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这天王守仁从江彬处回来,没跟任何人说话,晚饭也没吃,自己一个人回了住处,关了房门坐在**发愣。杏儿知道守仁又遇上烦心的事了,这种时候只有自己能劝他两句,就去炒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见守仁双眼微闭,缩着身子,灰着一张脸坐在**发呆,就笑着说:“先生不要想这些事了,先吃点儿东西吧。”见守仁动也不动,又劝了一句,“先生这些年碰到多少事,没有办不成的,今天的事也没什么,吃点儿东西,歇一歇,就有办法了。”

这时候的王守仁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半晌,勉强打起精神,低声说了一句:“东西放在这儿,你先出去。”

杏儿陪在守仁身边这些年,什么难事都遇上过,从没见王守仁变成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在他身边站了好半天,竟是一句劝人的话也想不出来。

过了好久,守仁又抬起手来指指门,却没再说什么。杏儿忽然明白,这个男人眼下已经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杏儿只好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里坐着,越想越不放心,犹豫了大半个时辰到底又走回来,可一推房门,却从里面闩住了。

这倒是从没有过的事,杏儿只得轻轻叩门,连叫了几声“先生”,里面没有半点儿声息。从门缝看进去,只见烛影之下,王守仁仍然像刚才那样呆坐在**,一动也不动。

杏儿也不敢叫了,又不敢走开,就在门前站着,后来实在累得站不住,就在门口坐下,身子轻轻靠在门上,慢慢地睡着了。

此刻,杏儿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只见满天星星,觉得浑身冰冷僵硬,脖子又酸又疼,也不知自己在这儿睡了多久,耳边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有点儿像风声,细听却又不是,轻轻推了一下房门,仍然闩着,从门缝里看进去,室内的烛火却已经熄了——也许是燃尽了,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那奇怪的风声就在耳边,喑哑低沉,抽噎压抑,时断时续,隐隐约约……

此刻,杏儿心里一下明白过来,这哪里是风,分明是哭声。

这天夜里,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王守仁,这个天下最聪明、最正派、最有良知、最有学问的大宗师,这个平贼灭寇力挽狂澜救了大明朝的大功臣,这个一身硬骨头廷杖都打不死的余姚读书人,闩了房门,一个人躲在黑暗里整整哭了一夜。

到天快亮的时候,房里的哭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灯火亮了起来,杏儿从门缝里看进去,却见守仁又坐在桌前不知在写什么。

——良知没有失败!良知也不会失败!即使乌云遮日,看不到一丝光明,王守仁心里的良知仍烁然生辉,就像黑暗中的一支火炬,照亮了他脚下的道路。

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要跟进。现在的王守仁,已经知道该做什么事了。

天亮之后,守仁把雷济找了过来。

到这时候雷济还不知道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仍在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召集差役兵丁去抓那些杀人害命的强盗:“先生,昨天巡抚衙门的人商议了一下,咱们南昌巡抚、按察、府衙三处的差役军兵加起来也有五六百,凭这些人,足可以去抓杀人的凶手,只要先生下令,咱们这就去找江彬要人!”

昨天,王守仁心里想的是和雷济一样的主意。可现在,他已经说不出这样强硬的话来了:“昨天那件事且不提了。这些军士蹿入民宅骚扰,咱们也没有办法。唯今之计只有把城里各处保甲长悄悄找来,告诉他们,回去通知城中百姓,让青壮妇孺尽可能带上家里的财物细软出城躲避,家里只让老人留守,若是京军闯进来抢掠,不要管,让他们抢夺。”

想不到守仁说出这样的话来,雷济大吃一惊:“任他们抢夺?这……”

王守仁脸色灰暗,微微摇头:“你还看不出来吗?京军虽然抢掠百姓财物,可他们到底不敢杀人。那些任意杀害百姓的并不是军士,倒是锦衣卫,背后是江彬在指使。在这些虎狼面前,我们这些官员不过是说不上话的‘苦虫儿’,百姓,只是任他们虐杀的草民罢了,与这些人争斗,只有百姓吃亏。”

到这时候雷济才明白了昨天那件血案的内情。

雷济是个聪明人,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守仁心里的苦处难处,知道他这样忍辱负重,并不是畏惧江彬,实在是为百姓着想。这种时候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雷济咬着牙恨恨地说:“若依学生的脾气,与其给这些人欺压,不如拼着一死,和他们斗一场!”

