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当天,雷济把守仁写的告示叫人抄了几十份,在南昌城里到处张贴。看了这份告示,不管是百姓还是军卒,无不暗暗唏嘘。

正像王守仁所说,这些军士们其实也苦,任人驱使,万里奔驰,跑到这陌生的地方来。原本驻扎在城外,还有营盘,有帐篷,有粮饷。可现在被当官的驱赶到城里来,吃没的吃,住没的住,虽然闯进百姓家里去住,可是跟当地百姓闹得这么难看,让人家当面背后地数落咒骂,有什么意思?虽然偷窃抢劫,可面对这么一座罹了兵劫的残破城池,一群连饭都吃不上的可怜百姓,他们又能偷着什么,抢着什么?

何况现在因为一点儿小事,闹出这么大的祸来,害死了几十条无辜的人命呀!

当兵的,其实也是百姓,在战场上杀人是一回事,可杀害百姓的事,他们做不出来。现在官兵和百姓同样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大家都是一样让人杀害,被那帮坏人欺负得抬不起头来。还抢什么?还闹什么?

从这天起,京军们不再闹事了,百姓也不再和军卒争闹了,南昌城里渐渐安静下来了。几万官军只是在大街上或坐或卧,夜晚天冷,有些人会到烧毁无人的房屋里去生火取暖,避避寒气,再也没有一个人擅入民宅了。

眼看京军士卒秩序井然,无人扰犯百姓,南昌城里留守的百姓对这些军士也就不再怨怼了,经常有些老人开了房门,搬一条小凳子坐在门前,和军士们拉起家常来。南昌城里虽然没有多余的粮食,可热水总有一口,这些军士们大冷天的白天黑夜待在大街上,长官谁管他们?倒是南昌城里的百姓肯给他们提一壶热水喝,好歹暖一暖身子。

正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留在南昌城里看守门户的老年人这样善待军士们,地方上又在城门外施医舍药救助士卒,这些军士们对城里的百姓也就亲切起来,眼看城里的人天天野菜稀粥度日,这些当兵的都是精壮汉子,心肠也热,喝了人家的热水,到吃饭时就掰半个饼子送给老先生。

如此一来,城里百姓对军士们更加客气,一来二去,不少人就这么交上朋友了。

转眼到了冬至。

所谓“阴至极而阳渐生”,不管南方北方,冬至都是个要紧的节日。北方人讲究吃饺子,南方人讲究吃汤圆,家家都要以饮食上供,祭祀亡人。

可正德十四年的冬至却是个清贫的日子,南昌城里的百姓吃不起汤圆,住在城里的四万京军也吃不上饺子了。

莫说百姓,就连王守仁自己都吃不上一顿汤圆。

这些日子王守仁上要对付奸党,下要支应京军,里要安抚百姓,外要筹措粮食,气死了,累死了,委屈死了,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再加天气凉,又保养不善,早年的病根子也犯了,整天咳嗽得抬不起头来。就这,也还是要一天一天到处去跑,去求人,去受气。

眼看守仁这么艰难,杏儿心里难过得不行,可又实在想不出办法,眼看快到节下了,自己弄了点儿吃食,又拿了几十文钱,到德胜门里的大悲院去给菩萨上了炷香,拜了一回,替守仁求个平安。

王守仁在情感这些事上一向粗心,平时只有杏儿照料他,他却极少想起杏儿来。这天也是巧,偶尔清闲下来,想着和杏儿说几句话,到她屋里一看,却没有人,问了别人,也都不知道,守仁心里慌张起来。眼下兵荒马乱的,真怕杏儿出什么事。整整等了一下午,一直等到黄昏,杏儿这才提着个小篮子从外面回来,守仁赶紧问:“你到哪去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见守仁惦记着自己,杏儿心里倒挺高兴,微笑着说:“也没去哪儿,我看快到冬至了,就到庙里去烧一炷香,拜拜菩萨,求菩萨保佑南昌城里这场大劫早点儿过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说来倒也没什么,守仁就不再问了。杏儿把守仁的书房整理一下,正要出去给他做晚饭,守仁忽然说:“……这么说快到冬至了?”

“后天就是冬至。”

守仁又想了想:“我倒有个主意,去把雷济找来商量一下。”

雷济赶了过来,守仁已经把主意想好了大半:“冬至是个大节气,江南都讲究吃一碗汤圆过节,北方是怎么过的?”

“北方人吃饺子……”

守仁琢磨了片刻,摇了摇头:“这些东西没处弄去。”

“学生听说北方人讲究熬赤豆粥,用来祭祖。江南好些地方也是这个规矩。”

“府衙的粮库里有赤豆吗?”

