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守仁还待在十八面隘的山脚下,眼看官军一鼓劲攻下了十八面隘,知道自己这个“铺天盖地”的打法一定能捞到谢志珊这条大鱼,心里一点儿也不着急,就命亲兵搭了个帐篷,自己坐在里面找了本书来看,正读得起劲,余恩飞步走了进来:“都堂!横水山寨已被攻破,谢志珊带着一千多人逃向桶冈去了。”
横水大寨果然破了,谢志珊虽然没被擒住,毕竟已被打垮了,王守仁正好率兵穷追猛打直扑桶冈,顺手实现自己下一步的计划。就对余恩说:“咱们已经和湖广巡抚陈金商定,务必于十一月初一会攻桶冈。桶冈是一处天险,必须四下合围才能攻克,如果江西的军马不到,湖广一支兵难以成功。现在横水山寨虽破,可附近还有大小山寨未克,山林里流贼众多,仗还没打完,立刻传令:各哨全力搜山,务必把山贼巢穴**涤干净,之后全军赶到桶冈,二十八日之前必到,不至者革职拿问!”说完起身要走,余恩忙问:“都堂到哪儿去?”
“我先率一支兵马到桶冈,在山下迎面扎寨和蓝天凤对峙,等你们赶到就一起攻山。”
余恩一愣,忙说:“这太冒险了吧?”
眼看余恩替自己操起心来,王守仁微微一笑:“怕什么?我们是堂堂正正之兵,就要有堂堂正正之气,对贼人不能有丝毫示弱。蓝天凤不下山便罢,如果下山来攻,本院先剿了他们,那时就用不着你们了。”说了一句笑话,拍拍余恩的肩膀,上马而去。
几天后,王守仁率领他那两千名会武艺的精锐乡兵最先到了桶冈,从山脚下往上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都说“铁打桶冈”奇险无比,可究竟怎么险,没见过真是没法想象!现在王守仁亲到桶冈才知道,这里竟是一处做梦都想不到的绝地!真不知这些山贼是怎么选中这块地方落脚的。
乍一看,整个桶冈好像一整块巨石,四面都是万仞绝壁,没有高大的树枝可以依傍,这种地方别说尔古他们,真是连猿猴也攀不上去。
在这些陡峭的石壁上,不知是什么人用了什么办法,硬开出一条只有两人宽的小径,在石缝里、树丛间蜿蜒盘旋,很多地方直上直下,只有些浅浅的石坑可以蹬脚。抬头往上看,半山腰处连石径都中断了,隐约可以看见一条用木桩粗藤搭出来的栈道,一直隐入乱石丛中,栈道后面又是什么样的道路?完全不敢想象。
看着这么一处猿猴难攀、飞鸟难渡的天险,王守仁觉得不可思议,问找来的向导:“这样的路就算山贼也不好走吧?”
向导指着山上隐约可见的房屋:“大人,眼前这个地方名叫‘锁匙龙’,这些看得见的路还好走些,栈道过去全是悬崖绝壁,用人力硬在崖头上搭出了一道木梯子,俗称‘神仙梯’,每次只能上去一个人……山贼在山下抢了东西,到了神仙梯这里也送不上去了,只能从上头放下绳索,把抢回来的东西一包一包吊到山上去。”
这么说来,这个锁匙龙简直无法攻打!
王守仁又问:“上桶冈还有别的路径吗?”
“除了锁匙龙,还有茶坑、十八磊、葫芦洞、西山界四条路,可道路都和这里差不多。只有西山界道路稍好些,可那里贼人防守也最严,在路口筑了一道坚固的石壁,上面到处是箭孔铳眼、滚木礌石,防守的有近千人,反而是几条路里面最不容易上去的。这个锁匙龙是正当大路的地方,以前官军每次都从这里围攻,所以蓝天凤平时就住在锁匙龙。”
“以前官军攻打桶冈战况如何?”
向导把嘴一撇,两手一摊:“前年湖广官军一共来了几万人,还有从永顺、保靖一带调来的土兵,听说很凶的!可是在桶冈脚下围了好久,连一个人都上不去,一个贼也杀不到。这些土司兵眼看打不下山寨,就扮成山贼趁夜抢劫百姓!把方圆几十里祸害一顿,害死了不少人!结果当地人传出一句话,叫:‘土贼犹可,土兵杀我!’怕官兵甚于强盗……”说到这儿才想起面前这帮人全是当官的,自己这句话说出去只怕立时就要倒霉,赶紧把脖子一缩,不敢再说下去了。
守仁也知道向导说的牢骚话怕是要得罪官军将领,赶紧用话替他遮掩:“桶冈地势这么险,山上的贼人又多,估计他们手里囤积的粮食不会太多吧?官军要是一连围困几个月会怎么样?”
