药他吞不下去,心里已经恼火起来。总算念在儿子一片孝心,没发脾气,皱着眉头把手一摆,王雱赶紧缩着头走开了。

王安石一辈子都在这个“拗”字上头。若不是这么拗,变法四年的种种艰难困苦他根本撑不下来。可也因为他是这么拗,该转身时不肯转身,弄到最后,下场惨淡。

赶走了王雱,王安石在府里专候吕惠卿。片刻功夫,翰林学士吕惠卿已经到了。

吕惠卿字吉甫,宋仁宗嘉祐二年进士,和苏轼、张璪是同年,但他和苏轼没交情,跟张璪倒是熟得很。

吕惠卿颇有才学,办事干练,思维敏捷,文笔出众,是“三司系”拔尖儿的人物。凡新法推出都有吕惠卿从中出主意,就连递给皇帝的札子也多由吕惠卿执笔,写完交给王安石看过后定稿上奏。吕惠卿又有辩才,早年新法推出的时候很多人反对,吕惠卿协助王安石力排众议,朝堂上辩论起来真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风采。于是在“三司系”稳居第三把交椅,名望仅在王安石、韩绛之后。

自从得到王安石青睐,吕惠卿春风得意步步高升,如今已是翰林学士知制诰,和苏轼这帮运气不好的“同年”有天壤之别。吕惠卿知道自己的身家皆为王安石所赐,对这位宰相跟得极紧,处处替王安石打先锋,时人戏称王安石为“孔子”,称吕惠卿是“颜回”,以示两人之间的关系。

此时吕惠卿已经知道三司使曾布弹劾“市易务”、要拆王安石的台,义愤填膺,见了王安石张口就说:“自从新法推出以来,我等同舟共济,一心要把变法推行到底,哪知竟出了曾子宣这样的人!大人举荐他做三司使,此人倒来挑《市易法》的毛病,我看背后恐怕还有主使!大人绝不能容他,务必揪出幕后主谋才罢!”

吕惠卿对曾布如此愤恨,一半是因为曾布反对《市易法》,令出身于“三司系”的吕惠卿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另一半则因为曾布在“三司系”中的地位本来不及吕惠卿,只因此人有理财的本事,就被王安石举荐为三司使,职位上压过了吕惠卿这个翰林学士。虽然王安石重用曾布是量才使用,吕惠卿却不能不嫉妒。

吕惠卿这两件心思王安石只能猜到一件:“曾布弹劾‘市易务’或许是有他的想法,若说此人大奸大恶,我倒不信……”

不等王安石把话说完,吕惠卿已经叫了起来:“大人忘了曾布还有个兄长吗?”

吕惠卿这一问很有意思,原来曾布是原任集贤校理曾巩的弟弟。

曾巩是欧阳修的及门弟子,与吕惠卿、苏轼、苏辙同为嘉祐二年进士,且与二苏一起被认为是同科中最有才华的三位。熙宁二年曾巩因为反对新法被王安石贬到越州做通判去了。但曾巩、曾布两兄弟政见截然不同,曾布一心追随王安石变法,是“三司”的重要骨干。

王安石人格高尚,公正无私,从不徇私情搞株连,当年为了变法与老朋友韩维闹翻,韩维的哥哥韩绛照样在三司条例司主事,既未被牵扯,也不因此怨恨王安石。同样,曾巩被贬后曾布照样兢兢业业推行新法,对王安石毫无怨言。现在吕惠卿提起此事,王安石两手一摊:“我做事一向论公不论私,曾布也是正人君子,吉甫别把事情想歪了。”

吕惠卿忙说:“不是我把曾子宣想歪了。大人想想,曾布是新法的制订者之一,就算天下人都跳出来反对新法,他曾子宣也不能反对!可第一个上札子反对《市易法》的偏就是他,这是巧合吗?我看曾布背后必有人主使,这个主使者也不一定就是曾巩,或者还有别人……”

吕惠卿言之凿凿,王安石也有点疑惑:“你说是谁?”

吕惠卿凑到王安石耳边压低了声音:“大人还记得当年上奏请求停止《青苗法》的陈襄吗?另有一个知审官院孙觉,大人也还记得吧?”

熙宁二年王安石刚刚推出《青苗法》,时任御史知杂事陈襄极为不满,一连上了五道札子请求停止推行《青苗法》,因此被贬为陈州知府。至于孙觉,为了反对《青苗法》竟当着神宗皇帝的面说韩琦要“清君侧”!随即被贬。这些人王安石当然记得:“难道陈襄、孙觉是幕后主使?”

