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顺和尚的“无尽灯法”
杭州自古就是江南富庶之地,春秋时代越国在此称雄,秦统一天下后在当地设置钱塘县,于是这块土地以“钱塘”为名,东晋南迁,一大批中原士人把家搬到钱塘,文物于兹渐盛。到唐朝,杭州已有人口十万,城郭百里,又有一条钱塘江穿城而过,浩**千里东流入海,海船经钱塘江进入内陆,商业鼎盛,金银如海,其后吴越国又定都于此,吴越王钱鏐在杭州修海塘垦沃土,着力经营,渔盐桑蚕富甲东南,文士如云,人才济济。杭州人气质斯文,民风彪悍,敢做大事,能守纪律,风俗气质与众不同。
到宋代,整个国家都被推行“君臣共治”的朝廷经营起来,杭州之富更是前所未有,商业空前繁荣, “西方之货不趾自集”,又有运河直抵京师,粮米奇货直贩帝都,轴辘相并,辐辏相连,贸易发达,百姓殷实,人文荟萃,歌舞升平,实为东南第一富庶之地。
杭州城又以美景闻名天下,钱塘江里的大潮,钱塘湖里的孤山,断桥残雪,花港观鱼,更有南北天竺山,内外五百寺,佛事之盛天下第一,仁宗皇帝有诗称道:“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
苏轼被外放做通判的就是这么一块锦绣繁华的福地。
苏轼于熙宁四年冬天到杭州担任北厅通判,恰好杭州知府沈立也刚到任不久。
沈立字立之,曾在朝廷担任谏议大夫,后来做过江淮发运使,如今刚从越州知府调任杭州。此人办事精细严谨,每到一任总把公务处理得十分妥当,又精通水利,著有《河防通议》一书,当时官员整顿堤防、兴修水利常以此书为范本。有意思的是,这位以精细著称的沈知府又是位出了名的风雅大夫,精通诗文,雅好茶艺,擅制香料,甚至写了一本专著,特意讲论如何制香、薰香,当时流传甚广,后人制香也往往依这本书所记的香料、份量配制,质量极精,毫厘不差。
杭州本是福地,公务并不繁忙,又有这么一位办事细密、条条有理的知府管着,一切公事按部就班,井井有条。苏轼如今已是六品官,领得俸禄一家四口吃用有余,不愁公事不愁钱,干脆朝游山,夜游湖,临古刹,访山僧,写了无数的诗,这些佳作妙句也和别处一样被人们辗转传抄,苏轼的大名很快传遍了杭州城。
至此,苏学士终于尝到了做官的乐趣,每天凑合公事,忙于享乐,昏头昏脑得干脆连日子都忘记了。
就在这昏头昏脑之中,熙宁五年的元宵佳节到了,知府沈立命手下在钱塘门外的大中祥符寺摆了两桌酒,邀请北厅判官苏轼、南厅判官鲁有开、推官俞希旦、陈亮、杭州发运使李杞、台州推官孔仲文一起饮酒观灯,另有杭州府下属的钱塘县令周邠、仁和县令徐畴两位也来凑热闹。
杭州内外五百禅林,最有名的是天竺山的上下天竺寺,城里的大庙就首推这座大中祥符寺了。此庙是太宗皇帝于大中祥符元年下旨敕造,庙门上挂着太宗皇帝手书“大中祥符”金字招牌,天子御赐庙产日进斗金,寺里的方丈又极会经营,为了颂扬太平盛世,每年元宵节都由官府挑头儿、官绅们出钱在祥符寺里举办灯会。
浙灯之巧天下无双,祥符寺灯会更是个争奇斗巧的所在,每到灯会,庙里庙外悬挂花灯数千盏,都出自能工巧匠之手,镶金嵌玉极尽巧思,又从中挑选最出色的上好花灯一百盏,摆放在观音阁前,方丈和有名士绅陪着太守观赏花灯,从精品中挑出三甲魁元,以金花为赐,兼有厚赏,能得这个赏赐的无不欢喜异常。