向导连连摇头:“别看桶冈的道路难走,可山头上是好大一片平地,方圆十几里,前后也有好几处寨子。山贼为了长年凭险固守,自己在山头开了不少田地,种的有稻有菜,养着猪养着鸡,又有溪水从高处流下来,就算这些人几年不下山也不会挨饿。”
自打出任南赣巡抚以来,王守仁从不相信自己会手足无措,可现在面对这么一个要命的鬼地方,一时间,这位所向无敌的南赣巡抚竟有些灰心丧气了。
好在王守仁做了十多年“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这套功夫是可以助人“齐家、治国、平天下”成大事的。所以只略犹豫了片刻,又打起精神,认认真真思考起来。
他用蛮,我用智;他用奸,我用诚……这四句话是守仁在南赣剿匪的总纲领。
如今桶冈的蓝天凤占据着一处奇绝天险,无懈可击,而他身边除了旧有的喽啰外,又有刚从横水逃出来的亡命恶匪谢志珊相助,实力比以前更强了。本身占据天时地利,蓝天凤一定会用蛮,固守不动,死战到底。如果官军硬攻,则基本无“智”可用。眼下单在“智谋”上设想,走来走去都是死胡同。要变被动为主动,就不能只想着贼人会怎样,而要想着自己应该怎样。
——也就是,王守仁要把自己总结出来的四句话反过来用,变成:用诚破奸,用智破蛮。
山贼用蛮,且不理他,只管用“诚”,先以诚意招抚。
蓝天凤、谢志珊这些人仗着天险,轻易不肯受招抚,可面对守仁的一个“诚”字,山贼们也势必要三心二意地思谋起来,这么一来就犯了一个“奸”字。若他们愿受招抚,自然最好;若是不愿,这帮贼必会把守仁的诚意退让看成软弱无能,这么一来,他们身上那股死战到底的蛮劲无形中就减弱了,蛮力一弱,防备也会有所松懈,这时候守仁就可以用“智”来破他的“蛮”了。
是啊,“智”也好“诚”也好,都是本着护善去恶的心,都来自于一个“良知”。由一个“良知”分出智和诚两道,这两道又可以互动互化,互为本根。正应了前辈大儒周濂溪《太极图说》里提到的“动极而静,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的话……
多少年前了,在九华山有个九柏老人曾对自己说过:“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在那之后,王守仁专门读了大儒周敦颐和程颢的不少著作,其中有不少实在的道理。
十多年前,王守仁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年轻人,别人指“成圣”的路给他看,他也悟不到。如今的王守仁理解了良知、天理,找到了“知行合一”的成圣之路,进步如飞,日新月异,要是“九柏老人”再见到他,大概也会说他王守仁是儒家的“一个好秀才”了。
想到这儿,守仁不觉微笑起来。
等王守仁想好了一番大主意,吉安知府伍文定和赣州守备郏文已经带兵到了桶冈。
桶冈是个什么样?伍文定也没见过。如今一眼看见这鬼地方,伍文定也和王守仁一样看傻了眼:“这个贼窝可怎么打?”
这时王守仁已经想出几条计,对伍文定说:“我想了想,觉得咱们攻打桶冈之前,还应该给蓝天凤、谢志珊一个悔过的机会。你从在横水抓到的山贼里找个头目,把他放回桶冈,告诉蓝天凤他们,本院给他们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内如果弃寨归顺,可以既往不咎,但只有三天,到十一月初一,如果蓝天凤不降,官军就要进剿。”
王守仁的主意乍一听有些匪夷所思!郏文忙说:“都堂,蓝天凤、谢志珊是两个死心塌地的狠贼,咱们根本劝不动,派人进去也没有用。”
“劝不动也要劝!本院是南赣巡抚,官职里都有一个‘抚’字,自然要把抚放在前头。他们不听招抚,再剿不迟。”王守仁略想了想,又吩咐,“既然要抚,就不能逼得太紧,把山下兵马后撤三十里,以示本院招抚的诚意。”
王守仁的主意郏文和伍文定不能领会,可这些日子他们眼看着王守仁屡出奇谋,破贼无数,心里已经服了,当下就从横水的俘虏里挑了一个叫钟景的小头目,带着他来见守仁。王守仁对钟景说:“本院现在放你回桶冈,带一封信给蓝、谢两位寨主,告诉他们:本院提督南赣,一心护民平叛,只要两位头领愿受招抚,下山投诚,都是‘新民’,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写了一封亲笔信,和“新民告示”一起给了钟景。
当天晚上,钟景一个人顺着锁匙龙的小道上山去了。守仁他们都站在山下,眼看钟景顺着绝险的栈道往上攀爬,一直钻进山石深处。隐约听得有人喝叫问答,之后就寂然无声了。
钟景上山以后,王守仁兵退三十里,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扎下大营,等着桶冈的消息。
此时从横水逃出来的谢志珊和桶冈大头领蓝天凤以及数十个头目都聚在天险锁匙龙,也知道官军已经到了山脚下,但凭着桶冈绝险,丝毫不惧,只等着官军攻山就尽力反击,官军不动,他们也不动,直到把官军拖垮赶走为止。
这一招蓝天凤用过多次,屡屡得手,这一次也是一样。谢志珊虽然丢了横水大寨,可他手里还有一千多人马,加上名声响亮,和蓝天凤又亲密,自知只要守住桶冈,等官军一退,还可以杀回横水,重建山寨。所以寨里的人谁也不急,谁也不怕,有酒喝酒有肉吃肉,等着看官军下一步的动静。
现在忽然有横水山寨的一个小头目被官军放了回来,带了南赣巡抚王守仁的信,外加一张新民告示,谢志珊、蓝天凤等人一一传看了,都冷笑起来。谢志珊的把兄弟、从横水大寨一起逃出来的肖贵模骂道:“咱这桶冈是一座铁桶,十万官兵也打不破!这个狗官到了山下就怕了,连山也不敢攻,先退三十里,倒拿几封信来哄咱们,要依老子,今天先带两千人下山,劫这狗官的营去!”
蓝天凤的表叔蓝八苏笑道:“老肖不要急,官兵攻是攻不上来,可他们连一箭都没发就退兵三十里,怕是布了圈套让我们钻,咱们只是一个办法,叫作:‘大青藤长在石缝里——紧紧盘住’,风来不动、雨来不摇,任官兵来打!桶冈这地方,官兵打死一百,咱们死不了一个,发兵十万八万,围攻一年两年,都由他们好了。”
谢志珊看了蓝天凤一眼,见他也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气,就拿过那封信两把撕了扔在地下,又顺手把安民告示也撕了:“这东西看着碍眼,只管睡觉!”
众头目又喝了一会儿酒,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