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江西巡抚王守仁斗了一场,江彬、许泰、张忠三个人都败下阵来,没得着半分便宜。到这时候,这几个人才知道这位谈笑定九府、旬日破宁王的大宗师是何等人物。这几个奸雄能独得圣宠,爬到今天的地位,也都有他们精明过人的地方,眼看斗不过王守仁,也就一个个收起凶悍之气,都换上笑脸,客客气气地和江西官员们吃了一顿饭,说了些不要紧的话,亲自把他们送出巡抚衙门。
等王守仁他们走了,这几个人回到厅里坐定,许泰这才说道:“咱们在京城的时候,首辅、尚书们见了也要赔着笑脸,侍郎们就要跪着答话了,想不到在南昌府倒遇上这么个人,真是有勇有谋,滴水不漏,硬是制不住他。”
听许泰说这样的话,江彬冷冷一笑:“不是制不住他,只是我等还未动手,你们看着吧,十日之内,咱让这王守仁跪着爬进来求我,你们信不信?”
张忠、许泰都知道江彬这个人粗鲁凶莽,无法无天,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脾气,做起事来根本不计后果,现在听他说这样的狠话,张忠忙说:“都督,这个王守仁很有本事,胆子也大,这次平定叛乱手段出人意料,又不顾圣命,一意押送宁王进京,看来是个不怕死、不知死的硬茬儿,不好动。”
“那个扬州的蒋瑶被我收拾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后来怎样了?”
“王守仁不是蒋瑶,毕竟功高权重,都督还是留心比较好。”
听张忠一个劲说这些话,江彬有些不耐烦起来:“要依张公公的意思,咱们也不必待在南昌了,干脆都回南京吧!”
这帮人率领大军来到南昌,一为争功,二为发财。现在功没争到,财没发到,哪肯回去?张忠也听出江彬话里的意思,忙问:“这么说,都督有什么好办法?”
在这上头江彬早就想出了主意:“办法简单得很!立刻下令:明天一早,驻在城外的四万大军全部开进南昌城里驻扎。”
张忠一愣:“南昌城并不算大,又着了一场大火,把半数房子都烧了,大军进了城,住哪儿?”
“爱住哪儿就住哪儿,想怎样就怎样。”
到这时候张忠、许泰才听出来,江彬这是要纵放京军进城抢劫!
张忠是个太监,在这些事上想得少些。可许泰家里三代都是京军将领,他自己又是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心里想着手下这些人好歹都是官军,真要冲进城来抢劫,也太难看了。何况江西巡抚王守仁还兼着右副都御史,真要让他抓住把柄奏上一本,自己这些人也不好收场,忙劝道:“都督,王守仁这帮江西官员个个都是硬骨头,很麻烦,这时候当兵的进城闹出事来,只怕不好收场。”
眼看许泰比张忠的胆子还小,江彬有点儿不高兴了,沉下脸来说道:“有什么不好收场的?江西叛乱刚平,到处都是宁王余党,我等随皇上御驾亲征,领的是钦命,一意来灭反贼。不论是谁,敢和官兵争斗的皆是叛逆!对这些人就要从重治罪,饶他们不得!”
“可江西地面上过问起来……”
江彬把头一摇:“许大人也糊涂了!有锦衣卫在,哪轮到南昌府的衙门办案?城里有要告状打官司的,让他们到锦衣卫衙门去告!”
随着江彬的一声令下,驻在南昌城外的四万官军全都开进了南昌城。如此一来,南昌城里拥街蔽巷,到处是人,官兵百姓挤成一团,车马行人都无法走动,加上地方狭窄,这些军士们连个帐篷也支不起来,没有办法,几万人全都在街头露宿。
这时已是十一月,“大雪”节气都过了,南昌虽然不比北方,可也阴冷潮湿,寒气逼人,几万京军一个个都住在大街上,拥挤不堪,又湿又冷,吃不上热饭,喝不上热水,连个帐篷都没有,加之江彬等人暗中下了令,各军将领故意对军士们不理不睬,又以“江西地方官员供奉不力”为由,私下克扣军士的粮米,弄得这些当兵的一个个衣不蔽寒,食不果腹,群情耸动,有那粗鲁胆大的,就闯进民居要食要水,甚而强占民家的厢房配院,自行入室而居,夺取被褥衣物,几天下来,南昌城中越来越乱。
江彬把军马调进城的时候,王守仁就已经猜出此人的意图,可在这帮家伙面前,王守仁无权无势,南昌城里又无粮无米,想安抚京军都无从下手。没办法,王守仁只好一面派人到各地急催粮米,抢着往南昌赶运,不让京军断粮闹事,同时把身边找得到的所有差役文书等人都调集起来,所有公事全都放下,让这些人穿上官衣到各处街巷中巡视,见有官军和百姓争执厮闹的,立时想办法调解。又把各街坊里甲保正找来,让他们每日到下面各家各户走动,遇到有事,能劝的劝,劝不住的就先把百姓拉住,然后到官府衙门来找官人调解。
可南昌城里住了四万兵丁,又是这样的天气,又吃不上饱饭,想让他们不闹事?实是万难。
眼看南昌城里动**日甚一日,官军从私入民宅,索要食水,渐渐到了偷盗抢掠的地步,每天南昌城里百姓与官军口角打斗,纷扰不断,吃了亏的百姓到衙门来告官,可官府都被锦衣卫的人占住了,见有百姓来告状的,不问情由,上来就动鞭子棍子!一顿打,把告状的百姓赶跑了事。
南昌城俨然一座贼窝,到处恶人横行,把百姓欺压得抬不起头来,情势比宁王谋反时还要恶劣。城里十几万百姓先遭旱灾,又遇兵劫,现在又给人逼得无路可走,人心越来越不稳,真正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
然而江彬这伙人如此威逼百姓,为的是什么?就是要这个“官逼民反”!百姓一旦起事,江彬就可以指挥军马杀人屠城,到时候奏报上去,就说是宁王余党造反!杀良冒功,这些人好得赏赐!