“还有一些……”

守仁点点头:“冬至是个大节气,我这里想了个主意,到过节那天请寺院里的高僧出来做一趟法事,祭一祭地藏菩萨,然后多熬些赤豆粥放给城里的百姓和京军士卒,让大家都喝上一碗热粥。”

“哪有这么多赤豆?”

“米粥里加些赤豆,有这个意思就好。”守仁又想了想,“冬至是个祭祖的日子,今年南昌城里死了这么多人,你去通知里甲,让百姓都到处面街上来烧纸祭祀……”

雷济初时不明白守仁的意思,略一琢磨就明白了:“这个主意好,学生这就去安排。”

两天以后,到了冬至了。

这一天王守仁亲自领着江西省内的官员出来,先到庙里拜祭了地藏菩萨,接着在江西贡院之侧搭起法师坛,又建了一座施孤台,请佑民寺住持普愿大和尚主祭。各寺院僧侣齐集诵经,超度亡魂。南昌城中百姓蜂拥而出,都到法师坛前祭拜听经。继而用大锅熬赤豆粥在施孤台上施舍,百姓都来捧粥,回家祭鬼;几万京军士卒都在一旁看着,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来。

毕竟这些百姓家在南昌,得了赤豆粥拿回家去祭祀亡人。可军士们都是异乡人,端一碗粥去,祭谁呢?

再说京军有四万之众,往上一围,有多少粥都不够分的,还是把这点儿粥留给百姓喝吧。

直到城里的百姓都得了赤豆粥,人群散了,僧人们仍在用大锅熬粥,一碗一碗地盛出来。到这时候京军士卒才知道,原来城里施粥也有他们的份儿,这才蜂拥而来,每人也都喝了一碗热腾腾的赤豆粥。

吃完了粥,天也黑了,这些军士们总算是暖暖和和地过了个节,都打从心眼里乐和起来,正在有说有笑的时候,却听得城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哀哀的哭声。

昏黄的夜色中,一堆接一堆的祭火点了起来,这是南昌城里的百姓在祭奠亲人的亡魂。

这一场战乱,死了几万人,南昌城里人人戴孝,家家有丧,这一夜正是祭鬼的日子,但见城里祭火星星点点,白幡飘飘摇摇,没烧尽的素帛纸钱漫天飞舞,百姓哭声动地,这些京军将士们一个个都愣住了。

祭火和哀声中,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缓缓走来,对这些军士们低声哀求着:“今夜城中招魂祭祀,所祭的都是被宁王害死的冤魂,各位军爷顶盔带甲,身携利刃,只怕惊扰亡魂,有所不便,可否请各位到城外住一夜?只住一夜……”

不用更多的哀求,当天夜里,四万京军全都退出南昌城去了。

到这时候,江彬、许泰、张忠这些人有些不知所措了。

眼看王守仁抓不了,又赶不走,宁王还押在杭州,皇帝又待在南京,一点儿南下的意思也没有,他们几个人住在南昌城里,既立不上功,又搂不着钱,却弄得军心涣散,与下面的人离心离德,再这么下去真不是办法了,只好差人回南京打听消息。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正德皇帝自打到了南京,玩得不亦乐乎,早已是乐不思蜀,根本就没有半点儿南下的意思。老太监张永又抓个机会告诉江彬派来的人:如今正是冬天,又潮又冷,皇帝哪有心情出去闲逛?何况南京附近有个苏州,钱塘江口又有个杭州,都是天堂一样的好去处,估计皇帝在南京巡幸之后,下面就是苏杭二州,这一来二去,怕是玩到夏天也未见得收场。

那时候皇帝也该回京了,谁还记得什么南昌呢?

到这时候江彬、许泰等人才明白,自己真是蠢!只有臣子才想着立功受赏,当皇帝的哪在乎什么“功劳”,什么“赏赐”?朱厚照南下巡幸,只是为了玩,放着南京、苏杭不玩,偏要跑到南昌来?恐怕皇帝心里早就没有这个打算了。

自己这帮人千里迢迢跑到南昌来给皇帝“打前站”,跟王守仁斗心眼,挨收拾,把个军心也搞散了,粮草也用尽了,累死累活,吃力不讨好,弄到最后皇帝倒改了主意!真是莫名其妙。

眼看再待下去就要过春节了,几万大军都窝在南昌城,没吃没喝,连个住处都没有,这个节怎么过?眼下这帮当兵的跟南昌百姓处得不错,倒是对自己的上司心怀不满,万一弄出个“哗变”来,那才叫得不偿失。

没办法,江彬、许泰、张忠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干脆也不通知江西官府,自行把军队撤出南昌城,在城外休整了两天,拔营起寨,径自回南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