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正德皇帝的两道圣旨都送到了内阁,看着这两张纸片,首辅杨廷和整个人都呆住了。
皇上要治御史陈察的罪,首辅没有办法,可皇上要封他自己为“威武大将军”,这件事万万行不得!杨廷和急忙请求面见天子。
好半天,朱厚照总算回到宫里,召杨廷和来问话。
一见皇帝的面杨廷和立刻就说:“陛下此番御驾亲征,奉天讨贼,天下人谁敢来‘差遣’陛下?又有谁敢在陛下面前自称‘威武大将军’?臣近闻逆贼宸濠发布檄文,其中就有‘乱政’之说,可现在陛下弄出这么一个‘威武大将军’来,这不成了乱命了吗?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陛下以这样的名义出征,何以服众?何以立威?师出无名,如何能胜?”
朱厚照冷笑道:“这些不劳先生费心,当年蒙古人又怎样,朕照样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还阵斩一名胡虏的首级,江西叛军还能比蒙古人更厉害吗?”
“蒙古人是外敌,江西之事是内乱,外敌易制,内乱难平!”说到这儿,杨廷和也实在有些忍不住,干脆把堵在心眼里的实话说了出来,“陛下当年私出京师去宣府,又不与臣子商量,私自调集军马与蒙古人交战,擅动万金之躯以犯险,若有闪失,国家将如何?社稷将如何?此番御驾亲征,还望陛下务必珍重龙体,帷幄深固,切不可再犯险了!”
眼看杨廷和又唠叨起来了,朱厚照把嘴一撇:“朕知道了,老先生去拟旨吧。”
皇上嘴里说“知道”,可耳朵里却根本没听进一个字,到现在仍然让自己拟那个“封朱寿为威武大将军”的糊涂旨,杨廷和真是气得没办法,只好绕个弯子,先不提皇帝,转而去说江彬:“陛下是万乘之尊,奉天承运,执掌神器,称孤道寡,如何可以有‘副职’一说?如今陛下要封江彬为‘威武副将军’,这样的职司,就算陛下肯封,臣谅那江彬也不敢接任,否则内阁、六部、九卿官员一起上奏,把江彬以大不敬罪凌迟处死!若陛下不肯,我辈必要一起到太庙去哭拜,求太祖高皇帝显圣,以雷霆击杀江彬!”说着趴在皇帝脚下一个劲地叩起头来。
朱厚照这个人凡事一意孤行,最看不得别人趴在他面前叩头。见杨廷和先是拿六部九卿唬他,又拿太祖高皇帝压他,再拿什么“雷霆”来吓他,现在又趴在这儿连哭带拜地逼他,真是把臣子能使的手段都使尽了,不由得生起气来,冷冷地说:“老先生已经做了八年首辅了吧?朕一向把先生视为股肱,可这几年老先生似乎有些跋扈了。”
跋扈?闹了半天,原来不是皇上任性,倒是他杨廷和跋扈……
杨廷和趴在地上不动了,也不叩头了,半晌,缓缓抬起头来:“陛下,臣老迈昏庸,无德无才,忝列朝班,枉食俸禄,实在愧为人臣,请致仕还乡。”
跟了皇帝十几年,在朝廷里做了八年的首辅,到今天,杨廷和算是彻底灰了心了。
可朱厚照实实在在是个怪人,任性无比,却又软弱异常。这些年在朝政方面他一意重用杨廷和,而杨廷和也确实是个能臣,在如此乱局之下,仍能辅佐朝廷不至大败大乱,朱厚照心里其实很信任这位首辅,而且很依赖他。
现在眼看杨廷和心灰意冷,说出致仕的话来,朱厚照反而愣住了。半晌说了一句:“老先生不必如此,朝政还需要你这样的老臣。”
“臣跋扈犯上,已是重罪,如何还能立于朝堂?请陛下恩准臣下致仕。”
人,都有脾气,就算杨廷和对当今皇上忠心耿耿,又最能忍辱负重,可他到底也是有脾气的。现在杨廷和不管不顾,冲着皇帝发起牢骚来了。只是这个牢骚发得婉转些、客气些,可话里全是责备皇帝的意思。
这一下朱厚照觉得左右为难。赶走杨廷和,他心里舍不得;顺着杨廷和,他又不肯。眼看君臣二人僵在了当场,朱厚照干脆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一言不发起身就走,把个内阁首辅扔在了御座底下。