吕惠卿摇摇头:“看来大人真不知道,陈襄眼下任杭州知府,孙觉任湖州知府,相隔不过一百里,两人过从甚密,书信不绝。加上杭州府又有个判官苏轼,数月之内几次来往杭州、湖州,串通不止,似有密谋。”抬头看了一眼,见王安石脸上有了些惊疑之色,这才又说,“这些反对新法的‘老家伙’虽然被皇上贬了,可他们的心没死,表面看着水波不兴,其实私下底早就勾搭一气了。大人光明磊落,不防这些小人,将来只怕要遭算计!”

陈襄、孙觉、苏轼,这三个人出身不同,资历不同,对朝政的看法也不同。至于说三人凑在一处,也是苏轼先被皇帝放到杭州做通判,陈襄后来才到,孙觉到湖州又是另一回事。哪知吕惠卿三言两语竟然凭空造出一个“三人帮”来!对吕惠卿这种职业政客来说,对政敌的警惕、对党争的敏感以及由此引起的近乎神经质的过激反应,大概是他们天生的本事。

可王安石并不是“政客”——他这种人应该叫“实干家”,所以在这种事上王介甫的反应特别迟钝,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到底说了句:“不会吧,孙觉、陈襄都是君子……”

吕惠卿只是把一个风儿吹到王安石耳朵里,就算王安石不信,听了这些话心里总有这个印象,吕惠卿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当即换个话题:“去年圣上派沈括为两浙路察访使到两浙安抚百姓,现在沈括已经回来,有些消息要报知大人。”

王安石满脑子都是曾布弹劾“市易务”的事,对沈括到两浙察访治水并未留意,只问:“当地民情已经安抚了?”

吕惠卿正和王安石说杭州、湖州出了“三人帮”的事,提起沈括也与这事有关。哪知王安石心不在焉,只问当地民情,吕惠卿只得把“要紧”的话放下,答了一句:“当地已经没事了。”

王安石又嘱咐:“农田水利是大事,要多留心。”话题一转,“《市易法》刚推出,正是敏感的时候,你与曾布共同查问‘市易务’的事,要尽心。”

吕惠卿站起身来高声道:“大人放心,有下官在,这次一定扳倒曾子宣!”

王安石忙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话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吕惠卿参与调查“市易务”是王安石在皇帝面前争取回来的。派吕惠卿出马不就是为了扳倒曾布吗?现在吕惠卿直话直说,王安石却说他“不是这个意思”,那王介甫在这件事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襟怀磊落,没有结党的意思,可持朝政这几年,他手下这帮人早就结了党,而王安石推行变法靠的就是这几个亲信,说王安石是这个“三司党”的党魁,他也无法否认。

——说不清了,混到今天,王安石早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朝廷本是一坑粪水,王安石已经在这个坑子里泡了好几年,不但泡着,而且翻江倒海搅水兴波……到如今想说自己身上没有臭气?难。

吕惠卿走后王安石觉得肚子饿了,叫人摆上晚饭和王雱面对面吃了起来。

王雱已经知道父亲和吕惠卿的一番布置,暗暗觉得如此刻意打击曾布实有“自断退路”之嫌。王雱是个机灵人,知道父亲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说得厉害些,已是摇摇欲坠!真想赶紧劝他几句。食不知味,不时偷看父亲的脸色,可每次抬头都只看到一张阴沉沉的黑脸,知道父亲因为那几句“急流勇退”的话不高兴,到底不敢再劝他。草草吃过晚饭,桌上的碗盘还没撤去,下人来报:两浙路察访使沈括到访。

沈括之来是和吕惠卿商量好的。

与王安石不同,吕惠卿办事讲个剪草除根,像曾布这样吃“三司”的饭、砸“三司”的锅吕惠卿容他不得!正在琢磨如何收拾曾布,碰巧沈括从杭州带来一件东西。吕惠卿一见大喜,立刻决定兴一场大狱,先收拾曾布,顺便把那帮不识时务的“老家伙”狠狠整治一顿!

沈括是个一心往上爬的人,好容易逮住个飞黄腾达的门路,乐得坐不住,也顾不得天晚,急着跑到王安石门上“献宝”来了。

沈括是个大才,王安石对他很器重。叫人撤了残席献上香茶,和沈括对面而坐聊起水利来。沈括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勉强应付几句就换了话题:“下官这次到太湖察访水利,在杭州碰上个熟人,大人猜猜是谁?”不等王安石去猜,自己说了出来,“此人就是原任直史馆判官告院苏轼。眼下苏轼担任杭州通判,我因为公务和他盘桓几日,见此人平时言语狂悖,时时批评变法、怨谤皇帝,下官收了几件东西来,请大人看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来。

王安石展开来看,原来是一首诗,字迹沉雄恣肆、苍厚饱满,单凭这手好字就知道这必是苏子瞻的亲笔: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陇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做河伯妇。”

这正是苏轼在湖州当着沈括的面亲笔写下的诗作,其中牢骚味道果然很浓。王安石看后心里不痛快,随手把诗稿丢在案上:“苏子瞻总是不成器,只知道发牢骚,十几年没见他有什么长进!”

