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守仁到南赣是真心实意帮助老百姓的,所以老百姓也会和这位南赣巡抚同心同德。这是守仁的良知告诉他的答案。至于是否真能如此?“知行合一”,一试就知。
现在象湖山的匪患初平,在当地筑城建衙是最重要的事。王守仁立刻上奏朝廷,请求在饶平、南靖、漳浦三县之间划地为县,筑城建衙。同时还在奏章里加了一项要求:请朝廷颁赐王命旗牌。
“王命旗牌”是皇帝亲自颁发给地方官的调兵信物,有旗四面、令牌四面,由专门的“旗牌官”掌管。王守仁请求颁赐王命旗牌,主要不是为了剿匪,而是用来约束官军的。
以前王守仁思虑不周,没料到官军如此卑鄙!以后他掌了王命旗牌,官兵再敢做不法之事,该抓就能抓,当办就能办了。
王守仁的奏章送进豹房的时候,正德皇帝身边的宠臣钱宁、江彬、许泰、张永以及兵部尚书王琼都在皇帝身边伴驾。
自从被江彬引入豹房,精明的王琼紧紧抓住这个机会,白天大半时间都待在豹房,一门心思奉承皇帝,凡是兵部的要紧事,在外头扯皮不知要扯多久,可在豹房里对皇帝当面奏明,几句话就把事儿办成了。结果朝廷六部九卿各个衙门,只有兵部办事最多,效率最高,而且秩序井然。
当然,这么一来王琼的名声也臭了。同僚们都把王琼和钱宁、江彬相提并论,骂他是个“权宠”。内阁首辅杨廷和一向不喜欢王琼,见他不要脸地钻进豹房,对这个滑稽狡诈的小老头儿更厌恶了。
王琼是个有大主意的人,对别人的讥讽充耳不闻,只管在豹房里当“混事虫儿”。
这天正德皇帝正和几个宠臣折腾玩意儿,张永捧进来一批奏章。朱厚照根本没心思看,随手捡过两本翻了翻,就丢下了。王琼眼尖,一眼瞧见其中有一本是王守仁的奏折,没事人似的慢慢踱过来,捡起王守仁的奏章,自己不敢翻开看,对皇帝笑着说:“这倒巧!刚听说南赣那边打了个胜仗,南赣巡抚的折子就递上来了……”
朱厚照这个人不学无术,平时就喜欢打仗——虽然是把打仗当成“过家家”来玩的,毕竟对这事儿最感兴趣。听说南赣打了胜仗,忙接过奏折仔细看了一遍,顺手扔下。
王琼忙问:“是奏捷的折子吗?”
朱厚照淡淡地回了句:“没提打仗的事……南赣巡抚请求在当地设一个新县,另外请求朝廷发给王命旗牌。”
王琼把王守仁派到南赣,第一要务是监视宁王。所以守仁有什么要求,王琼一定尽力支持。听说王守仁想在南赣设立新县,就大着胆子把皇帝看过的奏折自己看了一遍,笑着说:“王守仁在当地打了一场胜仗,灭了两股大贼,打得好!现在他请求划县设衙,以免盗贼重新聚集,我看这个主意可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人的地方就得有王法,有王法的地方就得有官府,皇上干脆准了王守仁所请吧。”
王琼这话凡是当皇帝的人一定爱听。其他人一来不知详情,二来这种事也犯不着插嘴,谁都不吱声。
朱厚照想了想,点头道:“准了。”
眼看设置新县的事奏准了,王琼急忙要说“王命旗牌”的事,想不到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忽然插进话来:“王大人不说我倒忘了:昨天浙江镇守太监毕真写封信来,说浙江经年无事,听说南赣剿匪战事最多,想请皇上恩准,调到南赣做监军太监。”
钱宁的话实在出人意料。
大太监毕真以前是“八虎”的手下,在皇帝面前十分得宠。后来朱厚照杀了刘瑾,可张永、丘聚、魏彬、谷大用这几只“老虎”未被触动,毕真也仍然得宠。后来毕真嫌待在京城油水儿太少,就求了个恩典,放到杭州去做镇守太监,在杭州几年,发了一笔大财。现在毕真忽然放下油水十足的好差事,请求调往南赣那个穷地方,这倒真是怪事。
朱厚照想事情简单,听说毕真因为南赣多有战事,想过去监军,觉得这老太监也算勤谨,脸上的意思似乎要答应。
王琼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看了皇帝脸色,知道事情要乱,赶紧抢着说:“浙江靠海,地方上事儿多,毕公公还是留在浙江监军的好。南赣只有九个府,那么个小地方用不着派监军……”