半晌,王守仁缓缓地说:“话不是这样说的。百姓是人,官军也是人,人和人斗起来,却是那些畜生们得了便宜。眼下无论如何且让百姓忍一时吧。我这里想了一夜,写出一张告示来,你拿去贴在城里,让百姓和军卒们都看看,让大家知道内里到底是什么情由。或许官兵百姓就会各自收敛,相安无事了。”说着把一张文告交给雷济。雷济拿来看了,只见上面写着:

告谕军民人等:

尔等困苦已极,本院才短知穷,坐视而不能救,徒含羞负愧,言之实切痛心!

今京边官军,驱驰道路,万里远来,皆无非为朝廷之事,抛父母,弃妻子,被风霜,冒寒暑,颠顿道路,经年不得一顾其家,其为疾苦,殆有不忍言者,岂其心之乐居于此哉?况南方卑湿之地,尤非北人所宜,今春气渐动,瘴疫将兴,久客思归,情怀益有不堪。

尔等居民,念自己不得安宁之苦,即须念诸官军久离乡土,抛弃家室之苦,务敦主客之情,勿怀怨恨之意。亮事宁之后,凡遭兵困之民,朝廷必有优恤。今军马塞城,有司供应,日不暇给,一应争斗等项词讼,俱宜含忍止息,勿辄告扰,各安受尔命,宁奈尔心。本院心有余而力不足,聊布此苦切之情于尔百姓,其各体悉无怨。

——含忍止息,勿辄告扰,安受尔命,宁奈尔心……这是什么样的话呀!

看了这张告示,雷济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落下泪来:“先生,在这大明天朝做一个百姓,怎么如此之难!”

昨夜写这文告时,守仁已经哭了一夜。现在他倒哭不出来了:“人生在世,都是一样地艰难。做百姓难,当兵也不易。其实说到底,军士也是百姓,但愿大家都有一份良知,互相体谅些吧。”吩咐雷济,“把这告示抄几十份,贴到全城各处,找些识字的人,念给所有人听。另外,把那些还没烧塌却又无人居住的房舍清理出来,给生病的军士们住。”

“这些京军是这个样子,都堂倒对他们这么好……”

守仁抬起头来看着雷济:“你跟在我身边也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本院做人做事的原则吗?”

雷济想了半晌,微微点头:“学生知道,先生做人做事,只是一个良知、一个诚意。学生跟在先生身边,要学的也是这份良知诚意。只是学生心里常有怨恨不平,一恨起来,就把良知忘了,这时候怎么办呢?”

“良知只在自己心里求,不可在心外求。你心里那些恨意,首先就是个私欲,去除私欲,才是天理。比如这些京军,几万人,你一个个都恨吗?其实恨他们,无非是这些人来南昌,给你我、给城中百姓找了麻烦,因而你就恨他们,这是私欲。去除之后再看,他们一样是可怜的人,被别人从万里之外调到这里,吃不上,住不下,抛家舍业,甚至客死异乡,这么一看你就不恨了,反而同情他们。你同情他们,他们也必知道你的心,到后来,你不但不恨他们,反而同情他们,理解他们,爱护他们,这件事才有转机。”

“这么说人性还是善的?”

“人性本善,这是至理。相信‘人性本善’的才是正人君子。江彬这些人做这禽兽一样的事,就是因为他们相信‘人性本恶’,要挑动百姓和军士互相仇恨,他们好从中取利,我们这些人却偏要亲爱、偏要互助、偏要善良到底,不让那些禽兽得了便宜!”

听到这儿,雷济略有所悟:“是啊,先生当年就是这样平定了南赣的匪患,好多山贼受先生的感化,都变成新民了。但愿这些京军也都一个个变成好人吧。”拿起告示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来,“先生,用这良知、诚意对人,真的能感化所有人吗?”

守仁微微摇头:“未必都行,但多数能办到。”

“什么样的人感化不了呢?”

“那些一心作恶、不知反省的人。”半晌,王守仁咬着牙低声说,“等着看吧,这些恶人自有下场!天会收拾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