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济死了。
这么一个读圣贤书的举人,只是在守仁去南赣赴任的路上相遇,就此追随了自己三年,平贼灭叛,出了多少力,冒了多少风险,既不求官也不要钱,劳心费力,忍屈受辱,到最后竟是为救自己,就这么无缘无故让奸贼杀害了。
王守仁坐在地上,搂着雷济的尸身,望着一片看不见底的黑夜,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芜湖县令得了消息,带了一班差役飞快地赶来,眼看江西巡抚脸色灰白,浑身是血,把个县令吓得手足无措,赶紧把守仁扶到车里,一路送回县衙,找郎中来治伤,好在只是几处皮外伤,并不要紧。芜湖县令赶紧跪下赔礼,说自己照顾不周,请巡抚大人恕罪。见守仁不和他说话,只好又站起身来,在守仁身边赔着笑脸,问他这是要到何处去,有何公事,怎么没有随员陪伴……
芜湖县令问的话王守仁一句也没听见,满脑子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总算有了一个主意,对尔古说:“备车,咱们去南京!”
到这时尔古也知道去南京这条路十分凶险:“大哥身上又有伤,在这里歇两天,养养伤再走吧。”
“人命,一条人命!不能就这么断送了!”守仁站起身来往外就走,“我这就到南京去见皇帝,把这件事分说明白。必得有个说法,有个道理!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天理,还有人性……就算死在南京,死前也要和那些人讲一个道理!”
江西巡抚进京面圣半路遇袭,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芜湖县令不敢大意,专门派一个班头领着二十名差役随护,这一行人离了芜湖,经过当涂县,一直往南京而来。这一天走到南京城外的上新河,却见前面官道上尘土飞扬,一大队缇骑拥着一辆马车飞奔过来,在守仁的面前停住,一大群锦衣卫纵马列成一排,挡住官道。
其实守仁早先也想到江彬这伙奸贼可能派人来拦截他,此时的王守仁早已经连命都舍下了,还怕什么锦衣卫,立刻从车里下来要和这帮人讲理,尔古提着刀紧随其后,只等着大哥说一句话,就和这些人拼命。对面车里也钻出一个太监来,却是在广信见过一面的御马监太监吴经,冲着守仁冷笑道:“王大人这是到哪儿去?”
“本官奉诏到南京陛见。”
吴经早就料到守仁会这么说,伸出手来:“既然奉诏陛见,有圣旨吗?”
这一句话倒让守仁无法回答了。
江彬在正德皇帝面前进了谗言,皇帝下旨召守仁到南京来见驾,这旨意已经出了司礼监,却又交到江彬手里,本该由江彬交给锦衣卫旗校发到南昌。可江彬为了陷害王守仁,硬是将圣旨扣住不发,这本是一件杀头的重罪,想不到江彬这伙人仗着手中的权势,不但扣下了皇帝的圣旨,竟然瞪着眼耍无赖,反倒跟王守仁要起圣旨来了!
可王守仁只是一条小小的苦虫儿,他斗不过这些有权却无耻的东西。现在面对大太监吴经和一帮锦衣缇骑,他王守仁真就拿不出这道“圣旨”来。
眼看江西巡抚王守仁拿不出圣旨,吴经冷笑道:“既然没有圣旨,何来什么‘奉诏进京’?王大人还是请回南昌吧。”
眼看这帮东西竟然拦着路不让自己去南京,王守仁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叫道:“这是官道大路,天下人都走得!你们拦得住吗?你说本官不是‘奉诏’,有没有圣旨你等心里明白!待本官到了南京,见了圣上,把这事剖白出来,看你们如何向陛下交代!”
见守仁吵嚷起来,吴经也瞪起眼来:“王大人这话好笑,你若是个布衣百姓,这南京城任你出入。可王大人是江西巡抚,如今反叛初平,天下不稳,你身为一省总宪,无旨擅离治所,私自潜往南京,咱家倒要问一句:你这是要干什么?!”
这一句话把守仁问得目瞪口呆,半天答不上来。吴经又冷冷地说:“王大人,你想进城也不难,先把咱家问你的这些话解释清楚再说。”
天下有什么事,比忠良被奸贼斥责更气人的?
一瞬间王守仁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顶,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忙低下头来,用右手死死按住额头,尔古赶紧抢上一步扶住守仁。眼看大哥气得脸色如血,额角青筋暴起,浑身突突颤抖,暴烈的尔古忍不住又起了杀人的心,伸手攥住刀柄。可守仁知道面前这些人就是故意要来激他,如果此时惹出事来,倒让这些畜生有话说了,忙伸手拉住尔古。尔古气得两眼冒火,可被守仁拉着,好歹没有拔刀。
眼见这个江西巡抚王守仁官再高,功再大,再气再恨,到底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吴经知道占了上风,更加得意起来,也不理会守仁,转身冲芜湖县跟来的差役喝问:“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芜湖县的班头忙凑过来:“小的是芜湖县正堂……”
“谁让你们到南京来的,活腻歪啦?滚蛋!”
在这个大太监和一群锦衣卫面前,芜湖县的差人就像一群蚂蚁,哪敢和这些人斗?班头一声都没言语,扭头就往回跑,那帮差役也都跟在他屁股后头飞跑而去。
官道上只剩了守仁和尔古两个,面对着一个耀武扬威的太监和一群虎狼般的缇骑。吴经拉长了声音说道:“王大人,我看这南京城你是进不去了,还是识相些,回南昌办你的公事去吧。”见王守仁还是站着不动,把手一挥,十几个锦衣卫一拥而上,硬把王守仁架上了马车。尔古气得两只眼都要喷出火来,可心里也知道自己一个人斗不过这么一群禽兽,这时候惹出事来,自己的命倒不值什么,怕要连累守仁也有性命危险,只能在一边瞪眼看着,毫无办法。
一个锦衣卫上了守仁的马车,赶着车转头往回走,几十个缇骑跟在车边押送。尔古眼看自己要被扔下,没办法,只好一声不响地钻进车里,在守仁身边坐下,仗着身上还有一腔血,手里还有一把刀,好歹还能护着守仁一些。
结果这帮人硬是把王守仁从南京城外劫回了芜湖。
这一路王守仁始终没说过一句话,一直到了芜湖县境,眼看离南京够远了,吴经这才走过来掀起车帘冲着里面说了一句:“王大人,前头是回南昌的官道,咱家这就告辞了。你好歹也是个读过书的人,应该懂事,就算帮咱家一个忙,别再闹事了,啊,下回再让咱家截住,大家都不好看!”扔下这句张狂跋扈的话,带着一群缇骑扬长而去。
吴经这帮人走了,王守仁却仍然缩着身子坐在车里,双眼半睁半合,面如死灰。尔古冲着他叫了两声“大哥”,守仁动也不动。
不知就这么坐了多久,王守仁忽然一骨碌爬起身来,下了马车,步履如飞往西就走。尔古给吓了一跳,赶紧追上来问:“大哥,咱们到哪儿去?”守仁一声不答,只管铁青着脸爬上官道旁的山坡,一直往西走下去。尔古没办法,又飞跑回车里去,把从南昌带出来的两个包袱提在手里,跑着追赶上来。守仁已经走出老远,见尔古提着包袱追来,回手一把夺了过来,咬着牙使劲扔出老远!尔古见守仁这副样子,也不敢去捡包袱,也不敢问他话,只好跟着守仁往西南方向一路走下去了。
这两个包袱,一个里面包着些银两和替换的衣服,另一个包着守仁的纱帽官袍,现在,王守仁把这一切都扔下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