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对儿子说的那句“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实在是有深意的,而这句话还有另一个众人皆知的说法,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这两句话并不是凡间的道理,而是天上的道理,它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深意,非要天命到了,它才会显出来。
就在王守仁受封新建伯之后没多久,嘉靖元年二月十二日,老父亲王华故去了。
想不到自己还未尽孝,老父亲竟去世了!这一下王守仁痛断肝肠,伏在父亲灵前大哭,几次昏死过去。这一场大丧,顿时把“新建伯”的欢喜体面冲涤得干干净净。王守仁身穿麻衣,脚蹬蒲鞋,腰束草绳,头戴三梁冠,为父亲堂祭大殓,继而王家挂孝封门,谢客守丧,守仁也上奏朝廷,辞官守制。
为父守丧,王守仁不用再做官了。就把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办了起来:在山阴办起书院,广收学生,认真讲起“良知之学”来了。
这天守仁和学生们讲论了一上午学问,到了中午刚要坐下吃饭,弟子陈九川走进来:“先生,有个人来拜见,说是要拜先生为师。”
“怎么这个时间来?”
“他说知道先生一天都忙,就吃饭的时候有空。都说古人求贤若渴,吐哺握发,先生既然是个宗师,当然也有古人的脾气,所以就在吃饭的时间找上门来了。”
想不到这个来拜门的学子倒是很不客气,自比贤才,倒要守仁效周公之礼来待他。守仁不由得笑了出来。陈九川也笑道:“这个人看着很有意思,先生见了就知道了。”
听陈九川这么说,守仁也想见见此人:“那请他进来吧。”陈九川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带进一个人来。
只见这人高高的个子,长得又黑又瘦,一张脸皮包着骨头,宽额头高颧骨,大眼睛厚嘴唇,人倒很精壮,只是目光锐利,看起来有点儿不客气的意思。最怪的是时下人都戴四方平定巾、六合一统帽,可此人头上却戴着一顶莫名其妙的高冠,身穿一件灰布袍子,宽裣大袖,也说不清是什么式样,手里还拿着一块木板,看形制有点儿像臣子上朝时捧的牙笏,不知是什么意思。走上前来冲守仁行了个礼:“学生王银拜见阳明先生。”
原来此人名叫王银,字汝止,泰州人,盐丁出身,自小穷苦,后来做了些生意,这才算略略发迹了些。这王银虽然家境不好,却自小喜欢读书,爱与人讲论学问,听说山阴有位阳明先生是位大宗师,弟子众多,所以专门跑来拜师的。
王银这个人说话做事果然与众不同,处处怪异,守仁看着也觉得有趣,指着他头上的高冠问:“你这戴的是什么冠?”
“此为有虞氏之冠。”
“这身衣服呢?”
“老莱子之服。”
听这个人说些酸文假醋的怪话,守仁心里暗暗摇头,笑着问了一句:“这么说,你是想学老莱子?”
“是。”
听王银话说得迂腐无趣,守仁冷笑一声:“只学老莱子的穿着,不学他那‘斑衣戏彩’的本事,躺在地上打滚装哭吗?”
守仁这里说的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
这二十四孝故事是元朝人编录,内里所记多是不可思议之事,把孔子、孟子所说的“孝”字里那一番天真淳朴的亲情,全改成了不近人情的迂腐丑怪,是个儒皮法骨以“孝”杀人的下流货色。可这“二十四孝”却因为推的是“愚忠蠢孝”,迎合了君王的治国意图,又适合俗世人那庸烂无聊的口味,结果一直流传下来,到现在已是人人传诵,个个赞许,哪个敢在这上头多说一句,必是“五恶当诛”,要给人骂。所以守仁虽用这话点了王银一句,却也并不言明。
听守仁说了他一句,王银也不生气,自己想了想,忽然说:“先生说得对,学生这样装模作样其实没有意思,反倒显得学生这人不诚恳,又没学问。”说到这儿,自己倒是一笑,“不瞒先生,学生确实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学问,但学生并不迂腐,只是蠢一些,阳明先生不要见怪。”
王银这人倒真有意思,话也说得有趣,守仁看着他忍不住地笑。王银倒不在意,又问道:“学生这里有些学问想请教先生,不知先生肯赐教否?”
