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朱皇帝禁猪留笑柄,苦虫儿命苦难修行(1 / 1)

(一)

虽然把王守仁从南京城外截了回去,可江彬这些人到底不放心,还在暗处盯着守仁,却见他弃了官服,一口气走进了九华山,之后就隐在道观里再也不露面了。在江彬想来,王守仁这是服了软,躲起来了。这样一个人,自然是不敢和他斗了,于是江彬派了几个锦衣卫在玉清宫内外监视,不露声色,自己也就不再搭理王守仁了。

正德皇帝在江彬等人的簇拥下又在南京城里住了一个多月,天天玩得不亦乐乎,真到了乐不思蜀的地步。

这天江彬从南京城里找了两个色艺双绝的歌伎来给皇帝唱曲,正听到得意之处,张永急急忙忙地走进来:“皇上,刚才首辅从京师寄来一道奏章,所说之事极为古怪,言说皇上传下圣旨,禁止民间养猪食肉,首辅上奏来劝,言辞十分……”

首辅杨廷和这道奏章,言辞十分激烈,话说得很不客气。只是张永不好意思当着皇上这么说,半路刹住了。

下了禁止养猪食肉的诏书后,朱厚照也料到内阁会上奏来劝。对大臣们的劝谏他也早就麻木了,顺手接过奏章来看,见上面写着:

谨题。近日传闻直隶及山东等处镇巡等官钦奉圣旨,禁约地方人等,不许养豕及易卖宰杀。违者发极边卫分,永远充军。远近流传,旬日之间,各处城市、乡村居民畏避重罪,随将所养之豕尽行杀卖,减价贱售。甚至将小豕掘地埋弃者有之。人心惶骇,莫测其由。臣等窃思,民间豢养牲豕,上而郊庙朝廷祭祀宴飨膳羞之供应,下而百官万姓日用饮食之资给。皆在于此,不可一日缺者。孟子曰:‘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五十者可以食肉矣。’古先哲王之治天下,所以制民之产,其道如此。且人年五十非肉不饱,则豚彘之畜,正养生之具,而非所以致疾也。人生疮痍,乃血气内伤、风湿外感所致,是食豕肉而致然乎?况小民畜养贸易,以此为生理之资,正宜教之孳息蕃育,是可禁乎?至于十二支生辰,所属物畜,乃术家推算星命之说,鄙俚不经,不可为据。若曰国姓字音相同,古者嫌名不讳。盖以文字之间虽当讳者,尚且不讳嫌名,今乃因其字之音,而并讳其物之同者,其可乎?又况民间日用牲豕,比之他畜独多。牛以代耕,亦非可常用之物。私自宰杀,律有明禁,不可纵也。此事行之虽若甚微,而事体关系甚大。如此传之天下后世,亦非细故,诚不可不虑也。伏望皇上洞察物情,详审命令,亟敕所司,追寝前旨。仍通行晓谕各处地方人等,各安生业,毋致惊疑,则事体不乖,而人心慰悦矣。

看得出来,杨廷和真是生气了,这道奏章言辞之间很不客气,简直像大人在教训孩子。但朱厚照对这些事全不在乎,看罢奏章顺手丢在一旁。倒是张永又急着问了一句:“皇上真下过这样的旨意吗?”

“有这事——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朱厚照的糊涂做法,稍微明白一点儿事理的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眼下张永就惊得目瞪口呆:“皇上怎么能下这样的旨!”

“朕看到宰杀生猪之事觉得甚是残忍,且当今国姓与‘猪’同音,朕的属相又是猪,觉得杀猪食肉多不吉祥,这才下令禁绝。”

这一句话真把个张永说得哭笑不得,半天才叹了口气:“皇上这么说就不对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字不过是记录年份用的,为了让人好记诵,各取一种吉祥物加于其上罢了。我中华养猪而食不知几千年了,天下人早习惯了食用此肉,以其首祭祀作礼,如今皇上一时兴之所至,下旨禁绝养猪食肉,天下百姓哪里接受得了,岂不是平白无故闹出一场乱子来?”

“能有什么乱子,不食猪肉,还有牛羊肉可食嘛。”

眼见朱厚照冥顽不化,张永真是又急又气:“皇上!我大明江山万载不易,若天子们都以属相而忌食,那属牛的不准食牛肉,属羊的不准食羊肉,属鸡的不准食鸡肉,属兔的不准食兔肉……多年以后天下人岂不是再无可食之肉了吗?再说,‘猪’只是‘豕’的俗称,而且老奴以前专门问过有学问的人,都说当今国姓乃是‘赤红’之意,灿然红火,非常吉祥,其意与那个‘猪’字根本不同,毫无相关之处!可皇上突然下这样一道旨,这不是把天下人的心思往这个字上面引吗?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在这上头圈点取笑,说皇上一家子都是这个、这个……”连说了几个“这个”,硬是说不下去,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万岁爷!咱可不能这么办,这是给祖宗脸上抹黑呢!”

张永把话说到这儿,朱厚照自己也恍然而悟,连江彬、张忠这几个人都一下子想明白了,这才知道真是办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江彬、张忠俩人赶紧往后缩,打算瞧着情势不对就先溜出去。朱厚照呆坐半天也是无法可想,只能问张永:“你说该怎么办?”

眼看皇上知道错了,有心改过,张永心里还好过些,皱起眉头想了半天:“皇上是何时下的旨,怎么老奴不知道呢?”