王琼急着拦皇帝的话头儿,一方面确实不愿意朝廷向南赣派驻监军太监,免得给王守仁掣肘。另一方面,王琼知道钱宁和江西宁王过从甚密——以前阎顺的事就是钱宁给搅坏的!所以王琼对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很不放心。凡是涉及宁王、江西、南赣等地的事务,只要钱宁出来说话,王琼就会多几个心眼儿,能拦就拦。
钱宁推荐毕太监去南赣果然有他的目的——毕太监已被宁王收买,去南赣是反过来监视王守仁的!钱宁受宁王之托办这件事,想不到王琼公然阻拦,钱宁忙说:“尚书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浙江地富民丰,一省太平无事。虽然开了商埠与外洋商人贸易,可洋商倒也守法,多少年没有闹事的。监军太监在浙江才真是无所施展。南赣到处是贼,刚才王大人也说了:王守仁一到地方就连打几仗!这种打恶仗的地方才用得着监军嘛。”转头又对朱厚照说:“毕公公也是皇上信得过的人,把他派到南赣,王守仁就知道皇帝重视他,剿匪的时候自然更卖力气。”
钱宁的一张嘴很巧,正德皇帝立刻被说动了:“毕真要去南赣,也好……”
见正德皇帝心眼儿活动了,王琼觉得事情要坏,赶紧抢过话头儿:“南赣一带既无敌寇又没反叛,王守仁剿的都是山贼。这些贼几十人、几百人一伙儿藏在深山老林,官军要打大仗,无从打起,无非是些小仗罢了。打这种小仗靠的是‘兵贵神速’,一发现贼情立刻去剿!慢半个时辰,也许贼就跑了!所以用兵要快。朝廷要是往南赣派了监军,王守仁剿贼的时候就得先和监军商议,这一来难免误了贼情。”说到这里故意问江彬,“都督觉得是不是这样?”
王琼说的是瞎话,可这瞎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又故意把话头递给江彬,意思是让江彬帮他一把。
江彬是正德皇帝身边的宠臣,一门心思就想着巴结皇帝。王守仁是谁?南赣剿匪情况如何?江彬既不清楚,更不在乎。可自从入了豹房,江彬一直和钱宁争宠,俩人是死对头,兵部尚书王琼又是江彬引进来的人,这种时候江彬当然向着王琼,立刻说:“王大人说得对,剿贼不同于打仗,用兵只在一个‘快’字,商量一个时辰,也许贼就跑了!而且打的都是小仗,毕公公去南赣,屈才了。”
钱宁进豹房比江彬早,可在正德皇帝面前,江彬比钱宁更得宠。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朱厚照也不在乎。既然王琼、江彬都认为不必往南赣派监军太监,朱厚照也就把手一摆:“得啦!让毕真在杭州待着吧。”
一听这话王琼大喜,赶紧借着机会凑上来笑道:“王守仁请发王命旗牌,臣觉得可以发给他。”
刚才王琼和江彬一搭一唱,把钱宁绊了个大跟头!眼看毕太监去不成南赣了,心里正别扭。见王琼又要请发王命旗牌,立刻插进来:“王大人刚才说了,南赣打的都是几十人的小仗,王守仁要王命旗牌干什么?”
在这上头王琼早想好了说辞,嘿嘿一笑:“南赣那边的仗也许不大,可我也说了,剿贼不同于野战,要的是‘兵贵神速’!听说当地山贼多至几百股,散布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境内,四省官兵各自为政,王守仁只是个南赣巡抚,权力有限,兵不好调。要是有了王命旗牌,令牌一发,兵马就动,这才能速战速胜嘛。”说到这里偷眼瞄着江彬。
江彬会意,立刻竖起大拇指说:“还是王大人懂兵法!前几年皇上在宣府就是一道王命调动几处边军,集中力量打了蒙古人一个措手不及,这才大获全胜。”
几年前正德皇帝曾经私自离京,在宣府调动边军精锐和蒙古人打了一仗。那一仗正德皇帝亲自上阵,打得很险,天下人都被这个莽撞皇帝吓得够呛。只有朱厚照觉得是一份“武功”,每每对人吹嘘。现在江彬说起这件事,朱厚照大喜:“你说得对,打仗就是要速战速决!”随即吩咐张永,“拟道旨,把王命旗牌发给王守仁。”
眼看一口气把钱宁摔了两个大跟头!江彬心里十分痛快,和王琼相视而笑。
豹房里的人事格局正在悄悄改变:权倾一时的豹房大总管、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开始走下坡路;边将出身的江彬,爬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