这一天,杨廷和也像当年那位首辅李东阳一样,趴在御座下自己哭了一场,回府之后立刻写了奏章,请求致仕,从此大门紧闭,称病不出。
杨廷和送来的奏章朱厚照可以留中不发,可杨廷和称病不出,自己送到内阁的圣旨也无法拟旨,让朱厚照觉得十分尴尬,赶走杨廷和又舍不得,不制裁他,这个老头子又躲在家里不出来,存心和皇帝斗气。正在烦恼的时候,内阁元辅梁储求见,朱厚照觉得这大概是个台阶,赶紧召见了梁储。
一见皇帝的面,梁储立刻说:“陛下,臣以为江西宸濠叛乱,事情紧急,陛下应该尽快下旨减免江西当地钱粮,并条陈宽恤事宜,对遇害官员妥加优恤,奋勇之人重赏,至于叛贼,首恶务办,胁从者可从轻发落。有这道旨,当可安抚人心。”
梁储说的倒是有用的话,朱厚照点头答应。梁储又奏了几件不关痛痒的事,这才不经意地提起:“听说首辅因病请求致仕,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发落?”
“既是有病,就在府里养病吧,致仕二字且不必提。”
其实梁储今天来,一是想探探皇帝的口风,看他对杨廷和到底是什么态度,另外梁储也要劝皇帝不可自封什么“威武大将军”,尤其不能封江彬为“威武副将军”。不过梁储也是个谋略很深的人,知道自己不是杨廷和,在皇帝面前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如果和皇帝硬碰,准要吃亏,所以把弯子绕得很大,说了半天才转到主题。现在听皇上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舍不得让杨廷和离去,梁储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往下“劝”了:“陛下,臣听说最近众臣推举南京吏部尚书刘春掌理诰敕,这个刘春正好是首辅的同乡,臣觉得陛下干脆就这件事下诏责备首辅,说他任用私人,然后命首辅致仕算了。”
梁储这句话说得极有意思,表面上好像是在给皇帝出主意整治杨廷和,其实暗里倒是在给朱厚照使绊子,让他在这件事里陷得更深,也更难下台。而且梁储对正德皇帝十分了解,知道以这个人的头脑,猜不出自己话里的深意,八成会上套子。
果然,听了梁储的话,朱厚照越发感到事情棘手。他本不想赶走杨廷和,暗里还希望梁储能帮着说几句话,把眼前的僵局打破,谁知梁储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竟是要赶走杨廷和的意思!这一来朱厚照更为难了。
眼看皇帝苦着脸不吭声,梁储知道皇帝已经被自己的话困住,劝谏的机会差不多了,微微一笑,改了口风:“其实首辅这些年在朝中处理政事,多有建树,众臣皆服,陛下也引为股肱。既然有这样忠诚能干的重臣辅国,陛下就应该信任首辅,凡遇大事应多和首辅商议才是。这次陛下御驾亲征,是一件大事,可陛下欲自领‘威武大将军’头衔,又任命江彬为‘威武副将军’,臣也觉得此事实在不妥,首辅以‘名不正言不顺’来劝陛下,也有道理,如今陛下尚未下诏,就此把这个话揭过不提,也就是了。”
到这时候朱厚照才弄懂梁储的意思,原来他想说的是和杨廷和一样的话!可刚才自己让这个老头子绕了半天,弄得很是被动,现在梁储说这些话,朱厚照一时无话可驳,半天说了一句:“既然你们都这么说,封江彬为‘威武副将军’之事作罢。”
眼看皇帝准了奏,梁储大喜过望,乐呵呵地叩头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