杭州知府沈立是个极懂享乐的人,值此盛宴更是想出种种花样来。特从府里带来金瓶三只,端州石釜三口,炭炉三只,几筐上等精炭,以陶瓮盛惠山泉水专为煮茶之用。宾客中除了诸官员在座,又请来杭州府内著名乡绅学士十几人在旁陪伴。
说了几句闲话,沈知府把手一招,身后走出个十五六岁的俊俏使女,手中捧着一只金香炉摆在知府面前,又有勺、铲、箸、灰押、香帚、香签、银叶镊七件依次排好。沈立从腰间解下一只香袋儿,从中取出一个拇指般大小的珠子递过来,那女孩子接了,先取数枚椴木精炭点燃,待烧至七成时放入香炉,以香灰埋住,取灰押抹平,用香签在中间刺一孔,使炭灰热气从此散出,再取云母一片置孔上,这才把那粒香珠子置于云母之上,又用灰押把粉白色的香灰仔细抹平,手捧金炉送到众人面前,顿时清香四溢,令人心旷神怡。坐在知府身边的杭州发运使李杞先赞了一声,又对沈立笑道:“此香味道奇妙,不可多得。”
李杞的奉承恰到好处,沈知府十分得意,对众人笑道:“实不相瞒,这香丸是我自己调制的。”
一听这话,南厅判官鲁有开忙作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来:“这可难得!不知大人有何秘方,能否见告?”
沈知府等的就是这句话,笑着说:“我用黑角沉半两,腊茶末一钱,丁香一钱,麝香一钱,定粉一粒,白蜜一钱研细末,合成香丸收起来,越久越香。今天所用香丸都是三年前我在右谏议大夫任上亲手制的。”
听了这话众官员纷纷赞叹,甚至有人讨来笔砚把香丸的配方认真抄录起来。只有苏轼缺心眼儿,直肠直肚看不惯这些马屁,心时有些厌烦,当着知府的面也没办法,勉强赔了个笑脸儿。
这时沈知府又站起身来:“今夜元宵盛会千灯并举百艺齐作,咱们这些人也该凑个热闹。我知道孔推官精通茶道,特备下粗陋器具,哪一位想与孔推官斗茶,请上前来。”
所谓斗茶,就是精通茶道的文人士子当着众人的面煎汤制茶,献给众人品尝,以汤之优劣、茶之新老、茶色明暗、“咬盏”多少分个胜负。胜者也不骄,败者也不馁,文雅之中兼得趣味,是士大夫们最喜欢的娱乐。
现在沈太守推孔仲文出来当众约战,满席官员文人互相谦让了半天,到底推举判官鲁有开出来,就在席前支起茶釜,燃上木炭,各以惠山名泉之水注入石釜,微微扇火细细观摩,待茶水一沸即刻盛出,将茶饼捣碎研细倾入定窑瓷杯,视茶叶多少略注热汤,以茶筅拂拭良久,调成绿膏,再次冲入沸水,转腕急旋,顷刻成茶,献于众人面前。众官随在知府身后仔细观看茶汤,到底是台州推官孔仲文煎的茶味香色新,“咬盏”浓厚,于是认定孔仲文胜出,这才各自取茶来饮。
待各人吃了一盏茶,又有一位老者从后面走出来,先向各位大人行礼,接着重新架釜煎汤,片刻功夫泉水已沸,这老人取茶研末,一一制备,手法洗练,快如风雨,把茶献到太守面前,也不知手腕上怎么用力,只见碧绿的茶汤上隐约现出一只凤鸟来,形神备至栩栩如生,沈知府看了赞不绝口,顷刻汤水一漾,图形顿时消去。老者却又制成一盏,献到苏轼面前,茶汤中隐现一只花鹿,头角峥嵘,也是片刻即消。
这老人表演的是“分茶”绝技。
当时能精茶道的文士很多,善做“分茶”的高手极少,其技各有千秋,皆秘不示人。这老者是杭州城里有名的人物,手段极高,转眼在各官面前都献了香茶,图案各异,手法精奇,真令席间诸位大开眼界。