沈括忙说:“大人说得是,苏轼这个人不但牢骚满腹,心思更是诡秘,在京城就每每联络同僚故意和大人作对,司马光、范镇都被他利用,圣上也厌恶他,把苏轼贬到杭州,此人还不消停,又写诗词诽谤朝廷,讥讽圣德,我收集了几首,请大人看看。”说着取出一个册子递了过来。

王安石接过看了看,里面都是苏轼的旧诗,句子后头还有蝇头小字注解,标明这首诗是何时何地所写,送与何人,诗中哪一句批评了朝政,哪一句讥讽了皇上……

像这么一件东西,在明、清时代多如牛毛,可这种事在大宋朝是少见的。

王安石把几十张诗笺逐一拿起来细看,好半天才放下。抬头问沈括:“你收集这些东西给我看,究竟是何意?”

见王安石对这些诗作如此看重,沈括心中暗喜,忙说:“大人主持变法至今,海内一片欢腾,偏有几个小人从中作梗,其中苏轼是个头目!下官也听说最近有人找种种借口企图破坏《市易法》,不知其中有没有苏轼参与。但苏轼这些诗词讥讽圣上、攻击朝政,罪证确凿,大人何不就此弹劾苏轼,先治他一个重罪,让天下人知道朝廷变法的决心,也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见王安石阴沉着脸不吭声,以为宰相把自己的主意听进去了,忙又说道,“眼下邓绾、李定、张璪等人掌着谏院和御史台,不需大人出面,只要递一个眼色,自然有人出来弹劾苏轼。”

沈括的主意很清楚,借着“三司系”在朝中的势力兴起大狱,先咬住杭州通判苏轼,顺便把陈襄、孙觉以及和苏轼交往密切的官员逐个查一遍,斗一遍!顺便把天下人都吓唬一顿,巩固王安石和“三司系”的威望;也给调查“市易务”的曾布一个警告,让这“吃里扒外”的家伙识时务,别在宰相面前找死。一举三得,十分厉害。

好半天,王安石沉声问道:“存中是让我兴一个‘文字狱’?”

王安石这话问得太直,语气也不善,沈括暗吃一惊,一时不敢回答。

王安石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停在沈括面前:“ ‘文字狱’始于暴秦的焚书坑儒,后有武则天‘铜匦奏事’,任用酷吏杀尽百官!存中是让我学那‘焚书坑儒’的本事,还是让我做个手烹同僚的周兴、来俊臣?”

听王安石这么说,沈括才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吓得脸色灰黄,忙说:“大人不要误会……”

沈括话未说完,王安石已经厉声喝道:“我误会什么!是你沈存中误会了我王介甫!变法,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朝廷一家的事,这是天下人的事!变得好,皆大欢喜,若有不认同的,大可以指着鼻子骂我!难道我是个宰相就骂不得?胡扯!天下人都可以骂我,我急了也可以反骂他们,这有什么!但是让我兴‘文字狱’去害一个苏子瞻,你打得什么算盘?你把我王介甫当成禽兽了吗?当年因为变法与我反目、指着鼻子骂我的人多得很!我都一一去害?那真是连畜生也不如!”强压住胸中的火气,冷冷地说:“你带来的东西污了我的桌案,你的两只脚踩脏了我的院子!滚出去!从此不准再登我的门!”随即吆喝一声,“来人!把这张桌子抬出去烧了,打净水来洗地!”看也不看沈括一眼,背着手进内室去了。

一顿臭骂赶走了沈括,王安石怒气不息,黑着脸坐在那儿嘴里嘟嘟囔囔还在骂人,却听下人来报:崇文殿校书郎唐埛求见。

听说唐埛来了,王安石的一张脸更黑了。

唐埛是当朝一位著名的才子,诗词文章、书法、绘画样样出色,年纪轻轻已经闻名京城。可惜唐埛这位才子也真有个才子脾气,心高志大,性情激烈,不会跟人打交道,官做得不顺。后来王安石主持变法被人诟病,唐埛听说此事立刻上了一道札子,请求皇帝诛杀韩琦、富弼这些反对新法的老臣,以表明变法的决心。

