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已经六月三十日了,宁王朱宸濠起兵十六天了,他的精锐大军仍然驻扎在南昌城外。这些日子,朱宸濠集中所有人力物力拼命整固南昌城防,准备迎击四面八方合围上来的京军、边军、湖广、两广以及南赣军马,不管谁来劝他,朱宸濠一概置之不理,只管一门心思整治城池,做死守的打算。
可这些日子里,在南昌周边各县四处张贴的各种征粮征兵告示渐渐少了,散布在南昌城里的各种揭帖、免死牌也越来越少,南昌城里一天比一天安静。朱宸濠派到各地的哨探陆续回来,报上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湖广、南赣、广东、广西、浙江以及京畿方面,均未见一兵一卒。
到此时朱宸濠隐约觉得情况不对,这才又想起自己的两个谋士来,赶紧把李士实、刘养正请进王府议事。
到这时,江南的战局已经彻底改变了。
宁王造反不久,安庆方面的官军就得知消息,后来的半个月,他们有足够时间集中兵力,囤积粮草,做了一切应急的准备。也在这半个月里,南赣巡抚王守仁已经调集本部军马沿吉安、临江摆开阵势,从侧后威胁着南昌城。
对朱宸濠来说,他失去了至关重要的半个月时间,也失去了战场上的主动权。
宁王这次造反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经营,练成了骁勇的精兵,筹集了如山的粮秣,打造出庞大齐整的战船,制成了最精良的火器,而且费了无数心血,在朝廷里、地方上打通了无数关节,结纳了数不清的党羽,本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不到真正实施起来,竟然搞成这样!
不管怎么说,李士实、刘养正这些人毕竟追随宁王起兵了,起兵那一刻,他们就抛下了身家性命,现在他们必须要替宁王安排,替宁王打算,把宁王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死荣辱更重。
这些天李士实和刘养正日夜聚在一起谋划,在一片混乱中仍然给朱宸濠算计出一条制胜之策,只是这条计策十分弄险,非到万不得已,李、刘二位也不会用它。可眼下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再不使出这破釜沉舟的计策来,真的不行了。
两位谋士把败中求胜的“破釜沉舟”之计商量妥了,朱宸濠这里也终于把脑筋转过来了,派人把李士实、刘养正请到府里商量计策。
就这十几天时间,刘养正好像老了十几岁,人也没了精神,说话时连底气都不足了:“王爷,我已派出坐探在各处探听消息,坐镇武昌的湖广巡按御史陈金也是刚得到王爷起兵的消息,因为没得到朝廷明令,至今尚未召集一兵一卒。两广巡抚杨旦倒是在调集兵马,急切间也难凑齐。王守仁那里更是虚张声势,吉安府才召集了三千多人,临江府也只有三千乡兵,赣州方面则全无动静。依我算来,王守仁手下才五六千人,根本不足为患。”
朱宸濠赶紧追问:“这些消息准确吗?”
半晌,刘养正有气无力地说:“起兵都十六天了,探回来的消息要是再不可靠,就真是咄咄怪事了,王爷自己去想吧。”
刘养正的话里全是埋怨的意思。
朱宸濠也知道自己确实犯了错,不理会刘养正话里的语气,急着问:“朝廷方面的动向呢?”
“朝廷方面?”刘养正斜眼看了看宁王,“钱宁已经倒了,可吏部尚书陆完是咱们的人,王府派在京师的坐探刚回来,从陆完嘴里打听回来的消息:朝廷尚不知道王爷起兵。我估计就算到今天,朝廷仍然不知道王爷起兵的事。”
一句话说得朱宸濠惊跳起来:“什么?!”
“朝廷至今还不知道王爷起兵的事!”刘养正又把这句没用的话对朱宸濠重复了一遍,“江西一省官员都被王爷制住了,外省大员得到消息需要时间,还要核实消息才能上奏,一来一去也要十多天。眼下大概只有南赣巡抚王守仁最先给皇帝上奏,可我算了一下,王守仁十四号在丰城得到消息,用了三天才回到临江,又要两天才能赶到吉安,那时候他才能上奏,那就是二十号左右了,奏章快马送到京师也要十天,就是说,最快要到今天,王守仁的奏章才刚进京师。”
“你的意思是说……”
宁王这个糊涂劲儿真把人急死!刘养正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咱们中了王守仁的缓兵之计了!”
半天,朱宸濠愣头愣脑地问了句:“那怎么办?”
怎么办?到现在宁王才想起来问怎么办……
宁王大军要取南京,面对的下一个要塞是长江咽喉安庆。那里本来和九江、南康一样要兵没兵要将没将,防守空虚,士气低迷,宁王的军马乘虚而入,完全可以一鼓作气拿下安庆。可现在离宁王起事已经过了十四天,安庆知府崔文和镇守安庆的都督佥事杨锐已经稳住了阵脚,附近兵马都集中起来了,安庆城防也加固了,此时宁王再攻安庆,这个仗已经变得很不好打了。
刘养正这个人年纪轻,脾气暴。李士实倒是个有城府的人,把心里的怨气压了压,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刚得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南京镇守太监刘琅给王爷来信,说他已经联络了南京城里的都指挥廖鹏、齐佐、王准,都督同知王献,集结了一千多名亲信,备好刀枪火器,只等王爷兵马一到南京城下,立刻打开城门迎王爷入城!浙江镇守太监毕真也来信保证:只要有他在,浙江方面不会派一兵一卒来救南京。等南京一破,毕真就派人迎王爷大军进浙江,占领杭州。河南布政使林正茂也给王爷来信说:只要王爷定了南京,林正茂立刻夺下开封府,接掌河南一省军政大权,起兵响应!掌控了河南一省,就是打开了通向京师的大门,王爷的大军从南京北上直插京畿,大事指日可定!”