眼前这个黑口黑面的王银怎么看也不像个读书人,可他每句话都在故意学着读书人身上那股酸劲儿,这个样子倒真有趣。守仁倒看出这其实是个直爽的人,之所以弄这么个调调儿,大概是怕阳明先生看不上他,故意硬装个读书人的样儿吧。这样的人倒是不多见,又有趣,就笑着说:“古人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且说出来,大家讲论。”
王银略想了想:“先生,敢问一句,‘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看这个王银绕了半天弯子,原来是问《道德经》里的一句话。守仁笑道:“这是极简单的一句话,并不需要问旁人,你自己看看就懂了。”
听守仁这么说,王银的脸黑了下来:“学生早年就听说这些《易经》《道德经》之类最深,最难懂,后来也曾下大力气读它,却果然一个字也读不明白,拿着书去问人,又没一个人愿意讲给我听,都说什么‘你且自己回去看’……想不到阳明先生也是这个说法,看来学生这次是来错地方了。”冲守仁拱了一下手,站起身就要走。守仁忙叫道:“你先不要闹,坐下来,我说几句话你听听。”
王银一脸气呼呼的,可好歹还是又坐下了。王守仁上下打量他几眼,越看越觉得这人有意思。笑着说:“你这个脾气也好,也不好。做人要有这股子狂放耿直,才做得有意思;但做学问不可如此急躁,否则学问怕是到不了手。我说这《道德经》是极简单的话,并不需要问旁人,并不是推诿,也不是不肯讲给你听,是要你自己把一颗畏惧之心放下,仔细读这些书。若你自己并不畏惧,就一定能读明白。”
听守仁说他“畏惧”,王银有些不以为然:“学生是个粗鲁人,学问未必有多大,可我这人天生不知道畏惧。”
“我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这世上‘暴虎冯河,死而不悔’的鲁莽人多得很,可不怕‘书’的人就不多了。比如你刚才问的这道题,你自己应该读过吧?却是如何读的?”
王银翻着眼睛发了一会儿愣:“学生是读过,可不懂。”
“不懂?我把这话逐字解一遍,你细细去想。”守仁略一沉吟,“‘太’,就是特别大,‘上’,就是特别好,加起来就是‘最大最好’,这你懂吗?”
“这我倒明白,可这最大最好的是什么……”
“你先别问,听我说:‘不知’,这两个字不必解了吧?‘有’,又是一个直白的字,也不必解吧?后面那个‘之’是语助,不用理它。‘其次’两个字,不必解吧?‘亲’是亲近,‘誉’是赞扬,这都不必解吧?‘畏’就是怕,‘侮’就是嘲笑,这都不必解吧?‘信不足’就是信用不够,说话不算数;‘有不信’就是听了也不信,直白吗?‘悠’就是悠闲。‘其贵言’,‘其’是他们;‘贵’,物稀为贵,就是少的意思;‘言’是话,这都懂吧?‘功成事遂’,又是白话,‘百姓皆谓’,又是白话。”守仁拍拍自己的心口,“‘我’就是我,就是你,就是咱们这些人吧!‘自’就是自己,‘然’是个语助,又不必理它……”说着看了王银一眼,“你瞧瞧!尽是白话,连起来一看,不就懂了吗?”
让守仁这么一说,王银真是开了窍了,低下头把守仁说的想了一遍:“最大最好,不知道有它,其次亲近赞扬它,其次怕它,其次嘲笑它。信用不够,听了也不信。悠闲,他们少说话。功成,事遂,百姓都说:我自己……”咕哝了半天,忍不住又搔头皮。
见王银低着头用这笨功夫,守仁不禁笑出声来,从案上取过纸笔:“你把这些写在纸上,自己看一下,觉得哪里少了什么,就自己加一两个字。”
听守仁教给他这个办法,王银真就拿了纸笔,把刚才守仁点拨他的话一字一句写在白纸上,看了半天,果然又在字缝里加了几个字,却变成“最大最好,百姓不知道有它;其次,亲近赞扬它;其次,怕它;其次,嘲笑它。信用不够,百姓听了也不信。他们若想悠闲,他们少说话。功成,事遂,百姓都说:我自己办成事的呀”。写完这些,自己又看了半天,忽然提起笔来,在“最大”后边加了一个“人”字,“最好”前边又加上了一个“想”字,再看这段话,不禁心里一跳,猛地抬起头来!不等他问,守仁已经笑着点头:“不错,这是在说‘朝廷’。”
“可这《道德经》是修道成仙用的书,怎么会有‘朝廷’二字在里头?”