鲁有开是个会凑趣的人,眼看知府兴致很高,场面如此热闹,就想着锦上添花。一眼看见苏轼,忙高声道:“今天难得盛会,就请苏判官做一首诗如何?”话一出口众官齐声喝彩,立刻有人捧过笔砚来。
要说才气,苏轼一人比席上所有人加起来还强。可写诗要有情绪,偏偏苏学士是个直爽人,兴致来了才有诗,今天这场灯会尽是吹吹拍拍的事,看也看厌了,听也听烦了,实在没什么兴致,忽然让他写诗,没有半点灵感,几十个人围着,不写又过不了关,强打精神把脑汁绞了四五遍,硬凑出一首诗来:
“纱笼擎烛逢门入,银叶烧香见客邀。金鼎转丹光吐夜,宝珠穿蚁闹连朝。
波翻焰里元相激,鱼舞汤中不畏焦。明日酒醒空想象,清吟半逐梦魂销。”
苏学士这首诗纯是应付之作,大有不知所云的味道。最后两句“空想象”、“梦魂销”已经兴味索然,好在官场中人只作表面文章,也不深究,照样赞了一回。
此时天已全黑,祥符寺里千盏花灯同时点起,美轮美奂。沈立起身高声道:“往年灯会第一名得钱百贯,第二名五十贯,第三名十贯。今年五谷丰登天下太平,我等欣逢盛世自当欢庆,本府特出钱三十贯放赏!”
见沈知府心情甚好,特意拿出钱来放赏,其他官员当然要给知府大人捧场,杭州发运使李杞先说“我出二十贯”!其他人也都一个个直着脖子喊叫起来,这个十贯,那个八贯,连苏判官也不能免俗,只得拿出五贯钱凑趣儿。
众人拾柴火焰高,眨眼功夫已经凑出二百贯钱来,都加在赏钱里,顿时比往年的花灯魁元赏赐翻了一倍还多。献灯之人听说赏钱加倍,乐得欢呼起来,百姓们也都喜气洋洋四下围拢,争看今年的灯魁落于谁家。
酒席上人人眉飞色舞,只有一位不合时宜的苏子瞻,也不知为什么,只觉得胸腹涨闷,意兴萧索,又喝了两杯酒,也不等选出魁首就悄悄退席,从人堆里钻出来,沿着钱塘门外的九曲城路缓步独行,街上游人如织,却不相识,夜冷霜浓,踽踽独步,虽有凄清之感,比起观灯的杂乱热闹,倒觉安逸。
出了钱塘门,过了法济院,路上行人渐稀,苏轼的心越发静下来,又向前走了两里路,灯影已暗,黑黢黢地看不清道路了。
苏轼这个人有意思,太热闹了兴味索然,太冷僻了又承受不起,如今四下无人,黑灯瞎火,心里有些发毛,再走下去也没意思,正犹豫着是回宴席上坐坐还是直接回家睡觉,却见前头两个大红灯笼挂着,走近一看,是一间小小的寺院,门楣上黑漆木匾写着“宝严院”三个字。
杭州五百寺,一天游一间,一年也走不完。这宝严院苏轼闻所未闻,只看庙里清静,灯火也还明亮,就信步走了进去,迎面遇见三五游人,一两个和尚,也不招呼就走开了。一直走到后面僧人的住处,见一带密密的竹林,竹竿万叶密密匝匝,顺着忽明忽暗的月色沿碎石小径走进去,三盘五绕,眼前露出一间房舍,大门四敞,人声静谧,灯影全无。苏轼知道僧人不在,此处不便擅入,回身要走,却见白墙上隐约有字,凑近一看,是首小诗:
“竹暗不通日,泉声落如雨。
春风自有期,桃李乱深坞。”
这首诗看似随意之作,然而文辞深邃,朴实中见大气,越读越有味道。再看书法,间架沉稳凝重,颇有汉隶味道,都是上乘佳品。苏轼忍不住立在墙边看了半天,忽听身后有人问:“施主有事吗?”
苏学士回过身来,见身后立着一位四十上下的僧人,戴一顶风帽,穿件灰布袍子,眉清目朗,神气沉静,使人一见便有亲切之感,就笑着拱拱手:“在下闲步至此,打扰了。”又指着壁上的诗问,“大师知道这诗是谁写的吗?”
