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圣旨从南京发到了南昌。
这一两年王守仁接圣旨都接怕了,尤其这一次自己上奏章直斥君王,把皇帝骂了一顿,所以守仁想着圣旨下来必是把他革职,锁往南京问罪的,事先心里也做好了准备。现在圣旨果然到了,王守仁稳了稳神,走出大堂跪下接旨,却听传旨太监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西巡抚王守仁前奏江西旱情,今已知闻,即发恩旨,蠲免江西一省税赋,籍没宁藩田产折抵,钦此。”
听了这道圣旨,王守仁真如做梦一样。想不到当今皇上突然对江西百姓发了恻隐之心,竟真的免了本省一年的钱粮赋税!这么说来江西的百姓真有救了……
在地上呆呆地跪了半天,守仁到底明白了眼前这事的确是真的,赶紧伏在地上叩头,高呼“领旨谢恩”,把圣旨恭恭敬敬地迎进大堂。新到任的巡按御史唐龙和按察司伍文定等一众官员都来向守仁道贺,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久违了的笑容。守仁高高兴兴地回到后堂,杏儿已经迎了出来,笑着说:“先生那道骂人的奏章真管用,到底把皇帝给骂醒了。”
要说是自己的奏章骂醒了皇帝,王守仁真是不敢相信,可要说不是这个缘故,守仁又实在说不出别的道理来。思来想去,忽然心里一亮:“这么说陛下在南京驻跸日久,渐渐感知了江南百姓的疾苦,体察民情之难,生了改过之心了?”
“先生是说当今皇上心里有了‘良知’了?”
守仁的话里倒是这个意思,可这样的话他却不敢直说出来。倒是杏儿不管不顾,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守仁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许是吧。这几年天灾人祸齐至,刘瑾弄权,江彬为祸,两处藩王先后谋反,社稷已到了危急的地步,陛下也该幡然醒悟了,若真如此,不但江西百姓有救,就是天下的官民百姓也都有救了。”
见守仁乐得这样,杏儿也很开心,笑着说:“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杏儿的话音刚落,隐隐听得外面天际传来一片隆隆之声。
“打雷了?”
守仁走过来打开房门,却见就这么片刻工夫,响晴白日的天空中已经阴云如晦,怪风翻卷,夹着一股潮乎乎的凉气,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儿从空中洒落下来。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王守仁站在院里,看着瓢泼而降的大雨,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西旱了一年,却在接到免除粮赋的这一天下起大雨来了!这真是天人感应,皇帝的善心悔意连上天都知道了!
“好雨,真是一场好雨,这下百姓有救了,社稷有救了!”王守仁在大雨之中手舞足蹈,欢天喜地,像个孩子一样喜悦地又跳又叫起来。
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眼瞅着天顶的黑云像一团铅饼直压下来,剧雷厉闪之中,暴雨如注如灌越下越大。忽然,雨水中不知有什么东西劈面砸在守仁的脸上,这一下打得生疼,顿时把守仁的一腔喜悦都打落在地上。
顿时,只听得四面八方屋顶上树梢间哗哗乱响,无数鸡蛋大小的冰雹夹在暴雨中从天而降,打在王守仁的头上脸上身上,一下一下痛入骨髓,站在庭院里,望着黑乎乎的天宇,一下子呆住了。
杏儿从屋里飞跑出来,一把扯住守仁不由分说硬拉进屋里,赶紧关了门窗,只听院里噼里啪啦地乱响,无数雹子到处乱砸乱打,转眼工夫连窗扇都打破了。守仁浑身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呆呆地站在地上:“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天人感应,这才是天人感应!
老天爷感应到了正德皇帝的任性顽劣,不知悔改,所以降下这样的灾害来!可孽是正德造的,祸是天子闯的,为什么上天却把皇帝身上的罪孽都转嫁到了穷苦百姓身上!
忽然间,王守仁一头冲到院里,指着满天的乌云骤雨、剧雷厉闪咆哮起来:“混账东西,原来你也斗不过恶人,却把威风都使在百姓身上!百姓敬你拜你,到头来你却是护着恶人,专害好人!奸党是恶的,皇帝是恶的,原来连老天爷都是恶的!你这恶贼只会谋害百姓,若有本事就降一个雷霆来劈死我,来呀,倒看你有什么本事!”