听李士实这么一说,朱宸濠脸色好看多了,刘养正也总算打起了几分精神。
李士实知道眼下要安慰的不是宁王,倒是刘养正,笑着把话头递了过来:“眼下万事俱备,王爷该发兵了!刘先生,你有何良策?”
到这时候朱宸濠也听出李士实话里的意思来了。想起前些日子无故怀疑刘养正,真是很不应该,赶紧借着李士实的话头,赔着笑脸对刘养正说:“刘先生是个帅才,你看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见朱宸濠对自己这么客气,刘养正也不好意思再闹脾气了:“如今咱们控制了九江、南康二府,已经打开了攻打安庆的通道,但对吉安的王守仁不得不防。我觉得王爷可以派亲信部将李世英率几千兵马去瑞州,在华林山一带布防;命部将王春率军到丰城、奉新、东乡三县设防;请王妃的弟弟娄伯到进贤、广信接掌当地兵马就地布防。如此一来,西起瑞州东至广信都有人马防守,足可以抵挡南赣兵马了。”
听了刘养正这番话,朱宸濠喜形于色,连连点头,一旁的李士实却捻着胡须闭着眼半天不作声。刘养正也停了下来,悄悄看着李士实的脸色。
半晌,李士实双眼微睁,轻轻点头。
见李士实首肯了,刘养正这才又说:“现在重要的不是南昌,而是南京!所以王爷一定要集中所有力量向南京猛扑。九江是王爷大军进发的立脚点,章江口的吴城水陆交通方便,可以做大军粮草屯扎之地。一切就绪之后,命凌十一所部水军一万人为先锋,王爷自率精兵继进,会攻安庆,一定要在十日内攻克安庆!只要安庆一破,王爷就亲领水军沿江而下直扑南京,南京方面有刘琅、廖鹏等人为内应,当可一鼓而破!如此,大事可成。”
刘养正一番话说得朱宸濠连连点头。正在仔细考虑,兵马都司葛江走了进来:“王爷,派去招抚王守仁的那个季敩回来了。”
“叫他进来。”
片刻工夫季敩走了进来。朱宸濠立刻问他:“王守仁怎么说?”
回来的路上季敩已经想了好久,现在他打算按照守仁教他的话说给宁王听:“王爷,王守仁十分顽固,下官劝不动他。听王守仁说朝廷几十万大军很快就到,他手里也有精兵五万,不日就要进攻南昌。”
这时候朱宸濠已经摸到了王守仁的底,再说吉安府有“五万精兵”,他是绝不肯信的,眯起眼睛问季敩:“王守仁说吉安府有五万精兵?你看到这些兵马了?”
季敩略一犹豫,终于还是说:“看到了。”
朱宸濠和两个谋士对望一眼,不动声色,只是对季敩说:“有劳你了,先去歇息吧。”看着季敩走了,才冷笑道:“这个王守仁又在捣鬼!小小吉安府哪里召得出五万兵来?看来这个季敩也靠不住。”
刘养正笑道:“这个人身家性命都在咱们手里,我料他不敢跟咱们撒谎。王守仁不受王爷的招抚,却没杀季敩,倒放他回来,我看一定是这个南赣巡抚又设下什么计谋,把季敩也给骗了。哼,王守仁的话说得越大,越说明他手里没有兵马……”
李士实接过刘养正的话来:“王爷,王守仁手里无兵也罢、有兵也罢,其实跟咱们没什么关系。现在要紧的是立刻到南京去,南京城里的镇守太监、都督佥事都是王爷的人,只要大军一到,南京城门立刻打开,咱们的大事就成了一半了。”
眼看南京城里已伏下内应,破城实在易如反掌,再加上王守仁先前那个“各路兵马即将赶到”的谎言已被戳穿,现在又吹嘘说吉安府有五万精兵,更显得色厉内荏。这时候朱宸濠再也不犹豫了:“传令:明天一早,凌十一、闵廿四统水军一万立刻开拔,直扑安庆!本王亲率精兵三万随后而行。南昌方面,由李世英守瑞州、华林山;王春守丰城、奉新、东乡;娄伯提兵守进贤、广信;宜春王朱拱樤率精兵一万守卫南昌。”又问刘养正,“刘先生,你看派哪些部将协守南昌较为妥当?”
见宁王到底下了攻打安庆的决心,刘养正的怨气也就消了,笑着说:“这个主意由李老先生拿吧。”
李士实点点头:“我看就让布政使胡濂、参政刘斐、指挥副使唐锦、指挥佥事胡凤、都指挥王圯留下守城吧。”
朱宸濠一愣:“老先生,这几个都是最近才投诚过来的人,不是咱们的心腹,怕不可靠吧?”
李士实看了刘养正一眼,见刘养正一脸笑意,就对宁王笑道:“这些人都已追随王爷,就必是可靠之人了,何况还有宜春王在,他是王爷的亲侄子,有他坐镇,不会有失。”见朱宸濠神色间还是有些犹豫,又说,“这样吧,把吴十三留下,让他亲率三千精兵驻在南昌城外的新旧坟场,策应南昌城防。”
虽然知道李士实老谋深算,可朱宸濠心里总是不安,刚要再问,刘养正在一旁说道:“王爷,咱们要防的不过就是一个王守仁罢了,他手里才几千兵马,能怎么样?咱们在南昌城外各处都有兵马驻守,城里又有一万精兵,再布下吴十三这路奇兵,应该没事。”
到这时候,朱宸濠不信他这两个谋士,让他去信谁呢?
“就依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