那和尚看了苏轼一眼,淡淡地说:“是我写的。”
想不到方寻雅趣,正遇诗僧,苏轼大喜:“请问大师名号。”
“贫僧法名清顺。”清顺和尚把苏学士深深地看了一眼,“今天元宵灯节,热闹得很,居士怎么不去看灯?”
苏轼笑问:“大和尚难道是看灯而回吗?”
清顺点点头:“对呀,如此良宵,岂有不看灯的道理?”
见和尚答得坦白,苏学士又笑问道:“大和尚也喜欢热闹?”
苏轼这话本是打趣,清顺也就笑道:“静中求闹,闹中取静,人皆如此。想来施主也是这个心思吧?”
清顺这话说得好,苏学士就因为酒宴上太吵闹才出来躲清静,当时心中隐然觉得自己比鲁有开、俞希旦那些俗吏高雅,现在被和尚一说,这事竟平常得很,心里那点儿虚骄之气立刻退了。见清顺和尚沉静机智,有心为难他,故意问:“俗人观灯图个新鲜快活,大和尚去看灯是为什么?”
苏学士这话问得刁钻,清顺和尚却不以为意,淡淡地说:“俗人看灯,看一个灿烂,和尚看灯,看一个光明,说到底都是一样的,总不出离‘无尽灯’法。”
清顺随口说了个名称,苏轼忙问:“何谓‘无尽灯’法?”
清顺笑道:“维摩诘菩萨曾对人言:‘有法门名无尽灯,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意思是说万里黑暗也不可怕,心里总有个信念,好比一盏明灯在,随时可以点点亮千万盏灯,于是黑暗破除,天下皆明,无穷无尽。这个‘无尽灯’法门其实浅显,只怕人不知,知道就能做,一做必能成,施主以为如何?”
苏轼问:“大师说的信念是什么?”
“佛门是个‘慈悲’,儒家是个‘仁义’。”
苏轼颇有慧根,听了这些话顿有开悟:“这么说‘慈悲’即是‘仁义’,‘仁义’就是‘慈悲’?”
清顺点点头:“立志要救天下是‘仁’,尽力去救天下是‘义’,此为孔孟之道;愿拔众生苦为‘悲’,愿给众生乐为‘慈’,这是佛家精义。纯是一回事,不分彼此。”
这下苏轼更明白了:“‘仁义’是儒者的心灯,‘慈悲’是和尚的心灯,只要心灯不灭,就不怕天下不明。这‘无尽灯’法真是救世之道!”
清顺点点头:“世人心中本来是佛,但佛性被世俗污染,不能尽得,好比有灯无捻,终不能见光明。只要一心向善,就是有捻之灯,遇火即燃,于是一灯点亮千万灯,人人求得佛性。出家人追求的大成境界就在于此。”
清顺这话气魄极大,苏学士连连赞叹:“刚才看大和尚的诗只觉得词句极好,现在想来,和尚心中的佛法更高明。”
听苏轼夸他的诗作,清顺摇头微笑:“说到写诗,贫僧惭愧得很,试问什么样的词句敢与‘阮籍臧否不挂口’相比?”
一听这话苏学士也笑了:“原来大和尚早认得我。”
苏轼是杭州城里的大员,文坛中的领袖,认识他的人实在不少。现在他这样问,清顺也就摇摇头:“我不认得‘你’,只认得一个会写诗的北厅苏判官。今天元宵灯会,判官大人可有好诗?”
苏学士一生写诗全凭情趣,先有情,才有趣。早前在知府宴上与众人情趣不合,写的诗真没法儿看。现在遇到一位清顺大和尚,坦率随和十分有趣,苏轼与他一见如故,略想了想,取过笔砚就在僧房的墙壁上题诗一首:
“门前歌舞斗分朋,一室清风冷欲冰。
不把琉璃闲照佛,始知无尽本无灯。”
清奇孤瘦,深邃明白,豁达爽朗,这才是苏学士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