“整本《道德经》从头到尾都是在讲‘朝廷’,并无一句‘修道成仙’的话。只是你要把这本书当成白话去读,才读得懂。越是不敢把它读成白话,越读不懂。凡是书读不懂,就没用了。”
发了一会儿愣,王银低声说:“这么说《道德经》真就是白话?”
“极白的白话!就像一碗清水那样透彻。”
“可为什么我问了那么多人,都说他们读不懂,却都告诉我说:读懂了就可以做神仙?”
听王银把话问到关键的地方,守仁冷笑一声,顺手拿过自己面前的茶碗,又捡起案上的毛笔,竟在茶碗里涮了一涮,顿时,一碗清亮亮的茶水变成了黑乎乎的墨汤子。
看着这碗污浊肮脏的臭水,王银只觉得心如五弦,被人拨动,铮铮作响。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对守仁深深一揖:“阳明先生真是大宗师,弟子受教了!”
到这时候王银把守仁真心敬重起来,守仁也把这个王银渐渐看重了。笑着说:“不必多礼,你且坐下,我问你:怎么想起来要到山阴听我讲学呢?”
王银笑道:“不瞒阳明先生,学生是听说了先生的事,觉得先生这个人一定十分怪异,才来看一看。”
听王银说得有趣,守仁也笑着问:“我怎么怪异?”
“听说阳明先生这些年征讨江西叛乱,立下盖世奇功,不但没得赏赐,反而遭人诽谤;其后归隐讲学,一边是弟子云集,名声日显,一边又被信奉朱子理学的儒生驳斥,连朝廷首辅都指责先生的学说。我就想:这么一个怪人,一定非同凡响,所以登门拜见,想看看阳明先生到底哪里与众不同。”
“那你觉得我哪里与众不同?”
“阳明先生看事情看得深,看得透,说话也直率,刚才那几句话,要在外头,一辈子也不会有人讲给学生听,可阳明先生不但讲出来了,而且让人一听就懂。”王银略想了想,笑着说,“大概就因为这个,先生才为世所不容吧?”
王银这一句话倒说得好,守仁点点头:“是这么回事。我以前在官场混的时候,也是一门心思做个‘乡愿’,那时候倒是好端端的,从不得罪人,也没人说我坏话。后来我悟到了良知,看透了大是大非,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从此直抒胸臆,畅所欲言,毫不掩饰,有了‘狂者’之态,这就遭人非议了。”
王银忙问:“什么是‘乡愿’?”
“好人他也能打交道,坏人他也能打交道,在好人面前说一种话,在坏人面前又说一种话,周边所有人谁都挑不出他一点儿毛病来。表面上看他是一团和气,甚至像是一团正气,其实内心里全是主意,全是伎俩,一味只想着同流合污。这么一种人就叫‘乡愿’。”
王银皱着眉头想了想:“哦!这样的人可不少!我日常做生意认识的人,十个有八个是这样的货色。要再想想街坊邻里,那些里甲,保正,举人老爷,这种人更多!”
王银这人说话有趣,性格也有意思,又直又鲁,却每每一点就透,一说就说到点子上。守仁也笑着说:“这种人多!左邻右舍,朋友同事,尽是这种人,尤其官场上这路人最多,书办小吏,班头差役,地方上的小官,京城里的大官,这个路数的人太多了!平时看着满脸正气,一团和气,剖出心一看,全是黑的,全是伎俩,没有比他们更滑头的人,因为他们已经滑头到了你看不出他滑头的地步,甚至滑头到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滑头’的地步了!”
