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自从宫里闹了一次妖怪,朱厚照再也不敢一个人睡觉了,每天晚上都让太监在自己床边坐守,寝宫里灯火通明,外头加了侍卫值勤。可朱厚照也知道这些凡人挡不住“妖怪”,每天夜里还是睡不踏实。

这时候朱厚照真的想念北京的紫禁城了,觉得南京没什么意思,江南也不值得再游,开始急着要走。

八月初一,王守仁重写的那份《重上江西捷音疏》送到了南京,眼看奏章上好歹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添了江彬、许泰、张永、张忠这些人的名字,算是把“功劳”都凑齐了,朱厚照心里觉得满意了。立刻命令张永到杭州大牢里去提宁王,解往南京献俘。

八月初八,宁王朱宸濠和一干钦犯坐着囚车到了南京城外。

眼看快到南京的时候,押解的官军就用黑布把朱宸濠的囚车整个盖了起来,结果朱宸濠不见天日,闹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更不知自己现在何处,只知道囚车日夜不停往前赶路,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盖在囚车上好几天的黑布猛地揭去,只见好大一片空场,四周林木葱茏茂盛,倒是一片好景致,只是人迹渺然,静得有些异乎寻常。

到这时候朱宸濠才发现,空地上只剩下自己这一辆囚车,车旁站着一个禁卒,其他的车辆人马全都无影无踪。

不等朱宸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禁卒已经过来开了囚车的铁门,把朱宸濠从车里扶了出来,接着取出钥匙打开了他手脚上的镣铐,朱宸濠傻呆呆地任这个人摆布,眼看这个禁卒把卸下的镣铐扔在地上,扭头就往树林里走,竟是把朱宸濠一个人扔在了空地上。朱宸濠又惊又喜,忙冲那人叫道:“你且站住,此是何处?你是何人?”那禁卒头也不回,跑得飞快,不大会儿工夫就钻进树林里去了。

朱宸濠,这个大明朝最大的钦犯,竟被人释放了。

谁能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的怪事?!

这种事连朱宸濠自己也不信,在囚车边站了半天,周围确实看不到一个人,听不到一点儿声音,这才相信自己真的被人放了,可现在既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应该去何地、找谁、做什么,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

于是朱宸濠转过身来,随便找了个方向,一步一步走开去了。

树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个缓缓而行的反贼,有一个人正在低声数着数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行了,拿吧!”

随着正德皇帝这一声令下,顿时金鼓震天,铳炮齐鸣,无数旗幡同时竖起,上万军士齐声呐喊,这一声吼叫真比雷霆还要响亮!紧接着成千上万的御林军从树林里四面八方冲了出来,轰隆隆地在朱宸濠面前围成一圈,把这个孤零零的反贼堵在了林中的空地上。

这突然杀出来的军马真把朱宸濠吓了一跳,转眼工夫已经被上万人马团团围住,几千条长矛、几千把钢刀一齐指着他。不等朱宸濠明白过来,只见御林军的队伍左右闪开,让出一条路来。接着,一匹雪白的骏马从人群里缓缓而出,马上一员大将头戴抹金飞翼凤翅盔,上缀纯金真武大帝神像,左右两条金龙盘护,盔顶红缨倒挂,身披鱼鳞锁金罩甲,内衬五彩龙纹窄袖袍,胸前两条五爪金龙升腾飞舞,左右饰着两只赤金吞肩神兽,外披五色祥云金龙献爪云锦征袍,腰系金鞓带,左挎弯弓,右佩雕翎,手中举着一把宝剑,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正是大明正德皇帝朱厚照。

眼看皇帝御驾出阵,万名御林军又是齐声呐喊,万众之中站着一个蓬头垢面呆头呆脑的朱宸濠,仰着脸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一辈子头回见面的孙子辈儿的年轻皇帝,搔着头皮,不知所措。

这时候御林军兵全都静了下来,等着皇帝发布圣旨。朱厚照沉下脸来,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举剑指着站在马前的朱宸濠厉声喝道:“反贼宸濠,朕御驾到此,你这逆贼还不跪下受降!”

