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王守仁火速平定江西叛乱的同时,七月初一,王守仁奏报宁王谋反的奏章送进京师。听说宁王造反,朝廷震动,百官忧急,只有一个人喜形于色,就是正德皇帝朱厚照。
头一年朱厚照就一心想着要下江南巡游,可当时百余名臣子不顾性命地泣血死谏,引得朱厚照良心发现,不得不留在京城。可人心里的良知就像一面镜子,要时时擦拭才能照见人影。朱厚照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可怜人,身居九重之上,独揽天下大权于一身,又躲在豹房里,臣子们想冒死上谏,奏章都送不到他的面前。可以这么说,大明朝六千多万百姓,六千多万双手,没有一只手能伸进皇帝的心里,帮他擦拭那面已经积满尘土浑浊不堪的“良知明镜”。结果朱厚照内心的良知仅仅一闪而逝,很快,他的心又被私欲污染,继续动那个下江南巡幸的坏念头了。
正在此时,宁王朱宸濠谋反之事揭发出来了,朱厚照觉得时机正好,不但可以御驾亲征凑一场热闹,趁机还能下江南巡游一番。就在七月十三日发下圣旨:“宸濠悖逆天道,谋为不法,即令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统各镇兵征剿,命安边伯许泰为威武副将军,率师为先锋。”
见了这道圣旨,杨廷和等一干朝廷重臣都知道再也劝不住皇帝了,一个个只有仰天长叹,垂泪无语。
在文武百官之中,只有一个人勉强能说得上话,就是那位依靠江彬的势力混进豹房的兵部尚书王琼。
这几年王琼在豹房里上蹿下跳,如鱼得水,跟江彬、许泰打得火热,一门心思抵制钱宁,终于把钱宁推翻在地。这次江西宁王谋反,此事早在王琼预料之中,甚至早已为此预伏了一颗棋子,现在王琼的心里比所有朝臣更有底气。听说皇帝下了亲征的圣旨,王琼立刻赶到豹房。这时候江彬等人都在皇帝身边,王琼跟众人一一见礼,先坐着说了半天闲话,找了个机会才问:“皇上这次御驾亲征,以哪位将军为副将?”
其实皇帝圣旨上写得明白,要以安边伯许泰为“威武副将军”,王琼故意有此一问,暗里其实是在点拨江彬。
江彬是正德皇帝驾下最得宠的亲信,这次这个“威武副将军”却给了许泰,其实只是因为许泰消息灵通,腿脚勤快,抢到江彬前头献了这个“御驾亲征”的主意,正德皇帝一高兴,随口把这个职位给了他。可江彬知道此事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别扭。现在王琼又在旁边敲起边鼓来,江彬脸上更是不怎么好看。
王琼要的就是这么个话缝儿,赶紧把自己的意思插了进来:“皇上,臣这里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江彬知道这个兵部尚书凡事都向着自己,现在听王琼有话说,也不等皇帝回话,赶紧就说:“王部堂的主意一定是好的,不妨说来听听。”
有了江彬的支持,王琼说话更有底气了,忙对朱厚照说:“臣觉得江西这一仗还是要谨慎些,不妨让江大人担任总兵官之职,许大人任威武副将军,各领一支军马分两路进入江西,会同湖广、两广各路兵马先对反贼形成合围之势,待合围之势已成,陛下再亲统大军出征,一举扫平叛乱,这样既迅捷又稳妥。”说完悄悄看着江彬。
王琼这几句看似平常的话,其实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一来江彬这个人虽然邪恶,但他本身是一员能征善战的边将,又因为和钱宁争宠,与宁王这一系势力结下深仇,让他率一路军马去平叛,江彬一定肯出力。
二来江彬、许泰各领军马而出,两个人必然在心里较劲,平叛之役就会打得更猛。
三来这两个豹房的宠幸都走了,朱厚照身边就少了挑唆之人,那时候王琼和朝廷里的大臣们再出来一劝,或许能拦住皇帝,不让他到江南去折腾。
最后,王琼故意说这样的话,是在给江彬、许泰两个人之间种毒。
以前豹房里是江彬和钱宁争宠,王琼暗助江彬打倒了钱宁。现在若能如法炮制,挑动许泰和江彬争起宠来,借机扳倒江彬,这可是一件大好事!