听到这儿,王银嘿嘿地笑了起来:“先生讲课讲得好,又有意思,又有劲!”
守仁讲学自然是讲得好,不然哪会天下知名呢?
但守仁正在讲论,没时间听这些,只管自己一路往下说:“像这样滑头滑脑的精细人,心里龌龊得很,把恶人恶事,都看成自然而然,他还指责别人,说:‘你们吵什么呀,闹什么呀,你们无非贱民罢了,怎么不老实待着呢?你们光会吵,光会闹,说来说去的,又做不到’……其实他自己滑头到遇见坏人坏事连说都不敢说的地步,他却指责别人‘说空话,不去做’,倒好像他是一个正人君子。说穿了,他为什么指责旁人?无非是想和那当权的人站在一起,落个‘同流合污’,自己也得些好处。像这种货色,就是‘乡愿’。”
王银冷笑道:“这种人真无趣。我若有个儿子是这样,我就打死他!”
这一句话逗得王守仁哈哈大笑,王银也笑了,又问:“阳明先生说自己后来变成了‘狂者’,这又是什么?”
“胸襟磊落,刚直不阿,心里自有一个‘我’在,知道为人要上进,知道什么是良知,又肯一心护卫良知。见了好事就赞,旁人威吓他,他还是赞;见了恶人就骂,恶人要杀他,他临死时还在骂。这样的人就是‘狂者’。”
“这是一个好人吧!”
“是好人,但离‘做圣贤’还差着一大步呢。”
听了守仁这一番话,王银愣了半天,忽然说:“不瞒先生,我也是个狂者!”
一句话又把守仁说得笑了起来:“你也赞人?也骂人?都赞了什么,骂了什么?说来听听。”
王银犹豫了一会儿:“先生,我这个人读书不多,可我时常也想事情,想着这个对,那个不对,为什么对,为什么不对。想到对的我就想称赞几句,想到不对的,我就忍不住想骂几声。可惜咱嘴笨,不是不想骂,只是不知怎么骂才能骂出道理来。可我心里知道,若是恨的,我一定恨到底,骂到底,不会因为怕他打我杀我,我就不骂他!”
听了这番话,王守仁止不住盯着王银看了半天。
这个人真是怪,他真的没读过多少书,可心却很敞亮,每每说的话都与圣学中的大道理暗合,这样的人倒难得。守仁想了一想,觉得不妨再试试他:“狂者除了敢爱敢恨,还要立志,你立志了吗?”
“立志不敢说,可咱小的时候看见身边好多人因为不识字,不懂道理,吃了好大亏,让人欺负一辈子。我就常常想,要是以后有了学问,懂了道理,就拿出去给天下人讲。我有一分学问,也让身边人都有一分学问;我懂一个道理,就让大家都懂这个道理。然后我再多去学,多去问,越是会得多,就越多讲。最后就让大家都懂道理,都有学问,然后大家都过好日子……咱就是这么想的,也不知算不算‘立志’。”
——仁者,爱人。王银所说的,竟是当年孔子所立之志!
王守仁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刻他知道了,自己无意间从尘土里捡起了一粒明珠。
“王银,你想留在山阴听我讲学吗?”
“想!”
“把你这身怪衣服换了,就住下来吧。”说到这儿,守仁忍不住又笑了,“你穿这样的冠服来见我,在你,是狂者之态。可现在你知道了狂者的真意,再这样就做作了。”
这时候王银也已经明白了:“先生指教得是,学生这就去更衣。”
“更衣先不忙,我觉得你身上略有些市侩气,好出风头,这于进学不利,我想把你的名字改一改,算是一个念想,以后你念着这名字,就想着去除这份市侩气,你觉得呢?”
“先生想给学生改什么名字?”
“把这个‘银’字去掉半边,叫‘艮’,怎么样?”
这个“艮”字王银也知道,有山岳之意,很有气魄,读起来又有力,而且果然去掉了“银”字的那份市侩气,就笑着说:“先生这名字改得好,学生以后就叫王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