见守仁疯了一样指着老天爷咒骂,杏儿吓得不顾一切跑出来硬把守仁往屋里拽,一边哄着说:“先生不要急,总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
“过不去了,你看不见吗,天要百姓死!”守仁一把扯住杏儿的臂膀,瞪着两只眼睛吼叫着,“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杏儿哪有办法,面对这疯狂的天灾,世人全都毫无办法。杏儿只能用尽力气紧紧抱住守仁,把他摁着坐在椅子上,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说:“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有先生在,江西的事总会好起来。”
“过不去了!什么都完了,天要百姓死,连老天都要百姓死!我还做什么官?还做什么官……”
王守仁一瞬间垮了,把头埋在杏儿胸前,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哭号起来。
眼看着自己最崇拜的那个聪明透顶、能力无边的男人忽然变成了一个哀哀哭泣的小孩子,杏儿心里又是伤感又是怜惜,忍不住也落下泪来,紧紧地把守仁搂在怀里:“咱们不做官了,咱们明天就回家去教书、讲学,咱们再也不做这个官了。”
一场雹灾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停了,可这场连天的豪雨却一直下了一整夜,到天亮时仍然如灌如注,南昌城里到处积水,赣江水位也开始暴涨。
到天亮时,大哭了一场的王守仁到底重整精神,召集唐龙、伍文定等一众官员商量对策。可大旱刚歇,大雨又至,眼看着就是一场洪水,单凭人力如何抗拒得住?
到这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王守仁立刻发下公文,命沿江各府各县以堂官为首,各书吏、差役、军兵全部上堤,另外召集乡兵协助,又命各县征集民夫一起防洪堵口,力求减灾。
可惜,人力终不能胜天……
那场暴雨前前后后直下了一个月,赣江沿线千里之地洪水滔天,处处漫过江堤,从赣州至吉安、临江、广昌、抚州、南昌、九江、南康……所有府县尽皆遭灾,冲毁房屋不知凡几,淹死人口累以万计,受灾的百姓只好避于高坡,攀于树顶。府城街巷之中,船只横行无阻,方圆千里之地田地尽毁,颗粒无存,炊烟断绝,只剩下垂死的百姓哭天喊地,在绝望之中苦苦挣扎。
这一个月里王守仁这条苦虫儿真正拼出性命不顾,顶风冒雨,昼夜奔波,不眠不食,可就算拼上性命,也应对不了这疯狂的天灾。眼看着沿江各县一个一个泡在洪水之中,王守仁着急上火,引发了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又开始没白没黑地咳嗽起来,几天之后,痰里已经带上了血丝,可这时候守仁一心只想着拼命,哪还顾得上病字?
一直熬到五月底,大雨终于止了,赣江洪水开始渐渐回落,守仁的心情稍稍松快了一些,又带着巡抚衙门一班人从赣州到南康、九江四下里跑,指挥着退水清淤,补种禾苗,看看能不能减少些损失。
到这时候,身边的人都看出守仁脸色发青,日夜咳个不停,样子不大对劲儿。杏儿心细,更是发现守仁身上带的手帕里染着一块块的红斑,屡次问他,守仁哪里肯说,问得急了,倒把杏儿骂了几句。
眼看这个男人犯了倔脾气,劝他又不听,拉又拉不住,把杏儿急得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在屋里落泪。
好在这时候水已经退尽了,很多事情可以略缓一缓了,王守仁至少能每天睡几个时辰了,杏儿又悄悄请伍文定帮忙,找来几个好郎中给守仁看病,开药调养。这时候守仁的心渐渐静了下来,也肯听劝了,药也肯吃,眼看身子略有了起色。
哪知五月十日,和守仁打过两次交道的太监庞二喜从南京过来,发来一道旨意:“朕闻江淮水患初定,不胜忧急,钦命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巡视苏、杭、南昌各府,所司官员备办迎驾事宜,钦此。”
接了这道圣旨,王守仁立刻愣住了,硬是连“领旨”两个字都忘了说。
谁能想得到,朱厚照明明知道江淮各地遭了一场大灾,竟然还要到这些地方来巡游,来祸害百姓!最气人的是,正德皇帝竟把这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水灾当成了巡游苏杭、南昌的借口!难道不把天下百姓全都逼死,这个皇帝就不能有一天消停吗?
庞二喜是张永的心腹,对王守仁挺了解,现在眼看他气成这个样子,庞二喜心里暗暗唏嘘,走过来扶起守仁:“王大人,咱家有几句话跟你说,咱们到里面说话吧。”和守仁一起进了书房,关起门来,这才说道,“咱家也看出来了,王大人现在心里不是很痛快,说实话,皇上这次御驾亲征,有些地方是过了,可这也不全是皇上的错,主要是他身边那群奸邪小人在作怪,张公公屡次劝说也没有用。可咱这次来传旨之前,张公公已经跟我说过:无论如何会尽力阻止皇上继续南巡,争取早回京师。”
其实这几句话庞二喜自己都不信,眼下说出来,只是为了劝劝守仁。眼看守仁并没什么反应,只得又说:“王大人是个大学问家、大宗师,这些日子张公公想办法弄了你那本《传习录》来看,已经看了好几遍,喜欢得不得了。可惜咱家认不得几个字,看不懂那本书,只知道王大人非同寻常。可就因为你不是常人,吃苦受罪也比一般人厉害得多,要忍得住,撑得起,才是大丈夫。”
想不到自己今天竟让一个太监来安慰,守仁觉得有点儿哭笑不得。可他也知道这个人真正是一番好心,再加上张永说的“要阻止皇帝南巡”的话也多少让他宽了点儿心,就冲庞二喜拱手道谢。
庞二喜又说:“张公公还交代了一件事,皇上身边都是奸贼,这些人外掌兵权,内得宠幸,无法无天,早晚会有报应。可他们现在权力太大,尤其这次出京,随驾的京军、边军都被这几个人掌握在手里,万一有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南方各省只有江西军马最强,王大人用兵如神,天下折服,所以张公公想请王大人展示军威,镇一镇那些小人。”
张永这一句话,倒让守仁动起了心思。
皇帝身边有江彬、许泰、张忠这些小人,果然是外掌兵权,内得宠幸,无法无天。要想镇一镇他们的邪气,也只有江西兵马可用。江西省内共有南昌、九江、吉安、赣州四处卫所,各有官军约五千人,但眼下南昌卫已经名存实亡,吉安府这次水灾极重,救济还来不及,再操兵演练就不合适了。相对来说倒是九江、赣州两卫兵马可以拉出来操检一番,就对庞二喜说:“张公公考虑得很是,三天之后,本官先去九江卫观操,然后去赣州卫校阅军马——只是本官这个时候校阅兵马,陛下不会多心吗?”