当然,这些打算都是后话。眼下王琼这一席话从明面上看,倒像是在替江彬争这个总兵官的位子,免得他被许泰压过一头。所以听王琼说这话,江彬心里大为感激,悄悄冲王琼笑着点头,意思是承了他的这个人情了。
可王琼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次竟然错看了许泰。
许泰虽然也在豹房,可他和江彬、钱宁之流出身不同。其祖父受封为永新伯,其父袭爵,又担任御林军左卫指挥使,许泰是弘治十七年的武状元,如今官拜左都督,又封了安边伯,官至一品,爵为世荫,早已心满意足,只求能把这荣华富贵享受到底,并没有江彬那样的野心。
这次许泰意外地被封为“威武副将军”,无意之中压了江彬一头,他心里早就有些慌张。现在听王琼话里的意思是让江彬和自己各领军马去江西争功,如果自己就这么去了,不但可能争了江彬的功,弄不好还有可能争了皇上的功。可许泰既不想跟江彬争,更不敢跟皇帝争,赶紧笑着冲江彬拱手:“江大人,我看这个总兵官还是请陛下来做,至于这个‘威武副将军’的职位,论情论理只有江大人来做最合适,至于末将,当个先锋就是了。”
许泰这几句客气话倒把王琼的计谋给冲破了。江彬大喜,赶紧说客气话:“许大人论官爵出身都在末将之上,这个副将军理应由许大人来做。”
不等他说完,许泰已经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说着直接转向朱厚照:“陛下,臣自知武功勇略不及江大人,只求一个先锋的职位,请陛下一定准奏。”说完又补了一句,“若陛下不准,臣这次出了豹房就再也不回来了。”
许泰居然当面对皇帝撒起娇来!朱厚照心里也偏向江彬,见许泰一味辞官,也就笑了:“行了,就照你说的办吧。”
眼看自己的主意全让许泰给搅了,王琼情急无奈,只好又说:“皇上,臣还有个想法,也许这次御驾亲征不必太急。”
这一句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王琼身上。朱厚照问:“什么叫不必太急?”
“臣算定江西谋反之事必不会长,多则半年,少则三两个月,必然平息。”
王琼说的是南赣巡抚王守仁文武全才,当可破贼制胜。可朱厚照根本不想听这个话:“谋反平息得快,朕才要赶紧下江南,不然那边仗打完了,咱们再想去江南,又是麻烦。”
想不到正德皇帝是个没羞没臊的人,居然不遮不掩地把实话说出来了,倒把王琼弄了个无言以对。江彬在一旁笑道:“是啊,上次陛下想去江南巡幸,那帮臣子使劲闹腾。这回陛下亲到江南平叛,他们想闹都没借口了。”
眼瞅着这么几个人凑到了一块儿,说的话竟是这么恶劣、这么无耻,王琼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次陛下亲征,也有不少臣子来劝。”
听王琼话里渐渐有了跟皇帝作对的意思,江彬觉得有些奇怪。看在自己跟王琼的交情,好歹要护着他几句,就随口说:“几个无聊的言官,不理他们就是了。”
这时候朱厚照问了一句:“又有言官上奏了?”
江彬随口支应道:“左佥都御史陈察上了一本,还有另外几个言官,说的都是些没用的话。”
一听言官们又来劝谏,朱厚照打心眼里觉得烦恶:“这帮言官整天没一件正事,就知道找朕的麻烦!”
听皇上话里透出不耐烦的意思来,江彬忙接口道:“臣觉得这帮御史言官真是又无能又无用,平时一点儿事也不做,专门给皇帝找麻烦。去年皇上想到南方巡狩,这帮人寻死觅活拦着不放,这一次皇上御驾亲征,仿效的是当年宣宗皇帝的故事,如此勇毅之举,御史们不但不赞颂,反而出来搅局,上这样的奏章,真是不明事理,混账透顶。”
江彬这几句话正说到朱厚照心里去了:“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皇上不必管,交给臣就是了。”
“好,就交给你去办吧。”朱厚照抬起头来略想了想,“你现在提督‘外四家’军马,又管着锦衣卫,朕看干脆把东厂也交给你兼领吧。”
东厂自建立以来,一直是由皇帝身边亲信的太监统带,想不到今天朱厚照随随便便一句话,竟把东厂交给了江彬!如此一来,江彬内掌厂、卫,外掌京城团营和“外四家”精兵,权力之大竟然超过了当年的刘瑾!大明朝一百余年从未出过这样一个得宠的权幸之臣,简直可以说,朱厚照已经把整个北京城都交给江彬一人了!
听了皇帝这句话,王琼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说:“皇上,东缉事厂掌印一向由司礼监秉笔充任,外臣担任此职怕不合适吧?”