随着皇帝一声吆喝,御林军又一齐呐喊起来,军阵之后鼓角如雷。不等朱宸濠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几个锦衣卫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扭住朱宸濠,又给他戴上了手铐脚镣,不由分说推进囚车,用刚才那把大锁把铁门锁住了。

眼看擒住了朱宸濠,一众御林军齐声欢呼,高呼:“万岁万万岁!”欢呼声中,朱厚照把宝剑插回鞘里,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走在队伍前面,身后几个锦衣卫押着囚车紧紧跟随,朱宸濠盘着腿坐在囚车里,双臂抱在胸前,两眼瞪着天空,直到这会儿还没弄明白,这一大群人乱哄哄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南京城外“擒获”朱宸濠之后,八月十二日,朱厚照发下圣旨,御驾启程,离开玩儿了二百四十多天的南京,开始返回京师。九月初一到了扬州,在扬州城里又玩了四天,这才继续北上。走到宝应县的时候,听说附近有个泛光湖景色也美,鱼又多,朱厚照又下令龙舟靠岸停下,自己到泛光湖里去钓鱼玩耍。江彬、许泰、张忠、魏彬等人都陪着皇帝到湖里游玩去了,只有张永一个人年纪大了,觉得身子乏,跟朱厚照告了个假,早早在自己的船上歇了。初更刚过,忽然舱外有人轻轻叩门,张永懒得动弹,问了一声:“是谁?”

外面却是庞二喜的声音:“是儿子,有件事跟父亲说。”

张永听着是庞二喜,这才起身打开舱门。庞二喜钻进舱来:“父亲,刚才儿子到后头船上跟御马监的太监邱得喝了点儿酒,结果听邱公公说……”把嘴凑到张永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张永一愣:“真的?”

“怕是真的。”

愣了片刻,张永气呼呼地说了一句:“这还真是无法无天了!”

庞二喜低声说:“这个事太大,除了父亲,别人管不了,儿子看那些人都不在,就想着也许……”

张永二话不说走出船舱上了岸,庞二喜赶紧在前头领路,沿着一眼看不到头的船队往后走去。一直来到一条不起眼的小船旁,却有几个锦衣卫坐在船边喝酒,见张永过来,赶紧都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张公公好。”

张永看了他们一眼,冷冷地问:“这船上是什么人?”

几个锦衣卫做贼心虚,听张永一问,都出了一头冷汗,互相看了一眼,领头的说:“船上没人,只装了些銮驾用的轿杆旗帜。”

眼看这些人在自己面前捣鬼,张永也不多说,抬腿走上船来,几个锦衣卫不敢拦他,只得跟在身边一个劲儿地说:“公公,这船上真是什么也没有……”张永一言不发,拉开舱门钻进去,果见舱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个人也没有。几个锦衣卫赶紧又说:“这里脏,张公公快出来吧。”张永根本不理他们,从庞二喜手里接过灯笼在舱板上照着,一眼看到一堆旗帜底下露出条缝隙来。张永回身吩咐庞二喜:“搬开看看。”

庞二喜过来搬开地上的杂物,露出一个舱门,打开舱门往里照了照,黑暗中隐约看见有个人捆着手脚躺在底下。

眼看露了底,几个锦衣卫都慌了神。领头的忙说:“公公,这是江大人吩咐的,您老还是别管了。”张永并不理他,对庞二喜说:“下去把人弄上来。”庞二喜跳下舱去给那人解了绳索扶了出来,原来是扬州知府蒋瑶。

到这时候江彬还没忘了恨这个扬州知府,一心要取他的性命。这次御驾回京路过扬州,只待了四天,朱厚照又把心思都放在玩乐上,江彬没找到机会陷害蒋瑶,竟派人把这个扬州知府绑了出来,带在船上,准备找个机会害他,不想这事倒被庞二喜知道,告诉了张永。

看着蒋瑶,张永心里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自己八岁入宫,四十岁得势,四十五岁除了刘瑾,成了皇宫里最有势力的大太监。其后十年一直和江彬为伍,为了手中的权柄,一天到晚害这个整那个,到今天五十五岁了,这才明白自己杀过人,做过孽,给皇上出过坏主意,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而且不是一两件坏事,是整整十五年,都在干坏事!

——到这一两年才明白过来呀,这一两年,才明白过来……

忽然间,也不知为什么,张永觉得毛骨悚然!冲着蒋瑶作了个揖:“蒋大人受苦了,跟我来。”拉着他的手走下船来。那些锦衣卫赶紧过来要拦,张永瞪起眼来沉声道:“咱家这就要把人带走,谁想拦我?”

一听这话,几个锦衣卫全都缩在一边不敢吭声了。张永拖着蒋瑶的手把他一直带出老远,见身后没人跟着,这才吩咐庞二喜:“把蒋大人送回扬州,到了衙门口再回来。”

加上这一次,蒋瑶已经前后被张永救了三次,心里好生感动:“多谢公公救命之恩。”

“不要谢我,蒋大人是个好官,在扬州城里多为百姓做些事吧。”

听张永说自己是个好官,蒋瑶忙说:“张公公也是个好人……”

“蒋大人天生就是好官,可咱家大半辈子都是恶人,直到现在才知道学做好人。”张永摇了摇头,嘴角挂起一丝苦笑,“现在才知道学好,也不知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