“大人放心,江彬等人心里有鬼,未必敢把此事奏知皇上,就算他们去进谗言,张公公也会出来替大人分说。”
王守仁点点头:“至于阻止陛下南巡的事,只有张公公能做得到,还请一定多费心。”
其实要想阻止皇帝南巡,张永那里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是这话庞二喜不愿意对守仁说,只能随便答应一声,起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王大人门下是不是有个学生叫冀元亨?”
“有这个人,不过他已经回湖广老家去了,公公问他有什么事?”
听说冀元亨已经回老家去了,庞二喜摇了摇头:“张公公听江彬亲口说,冀元亨已经被锦衣卫密捕下狱,这还是江彬他们到南昌时干的事,算起来也有半年多了,难道王大人一直不知道实情?”
这件事守仁真的不知道!他本以为冀元亨已经回湖广老家去了,想不到竟是落到江彬的手里!半年多了,这些日子冀元亨岂不是……
想到这儿守仁再也坐不住,“呼”地站起身来。不等他发作,庞二喜却伸手拉住了守仁的衣角:“王大人别急,听咱把话说完:江彬暗害冀元亨,本意是想弄出一个口供,再来害你,可冀元亨真是个豪杰,一个字也没招供。后来江彬等人被王大人用计赶出了南昌,他们心里有鬼,也不敢把冀元亨押到南京,估计可能被送到京师诏狱里去了。”
“本官这就上奏天子,替冀元亨鸣冤。”
庞二喜微微摇头:“王大人,这件事还没查清,皇上又在南京,被江彬等人围着,你的奏章未必递得进去,现在上疏有些早了,怕是救不出人来。先等一等,张公公那里查出准确消息,王大人再上疏鸣冤,或许才有办法。”
庞二喜这话说得有理,王守仁只能冲这太监深深一揖:“这件事还要麻烦张公公,无论如何要帮忙。”
庞二喜忙说:“这个王大人只管放心,江西这里就拜托你了。”
送走庞二喜,王守仁回到书房又坐着发起呆来。杏儿知道守仁又遇上了烦心的事,知道他现在身体这么不好,满心替他担忧,悄悄走进来想劝他两句。还没开口,守仁却抬起头来说了一句:“前些日子又气又病,这么困苦,弄了半天,原来是我错了。”
杏儿忙问:“先生这话怎么说?”
守仁又想了片刻,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振腕写了“致良知”三个大字。
见王守仁忽然写出这三个字,杏儿不懂,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王守仁又把“致良知”三个字端详了半天,缓缓说道:“‘知行合一’是个修身的真功夫,屡试不爽,已经再无疑问了。但我觉得‘知行合一’四个字力度不够。现在和皇帝争了几场,经过这几件大事,才知道光是把‘良知’和‘行动’紧密贴合在一起还不够,应该把‘良知’和‘行动’当作两块纯金,用烈火熔化,倒进同一个模子里,使‘知’中有‘行’,‘行’中有‘知’。说一个‘知’就是‘行’,有一个‘行’,良知已在其中,这就是‘致良知’了。”
王守仁这话杏儿听懂了些,就问:“这么说‘致良知’还是个‘知行合一’?”
“对!‘知行合一’是修身功夫,‘致良知’是个口号。一提‘致良知’,就是让人十倍地‘知行合一’、百倍地‘知行合一’!无论什么样的艰难困苦、大是大非,照样能够闯得过去!所以‘致良知’三个字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走到这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都走通了!”
守仁这一番话杏儿不能全懂,可她却看出守仁的神情气势都已和平时不同,眼神中也满是坚定的意思,不由得满心都是钦佩:“先生是真正的男子汉,像先生这样的人,杏儿在哪儿也没见过。”说了这么一句话,忽然心里一热,羞得满脸通红。
守仁却没看到杏儿的脸色:“既然做了江西巡抚,就要做个最好的巡抚,明天就去九江、南赣阅兵,镇一镇这些奸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