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致良知守仁绝软弱,造妖邪张永吓皇上(1 / 1)

(一)

也算是运气吧,守仁这道奏章递到南京之后,旁人都没看到,却直接送到了张永的手里。

看了守仁的奏章,把个张永也吓了一跳!不知这个王守仁到底怎么想的,竟这么不顾性命地顶撞起皇上来了。可把守仁的奏章细细读了两遍,张永也从字里行间看出了江西一省百姓的苦处。

江西是个人稠地少、土瘦石多的穷省,百姓本就艰难,这几年祸上加祸,灾上加灾,真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了。到这时候,难道张永能够一声不吭,眼看着皇帝把这一省的百姓全给饿死、逼死吗?

在皇宫这个臭泥坑里打了这么多年的滚儿,张永这个人倒是越活越明白了。自从在杭州和王守仁谈论了一番,这个老太监又知道了“良知”两个字,自那时起,这两个字就像烙在他心里一样,怎么也磨灭不去,反倒越来越清晰深刻了。现在张永知道,自己把这道奏章送上去,就断送了一个好人的性命前程。可不送上去,不让皇帝知道江西百姓的苦处,又断了江西一省百姓的活路……

思来想去,张永到底想到了一个主意,当下把守仁的奏章先收了起来,自己去面见皇帝。

这时候朱厚照已经在南京待了半年有余,每天纵情玩乐。南京这里既没有内阁元辅,也没有六部九卿,干脆连科道御史、给事中都找不到了,谁也不能上奏章来劝皇帝,偶尔有人上奏,自有江彬在下头阻截,一道奏章也到不了皇帝面前。所以朱厚照在南京真正是大玩大乐,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了。

张永过来的时候,朱厚照正和江彬等人坐在一起喝酒,已经微有醉意,见张永来了,就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朕今天高兴,你也过来喝两杯吧。”江彬赶紧起身亲自给张永倒了酒递过来,张永笑眯眯地连声称谢,躬着身陪皇帝喝了一碗,这才笑着说:“皇上这些日子过得还开心吧?”

“还行。”

在皇帝面前,又有江彬、张忠等人围着,张永不敢把话说得太直,赔着笑脸坐下来,又喝了几碗酒,找了个话缝儿,递上来一句:“老奴听说京城的首辅杨大人又来奏章请陛下回京了?”

杨廷和送来的奏章江彬等人倒不敢任意拦截,所以这道奏章朱厚照看到了,可根本不当回事:“首辅这个人能办事,可太啰唆,什么事都操心,胆子又小。朕离京的时候明明给了他《居守敕》,却还是凡事就来问朕,烦人。”

张永不去理会皇帝责备首辅的话,只管说道:“听说眼下蒙古人在宣府一带不断聚集,骚扰日甚,首辅怀疑蒙古人已经探得陛下南征,京畿空虚,可能想闹事。”

“有九边将领军马在,不会有事。”

眼看从这上头说话劝不动皇帝,张永心眼儿一转,把脸上的笑容又加了几分:“听说从去年以来,淮扬一带大旱,今年越发厉害了,老奴跟皇上出去钓鱼时也看到,江水是越来越浅,听说江西一省旱情更重。”说到这儿,又故意转头问江彬,“江大人,你去过江西,当地是不是旱了?”

江彬顺嘴说:“旱情是有一些,也不厉害。”

对这些事朱厚照也并没放在心上:“江南鱼米之乡,能旱到什么程度?这里最怕的是水灾。”江彬忙说:“皇上说得对,江南不怕旱,只怕涝,今年雨水不多,不会涝,也没有什么灾情。”

眼看正德皇帝没心没肺,左右奸臣有恃无恐,真不拿天下百姓当一回事,张永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可脸上一点儿也不敢露出来,仍然赔着笑脸,又喝了两碗酒,终于想出一个主意来:“皇上久在南京,眼下手里的现银怕是不够用了,南京当地府库空虚,筹不到什么钱,从京城内外承运库调运,又离得太远,咱们得想个法子弄点儿钱了。”

一听这话,朱厚照立刻来了兴趣:“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办?”

“老奴的意思,江西的宁藩名下田地财产甚多,其中大多未及处置,眼下江西巡抚王守仁也上了一道奏章,说江西遭了旱灾,民不聊生,想请皇上下旨蠲免江西一省赋税。老奴问了问人,说江西一省一年的税也不过四十万石,皇上不如依着王守仁的意思,就下一道旨免了江西省的赋税,然后命江西官员变卖宁藩的田地产业,用这笔银子折抵赋税。这笔钱收上来之后,大半交给户部,从里面抽一两万银子拨到南京来,也够用了。”

张永这番话明里是在替朱厚照敛财,暗中其实是在替王守仁说话,想方设想减免江西税赋。朱厚照这个人粗枝大叶的,倒没想到这些,江彬等人也都没有这个脑子。见左右都无异议,朱厚照随口说:“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听朱厚照一句话免除了江西百姓的税赋,张永大喜,本想把朱厚照奉承两句,可又一想,自己出的这个主意明着是在替皇帝敛财,要是夸他英明,倒没意思了,嘿嘿笑了两声,又问道:“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呢?”

想不到张永这个老东西刚讲了两句讨喜的话,忽然说出这么个扫兴的话来,朱厚照把脸一沉,没有吭声。可张永把话说开了头,就不能不劝下去,略想了想又说:“皇上离开京师快一年了,到南京也有半年了,好玩儿的地方都转遍了,再加上入了夏,南京又热……”

话还没说完,朱厚照开口了:“南京是转遍了,朕打算抽时间到苏州、杭州走走,有工夫的话,南昌也不妨去看看。”

一句话把张永说得脸色都变了。

朱厚照话里的意思,竟是要游遍江南各处!这要玩到什么时候?要把江南百姓害到何种地步?

江彬派锦衣卫在扬州闭城搜抓民女的事,张永知道;江彬、许泰等人勒索地方官,京军边军抢掠百姓的事,张永也知道;江彬等人任意捕人,枉杀百姓,陷害忠臣,张永都知道。正德皇帝到江南这一年,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逼得多少百姓成了流民!可到现在皇帝还要下苏杭,去南昌……

张永忽然觉得头脑中一阵晕眩,眼前发黑,忙抬手抚住额头,坐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朱厚照也看出张永脸色不对,好歹对这个老太监还算关心,随口说:“你年纪大了,喝不动酒了,去歇着吧。”

张永忙起身告退出来,回到办公之处,先照着皇帝的意思写了一道圣旨,同意免除江西一省税赋,以宁王的田地产业折银抵现,用了印发出去,回到卧房,躺在**动起脑子来了。

正德皇帝太不像话了,做皇帝的不能这样——不说皇帝,凡是做人,就不能这样做法!

可这个人是当今天子,权力太大!天下人皆是他的奴仆,谁也劝不了他,一旦翻了脸,谁的面子也不给,自己这个老奴才能把皇帝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