王琼这话一出口,顿时得罪了江彬,恶狠狠地瞪着眼看他。可事到临头,王琼真是顾不得这些了,急急忙忙地说:“如今东厂掌印一职由司礼监秉笔张锐充任,倒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忽然换由江大人充任,一来不合规矩;二来只怕张公公脸上不好看;三来江大人一人兼管厂、卫,也太操劳了。”
当年王琼进入豹房,靠的是江彬的引荐,其后江彬能扳倒钱宁,王琼明里暗里出力不少,本来江彬是把这个兵部尚书王晋溪看成自己的心腹知己,想不到在这么要紧的时候,王琼居然出来挡了自己一道!江彬又惊又怒,一时竟不知王琼这是何意,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当年自己初进豹房,靠的是钱宁的引荐,现在自己反而扳倒钱宁,独得宠幸,看来王琼也是想走这条路,扳倒他江彬,自己得宠!
这么说来,刚才王琼替自己和许泰争功,根本不是什么好心,他这是在挑唆自己和许泰之间的争执!
想明白了这一条,江彬心里暗暗咬牙。可在皇帝面前一点儿也不敢露出来,干脆来个以退为进:“陛下,臣是个粗鲁的人,没有什么本事,东厂又是祖制,按规矩一向由宫里的内使管辖,微臣万万不敢过问。”
在朱厚照身边这么多年,江彬早摸清了皇帝的脾气,知道朱厚照这个人特别任性,越是不合规矩的事他越喜欢做。现在江彬故意在这里提起“规矩”二字,果然,朱厚照听后十分不以为然,把头一摇:“什么规矩!厂、卫不同于朝臣,朕让谁做谁就可以做,你明天就去领东厂,先把那个上奏的御史陈察拿下再说!”
眼看自己这个东厂厂公的位子是坐实了,江彬心里暗暗得意,脸上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到这时候王琼也知道拦不住皇帝了,而且自己刚才说话得罪了江彬,以后在豹房里怕会站不住脚,只能趁着还有机会,替这位上奏获罪的御史想想办法:“臣觉得御史陈察虽然糊涂,可他上这道奏章也是一片好心,陛下把奏章留中不发就是了,何苦非要治他的罪呢?”
王琼话音刚落,江彬马上厉声说:“这样的人不从重治罪,别人都会学他!”
见江彬把话说得厉害,王琼知道斗不过人家,眼珠一转换了说辞:“臣记得陛下上次南巡之前,也有臣子上奏阻拦,陛下就把这上奏之人抓了起来,结果这帮臣子们都是一根筋,越抓越闹,到最后抓了一百多人,全都受了廷杖,可陛下出巡的事也耽误了。这次陛下如果治了陈察的罪,会不会又像上回一样引得这些言官们大闹起来?要是那样倒麻烦了。”
王琼这一句话说到要紧的地方了。
上次朱厚照想巡狩江南,结果大臣们群起劝谏,硬是用十几条人命把皇帝拦了下来,这次自己治了御史的罪,只怕这帮臣子们真的又来大闹,那时反而麻烦。
朱厚照略想了想,对一旁的张永说:“你去拟一道旨:御史陈察罚俸一年,再有犯颜来奏者,处以极刑,断不宽赦!”张永赶紧把这道圣旨记录下来。朱厚照想了想又说,“再拟一道旨:命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亲率军马征讨叛逆,命平虏伯江彬领威武副将军,张永为提督。”
这个“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就是朱厚照自己给自己取的假名,封的官爵。这套三岁孩子过家家的把戏,时年三十岁的朱厚照已经玩了好几年了,至今乐此不疲。到现在朱厚照即将御驾亲征,居然又想起玩这个把戏,有皇帝不做,做一个“大将军”,自己派自己去征讨反贼!
一个国家,一个当世最大最强盛的国家,怎么会沦落在这么一个人的手里?
眼看朱厚照把国家利益视同儿戏,胡作非为到了如此地步,站在一旁的王琼和抄录圣旨的张永心里都暗暗叹息,只有那个掌着锦衣卫、兼领东厂又被指定为“威武副将军”的江彬喜形于色。
可到这时候王琼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劝了,否则就真把江彬得罪到家了。江彬一怒,王琼就可能被赶出豹房,甚至丢官罢职,可眼下王琼不能离开豹房,不能丢官罢职,他得赖在豹房里,伺机而动,做他该做的事情。
所以王琼一声也不吭,只是等着,等这道圣旨送到内阁之后,让首辅来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