江彬这番心思全让王守仁看出来了,只得悄悄告诉手下人,拦着百姓,不要再到官府来告状,有什么事,能忍的,就忍过去吧。
眼看城里闹成这个样子,守仁自己也坐不住了,穿起官袍亲自到街上去巡视。
这时的南昌城已经闹得不成样子,街巷间污水横流,到处都是便溺,臭不可闻,所有居民人家、商铺买卖全都关门闭户,满街上一个百姓也看不见,只见无数京军士卒一个个提着刀枪坐在地上,满脸戾气,横着两只眼睛盯着人看。王守仁带着两个差人从当兵的人群里挤过,那些官兵看守仁穿着孔雀补的大红官服,知道他是地方上的大员,不但丝毫不惧,反而故意横过身子挡住守仁的路,甚至推挤冲撞,王守仁只能一味避让,避不开的,还要对这些当兵的说一声“对不住”……
就是这样退让,到底还是让不开。走到马王庙旁的磨子巷时,街巷狭窄,人马拥堵,守仁只得侧着身从人缝里挤过去,却有一个健硕的军校迎面过来,横着肩膀直撞进守仁的怀里,把守仁撞得倒退几步,差点儿摔倒,那军校指着守仁就骂:“你狗日的不长眼,挡爷爷的路,活得不耐烦了!”
到这时候王守仁也只能忍住气,假装没听见罢了。可他身边的差役实在气不过,回了一句:“你嘴里放干净些!”
只这一句话,那军校便瞪起眼来厉声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倒叫老子嘴里干净些?你们这帮王八蛋整天大鱼大肉的,老子们可两天没饭吃了!千里迢迢到南昌城里帮你们剿匪,如今倒弄得没饭吃!这鬼地方又冷又潮,喝口凉水都拉稀,你以为老子想待在这鬼地方?叫你那浑蛋巡抚把贪的赃银拿出来,每个弟兄赏十两银子,老子们立时就走!”
军校这一句叫骂,把一群军士都招惹起来了,一下子围上来好几十人,一个个恶形恶状的,守仁身边的两个差役顿时胆怯,也不敢还嘴,只缩在守仁身后。倒是王守仁仗着自己这身官服,当兵的毕竟不敢打他,硬是一路推挤,好歹从人堆里走了出来,身后军士们齐声哄笑嘲骂,守仁只当没听见,往前走了一段,忽然心里一动,又回来了。
这么多年“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做下来,王守仁心里的良知早已修炼得纤毫不染,灵明无比。刚才当兵的那些骂人的话他没往心里去,可士兵们话里带出的一个“苦”字,立刻触动了王守仁的良知。
刚才的一群军卒已经回到街边坐着,见这当官的又回来了,不知他要干什么,都站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守仁也不理这些人,直走到那骂人的军校面前,问他:“你刚才说有人喝了冷水闹肚子,这样的人多吗?”
那军校不知守仁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粗声粗气地说:“老子这两天就拉稀,怎么着,现在就拉一泡给你看看?”
一句粗话说得一帮粗汉都哄笑起来,守仁却没有笑:“你等远道而来,水土不服,身子难免不适,要只是几个人腹泻还好说,如果病的人多,就是瘟疫了,若不早治,身子怕是受不了。”
“怎么治?你来给老子治?”
当兵的满嘴糙话,王守仁不急不躁,一字一句地说:“本官不会治病,可南昌城里也有郎中……”
“狗屁郎中,老子是军户出身,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哪有郎中来给老子治病?”
听军校说出这话来,守仁心里又是一动,忙说:“你且不要吵闹,本官真心问你话:到底患了什么病?得这病的军士多吗?若是病的人多,症状又相似,只怕真是瘟疫,这不是玩儿的!你们是官兵,若患了瘟疫,江西官府自当派郎中给你们诊治,发放药物。”
想不到王守仁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那军校一时愣住了,半天才说:“我等自打南下以来,就有得痢疾的人,到江西之后越发厉害了。原本扎在城外,情况还好些,这一进了城,病的人更多,听说已经死了几十个人,都说是这南昌城里的井水不干净……”
这当兵的说的话有理。
京军是北方人,千里南下,劳苦异常,饮食不周,水土不服,本来身子就不好。南昌城又刚打了一场大仗,水井里难免投进去死人、污物,水确实不干净。城里的人当然知道哪口井可用,哪口井水脏,可当兵的哪儿知道?自然是见水就喝,因此染痢腹泻,实所难免。
这种事官府要是不管,当兵的就要吃大苦了。
想到这儿,守仁已经拿定了主意:“你们别急,本官这就回去商量办法,一两日内必发放药物给你们服用。另外吃水时当心些,问问当地人,哪些井水不合用的,用石板把它封盖起来,不要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