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派人送信上山,一转眼三天过去了,桶冈山上连一点儿声气也没有。三十日一早,天忽然下起雨来,到了过午,已是暴雨如注,扯地连天。
大雨之中,赣州知府邢珣、汀州知府唐淳、程乡知县张戬、南安县丞舒富各自带着府县的乡兵赶到桶冈脚下,只有赣州卫指挥使余恩手下的官军没按时赶到。这一下把赣州守备郏文弄得挺没意思,坐在一边沉着脸不吭声。
赣州卫官军没来,因为他们知道桶冈难打,故意拖延时间。早前和王守仁约定一起攻打桶冈的湖广巡抚陈金帐下兵马同样没有消息,似乎正应了早前郏文说的:湖广巡抚根本无心攻打桶冈,故意给王守仁出难题,想把这一仗混过去。
幸亏王守仁心明眼亮,早不把官军当成“主力”了,不然,现在这位南赣巡抚就真抓瞎了。
好在这一仗主要用乡兵,而乡兵各队都已到齐,王守仁就对几位知府、县令说道:“诸位,本院已经给山上的贼人送去了招抚文告,约定限期三日。如今三日已过,山贼们毫无悔意,这就不要怪本院剿除他们了!诸位休整半日,今夜进兵,明天一早诸路齐攻,一举拿下桶冈!”
一听这话,几个文官都有点儿犹豫。汀州知府唐淳低声说:“湖广巡抚不是答应派兵合剿吗?怎么到现在湖广兵马连影子都没见……”
其实唐淳想说的是:现在只有乡兵到了,江西、湖广两省官兵都没到,这一仗难道全靠乡兵来打?只不过碍着郏文的面子,只问湖广,没提江西。
王守仁已经估计到湖广兵马未必会来,就冷笑道:“湖广兵马不来也好。陈金这个人我知道,此人打仗专靠永、保两地的狼达土兵,这些土兵军纪败坏,经常劫掠百姓,**人妻女,陈金身为巡按御史,根本管不住这些狼兵,只是一心要立战功,任土兵烧杀作恶。让这样一支军马进入江西境内绝不是好事。所以本院严令各部务必在十一月初一之前赶到桶冈,就是预先做好布置,只要有了战机,就由江西兵马独力攻破桶冈!”看着眼前的万仞绝壁,头顶上隐约可见的栈道,茂密的树丛中隐约可见的木楼房舍,咬咬牙,“现在各路军马虽然不能全到,可赶到了五路,也够用了。”
到这时,王守仁身边这几位知府、知县也猜出湖广兵可能来不了,想到这一仗全由乡兵来打,心里不觉有些发慌。
以前湖广兵几次征剿桶冈,数万人马外加土司兵,连桶冈山贼的一根毛都拔不下来。现在集中到桶冈的兵马仅有一万多人,又是乡兵,面对这样的奇绝天险,这些人真能冲得上去吗?
王守仁何等聪明,早看出各人心里都有惧意,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黑起一张脸孔厉声喝道:“桶冈虽然是天险,可山贼上得去,咱们就能上得去!哪一哨兵将退缩不前的,本院有王命旗牌在手,先斩后奏!传令:赣州知府邢珣率兵五百进茶坑;汀州知府唐淳率兵五百进十八磊;程乡知县张戬率兵五百进葫芦洞。明天天亮前三路兵马必须登上山顶,哪一路冲不上去,就治统兵官的罪!”
邢珣、唐淳这几个人虽然带着各州县的军马跟随守仁作战,可他们原本都是文官,并没上过战场,眼看这么陡的山崖、这么大的雨势,几个人心里都怯了。邢珣小声说了一句:“都堂,今天好大的雨……”
王守仁板起脸来厉声道:“大雨又如何!正因为有这场大雨,你们摸上山去强盗才不容易察觉。等天晴了你们倒舒服了,可攻山的时候要多死多少人?你们是想掉脑袋还是想避雨?”
被王守仁呵斥了一顿,几个文官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于是齐声领命,各自出发。
王守仁又吩咐南安县丞舒富:“你带一千兵马直奔锁匙龙,就屯扎在山路正面,都把嗓门放亮大声呐喊,把声势做大些,吸引山贼的注意。”
舒富忙说:“都堂,要是山贼冲下来,我这一千人怕是……”
“这个不用担心,现在这么大的雨,山上的贼人根本看不清你们的人数,哪敢随便冲下来。等其他三路兵马摸上山去砍杀起来,山上一乱,你们就顺着锁匙龙的山路往上攻!”王守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这扯地连天的雨幕,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一眼看见吉安知府伍文定站在身边,赶紧叫他:“时泰!我刚想到一个办法:桶冈四面都是绝险,只有西山界一条路稍微好走些,我手下有两千名善战的精兵,你带八百人全换上山贼的衣服,趁着大雨就这么大模大样地直入西山界,一鼓劲先把这条路夺下来,此处一破,各路皆破,你看怎么样?”