大宋自立国以来就定下“不杀士”的规矩,何况韩琦、富弼都是三朝老臣,对社稷立有奇功,皇帝怎能杀害这些人?所以神宗皇帝对唐埛的札子置之不理。但王安石刚刚组建三司条例司,正需要人才,见唐埛这么有胆量觉得可用,就在皇帝面前说了句话,把唐埛任命为崇文殿校书郎,打算将来有机会再重用他。

自从王安石主持朝政以来,被他提拔起来的年轻人实在不少,其中一多半都磨练出来了,偏偏这个唐埛,王安石因为“有胆量”而提拔了他,过后才发现此人狂傲无比、好高骛远、大话欺人,说话办事全不靠谱,别说让他担任要职,就连平常和他闲谈几句都惹人厌!王安石手下能人极多,就不搭理这个小小的校书郎了。

才子中专有一类人,只在某一方面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其他一无是处,甚至性格、人品方面存在极大的缺陷,和社会格格不入。像这样的人,如果他全身心投入自己擅长的事业,我们完全可以只看他的成就,忽略他人格方面的缺陷。可惜,唐埛的天才并不在“做官”上头,而他偏偏一心想做大官……

这就糟糕了。

唐埛写诗画画儿是一绝,政事上狗屁不通!王安石早就对他彻底失望,唐埛却毫无自知之明,自认才高八斗,对身边的同僚很看不起,见吕惠卿、曾布、章惇、李定这些人已经爬到三司使、翰林学士、知谏院这样的高位,偏偏他这个“天下第一大才子”三年下来还是个校书郎,觉得很不公平,屡次来找王安石,毫不客气地伸手要官。王安石对唐埛本来就没好感,看了他这个张狂样儿更是嫌恶,态度越来越冷,话也越说越硬。

唐埛这个人完全以自我为中心,永远不知道反省,反而认定王安石嫉妒他的才华,故意压制他这个人才,对王安石也渐渐忍无可忍。

今天唐埛来见王安石,就是要让宰相说个痛快话儿,肯不肯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下官立志为国变法,也得到陛下的嘉奖。大人有心磨砺下官,让我做了校书郎,到现在已经四年,因为性情耿直不肯巴结上司,始终未得升迁。眼看变法被旧臣极力阻挠,下官心急如焚,想追随大人为国家多尽一些力。”

唐埛说得都是些狂妄的废话。王安石早就看透了这个人,好歹看在他的才气,强打精神安抚他说:“陛下已经赏你进士出身,又让你做校书郎,至于后头的升迁,是吏部的事,我不便插手。”

唐埛忙说:“大人如今得陛下器重,一言九鼎,天下谁不知道?早年与我同辈的李定、蔡确如今都做了御史里行,与他们比下官自忖能力也不差,大人何以厚此薄彼?”

王安石做宰相这些年,上门来求官的人实在多如牛毛,可像唐埛这么妄自尊大毫不客气倒没见过!王安石是个正派人,听不得这种话,刚才又生了一顿气,才压下去的火气一下子被唐埛挑了起来,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想做个御史?”

王安石明明是讽刺,唐埛却听不出来,大喜过望,忙说:“若能如愿,下官必尽力为大人办事!”

若唐埛一直说那些硬话,王安石对他还有一丝好感,哪知此人听说“将被提拔”立刻像狗一样伸着舌头舔宰相的脚,这副嘴脸实在丑恶!王安石忍不住嘴里“嘁”了一声:“战国年间有个蔡泽,跑到秦国丞相范睢家里去讨官,这故事你知道吧?”

蔡泽、范睢的故事唐埛当然知道,却不明白王安石为什么有此一问,忙说:“下官知道此事。”

王安石冷笑道:“当年范睢不能取悦秦昭王,蔡泽就跑去劝说范睢弃位出逃,于是范睢把相位交给蔡泽,自己逃走了。我看你的口才与蔡泽不相上下,做御史屈才了,不如明天我举荐你做宰相,然后逃走,腾出府第给你住,如何?”

到这时唐埛才听出王安石在斥责他。这个眼高于顶的才子哪受得了这样的气,忽地站起身来:“都说宰相有知人之明,哪知竟是嫉贤妒能之辈!下官看错人了。”

这时候王安石已经懒得搭理唐埛,淡淡地说:“你看错了我,我也看错了你,如今两下都看明白了,也是好事。”

唐埛恶狠狠地说:“既然如此,唐某自有去处,只是大人不要后悔!”见王安石连眼皮都不抬,显然是不屑于理他,只得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看着唐埛的背影,王安石好像吞了个屎壳郎,一阵阵犯恶心,忍不住嘀咕一句:“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