“并没下旨,只是以‘威武大将军总兵官’之名发了一道钧帖。”

张永点了点头:“是这样。这么说来还好办些:钧帖并非圣旨,用的又是‘威武大将军’的印玺,如今陛下只好再发一道圣旨,宣布废除‘不可养猪食肉’的禁令就是了。”

张永这个办法勉强还算说得过去。可这时候朱厚照已经知道自己办了蠢事,心里十分羞愧,不愿意经过内阁发出圣旨:“若是下旨,还要由内阁来拟,一来一去时间太久了。”

听朱厚照这么说,张永低头一想,已经明白了皇上的意思:“陛下干脆发出内旨,不经内阁,直接施行就是了。”

确实,现在内阁来了奏章,让朱厚照赶紧追回前旨,废除禁猪之令,皇帝这里发下内旨废除此令,内阁绝不会驳。皇上做事可以不给内阁留脸面,可内阁元辅们一定会给皇帝留脸面,所以这件事没人会追究。

这么一来,朱厚照好歹算是给自己留了点儿脸面,事情就算混过去了吧。

眼看张永不愧是个办多了事的老人,三言两语,帮自己把这么一件丢脸的事遮掩过去了,朱厚照也挺高兴,对张永说:“拟旨的事不急,你在这儿陪朕听曲儿吧。”

朱厚照这话里是犒赏张永的意思,张永赶紧谢恩,躬着腰站在皇帝身边,又听了两支曲子,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皇上知道江西巡抚王守仁的事吗?”

张永要是不提,朱厚照早就把这个人忘了。可现在张永一说,朱厚照也想了起来:“朕早就下了旨,命王守仁到南京陛见,为什么这些天了,他还没到南京?”

“老奴听说王守仁已经奉旨赶往南京方向来了,只是来的路上过于托大,轻车简从,没带护卫,结果路过芜湖之时被宁王的余党袭击,还杀死了江西巡抚衙门的一个书办,王守仁只好逃到九华山里去了。”张永边说边斜眼看着江彬。江彬也正好恶狠狠地往这边看过来,两个人眼神一对,又各自避开了。

听说王守仁本已来了南京,却在半路被“宁王余党”截杀,朱厚照倒来了兴趣:“王守仁没有事吧?”

“托陛下的福,王大人倒没事。”

“那他为什么不继续赶往南京,倒跑到九华山去了?”

皇上这一问张永早料到了,也已经想出了应对的话。清了清喉咙:“陛下,王守仁这个人本就无心官场,只是一番心思要去修道,以前在南京任鸿胪寺卿的时候就屡屡上奏致仕,如今为了避过宁王余党的追杀,躲进九华山,也是机缘凑巧,听说在当地遇上了一位道家奇人,收他做了徒弟,眼下这王守仁出家做了道士了。”

张永这个人心机很深,知道自己如果把王守仁半路遭人劫杀的事详细说出来,必然直指江彬。可江彬势力太大,张永斗不过他,所以不敢硬说。但眼前要不说出个道理来,又无法解释王守仁为什么会躲进九华山去“修道”,想来想去,干脆编出这么一套话来。一来江彬心里有鬼,不敢在这件事上过于较真;二来张永摸准了朱厚照的脾气,知道这个皇帝幼稚得很,满脑子都是孩子气的想法,自己拿这些“奇人异士”之类的话哄他,皇帝就算不全信,至少爱听。

这么一来,江彬也不至于来找自己麻烦,皇上也不会深究王守仁“擅入九华山修道”的事,两下一遮,张永就算把王守仁救下来了。

果然,听说堂堂一个江西巡抚在九华山里遇上“奇人”,做了“道士”,朱厚照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好玩儿:“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王守仁这个人本事不小,可朕看他也不至于修成神仙吧?”

见朱厚照果然没有深究,张永忙笑道:“嗐,王守仁是个异想天开的人,以他那点儿道行,哪里修得成神仙?无非在山里白费些时日罢了。不过老奴觉得这么一个无心仕途的恬淡之人,也谈不上什么‘谋反’,陛下干脆任他去吧。”

却想不到朱厚照还真是个怪人,低头略想了想,忽然说:“那可不行!朕并没让这个人去修什么道,他想修就去修?这可由不得他!再说,此人是个能臣,既然没有谋反之心,朕就命他再回江西,做个江西巡抚,把江西地面上的事好好整顿一番也好。”

江彬、张永都没想到皇帝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个大惊,一个大喜!江彬还没开口,张永已经抢着说:“皇上真是圣明!既然王守仁是个能臣,又没有谋反之心,就该让他为国效命才是!依老奴看,王守仁这次平定宁王叛乱功劳不小,陛下就趁这个节骨眼儿,把该赏的都赏给他,让王守仁看看,是给皇帝效命好,还是进山修那个野狐禅好?老奴估计王守仁得了皇帝的恩赏,肯定感激涕零。借着这个事也让天下人都知道,给皇帝效命是最快活的事,比当神仙还有意思!”说到这儿自己心里也高兴,又一心想着把事做实,干脆往朱厚照面前一跪,先叩了几个头,“老奴先替这个王守仁拜谢天恩了!”

给正德皇帝效命比当神仙还有意思……

这话肉麻得让人恶心,可偏偏朱厚照就是喜欢听,不由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