自从跟着王守仁出兵以来,这位都堂大人奇谋妙计层出不穷,众将都已经服了。眼下王守仁又出奇计,伍文定虽是文官,却有武功,比旁人更有胆量,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都堂这个办法好,正因为桶冈是绝险之地,山贼绝想不到我们敢顺着山路一直走进他们寨子里去。下官干脆就扮作从横水逃出来的山贼,在横水的时候,谢志珊的弟弟谢志富被我杀了,我就假扮成谢志富。眼下山贼都聚在锁匙龙和官军对峙,又有这场大雨遮掩行迹,我料他们识不破都堂这条妙计,只要一口气冲进西山界,桶冈之贼就无险可凭了。”
当下伍文定、舒富各自带人开了上去。王守仁也让尔古打了把伞,和郏文一起率军往桶冈而来。
这一路上郏文始终一声不吭,守仁也没有什么话跟他说。眼看一直走到山脚下了,郏文到底忍不住,自己走了过来:“都堂,末将手里也有一千多人马,让我带兵到锁匙龙去协助舒富,一旦有了机会,官兵一定率先登山,争取先破锁匙龙。”
人人心里有良知,就算耍滑头耍惯了的将官们,照样有良知。眼看着王守仁率领乡兵破横水、打桶冈,可赣州卫官军却耍无赖,湖广官军也不敢来,郏文心里的良知终于发动了。现在他自己要求上前线,这就是个“知行合一”。
——见官军耍无赖时惭愧,这是良知发动;一惭愧就引发勇气,立刻要上战场,这是行动紧紧跟上了。
郏文有这样的勇气,王守仁十分高兴,忙说:“你去吧!”眼看着郏文带一路人马往锁匙龙进发。自己下了马找块大石头坐下,尔古在身后给他撑着伞,身边两三百个亲兵护着。
尔古低声问:“大哥不到前面去?”
守仁摇了摇头:“不必去了,古人说得好:骄兵必败。桶冈的山贼恃险横行,骄横已极,如此骄兵,今天必然一鼓而灭。只是江西官军实在无耻!本院就在这里坐等,看他们到底来是不来!”
这时候吉安知府伍文定带着八百多精壮乡兵已经到了西山界,连天大雨中,只见一条灰茫茫的羊肠小路在山石间若隐若现。
此时已到卯时初刻,天色似明非明,十步之外勉强能看到人影。伍文定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回身对手下说:“这次攻山和往日不同,咱们扮作横水的盗贼,去桶冈就等于回到自己家里,不妨喧哗吵闹,说些咒骂官军的话,把动静弄大,让山上的贼人远远就能听见,他们才不怀疑。”身后的人一齐称是。
伍文定带着队伍沿着山路大踏步向上走去。队列里的人时不时破口咒骂官军,又有人假装受了伤,“哎哟哎哟”地叫唤,就这么走了一段路,忽然前面雨幕中有人喝问:“什么人?再不站住就放箭了!”
听到这声喝问,伍文定心知已到了贼巢门口,忙高叫道:“咱是横水二当家谢志富,前面是哪位兄弟?我大哥上桶冈了吗?”
听了这话,对面的山贼果然把伍文定一伙当成了从横水逃出来的贼众,笑着说:“原来是二头领,大头领已经到山寨好几天了,你怎么才过来?”说着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伍文定把头一低,直撞入那人怀里,一把搂住肩膀,嘴里叫着:“娘的,这两天让官军撵得满山乱跑,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赶上一场雨,真把老子淋得痛快!”回身冲背后人叫道,“到家了,紧走几步,进了寨子就有酒肉吃了!”一边说一边揽着山贼头目的肩膀往前走。只见迎面一道青石条垒起来的关隘拦住路口,上面开了一道只能穿过两个人的小门,伍文定搂着山贼头目的肩膀一路穿过石门道,见面前已是平地,十几个山贼在石墙后坐着避雨,刀枪都扔在一旁,其他人都待在附近几间屋里,没一个人注意到摸上来的根本不是“自家人”。伍文定拔出刀一刀把身边的贼头砍翻在地,大喝一声:“动手!”身后几百人齐声呐喊,举着刀冲了过来,顿时把石墙后的山贼砍倒了一片,其他人冲进屋里见人就杀!
伍文定也进了屋,从桌上抓起一个酒坛子倒在床铺上,一脚把屋中放着的炭盆踢翻,炭火一沾酒立时烧了起来。
伍文定叫道:“把几间屋都点着,给山下的人报个信!”自己领着人一路向前冲杀过去。
到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可江西的官军仍没赶来。王守仁坐在石头上,双眼微闭静静地养神,忽然尔古在身后叫了起来:“大哥,山上起火了!”
守仁跳起身来往桶冈山上望去,果然,半山腰冒起一片浓烟,隐约听着深山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接着又有几个地方冒起烟来。前面不远处也传来一片呐喊声,郏文、舒富眼看众人得手,也带着人从锁匙龙方向往山上强攻起来。也就顷刻之间,桶冈天险尽被突破,山上山下呐喊厮杀之声震天动地。王守仁听了良久,又在石头上坐下,微微蜷起身子,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进兵之前王守仁就已经知道,蓝天凤是个穷凶极恶的山贼,桶冈这一战,必然打得极为残酷血腥。王守仁不想听到这样的动静,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可战场就是如此,他既已经来当这个官,就得正眼去看这些血淋淋的事。
远处的厮杀声一阵高过一阵,忽然有人向这边跑来,一路高叫着:“捷报!捷报!”王守仁站起身来,只见一个军校从雨中钻了出来:“都堂,前敌捷报:桶冈山寨已被攻克,擒获横水贼首谢志珊,斩杀贼首蓝天凤、蓝八苏、蓝文昭、蓝文亨、谢志海、谢志田、胡观、雷明聪、肖贵模、肖贵富等数十人,前敌将官齐向都堂报捷。”
王守仁忙吩咐军校:“你速去军前传我的令:各军尽力抚民,除首恶之外不得滥杀无辜!”那军校飞奔而去。守仁又叫过中军:“你速拿本院的王命旗牌赶到湖广路上去,如果遇上湖广过来的兵马就告诉他们:桶冈已平,不需这些人入境,让他们回省待命,日后本院自有赏赐。”中军接了令飞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