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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赣巡抚衙门前任主簿傅友兰就住在翠花街上一家小旅店里,离铁柱宫不远。

这傅友兰是个须发苍白的小老头儿,体态清瘦,脸色灰黄,弓着腰,不时一声声地咳嗽,看着身子很弱。把蔡老道和守仁迎进房里,低着头咳嗽了一顿才说:“听道长说王都堂是从南京鸿胪寺卿升任南赣巡抚的,以前没领过兵吧?”

这一问很是无礼。守仁觉得心里有点儿不痛快:“没有,怎么了?”

听守仁语气有些生硬,傅友兰略感窘迫:“小人说话直,都堂不要怪罪。南赣一带的贼匪不同于寻常地方,都是横行多年的大盗惯匪,人多势众,凶悍敢斗,几省官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都堂以前是文官,没领过兵,一到南赣立刻就要和惯匪交手,怎么才能取胜呢?”

看来傅友兰并不信任王守仁,先要摸摸他的底。

既然人家问到这里,守仁就认认真真地答道:“你说当地贼人多?我不认同。所谓‘贼匪’大半是流民,小半是山贼。是流民我就要抚,是惯匪必须要剿。这么算来,真正该剿的惯匪也没有多少,而南赣治下九个州的百姓加起来岂止百万?这些人都盼望官府剿灭惯匪,让他们过安生日子。把那些非杀不可的恶贼拿来和成百万想过太平日子的百姓比,当然是好人多,惯匪少。真正罪大恶极、非杀不可的贼人,更是没有几个。”

果然,让守仁一算,这笔账变得清清爽爽。傅友兰暗暗点头,脸上也有了几丝笑意。

守仁又说:“至于说几省官军不是盗贼的对手,本院觉得未必。这几年天灾人祸,国库空虚,地方守备官兵粮饷不足,战备松懈,一个个养成了懒人。我到赣州以后,把精锐官军集结起来,老弱无用的放在一边,专用精兵剿匪,打几个胜仗还是有把握的。”

听到这儿,傅友兰微微摇头:“用精兵剿匪,怕不是长远之计。南赣九府横跨四省,官兵互不统属,事到临头极难调动,前几任巡抚都在这上头吃过亏。”

王守仁点头道:“你说得对。四省官兵难以协防,用官兵剿匪就像笊篱捞豆子,怎么也捞不干净。对此我另有两个打算:一是南赣各府各县都有乡兵,这些人守卫本乡本土,地方平安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所以乡兵和山贼势不两立。我到位以后,先把乡兵抽调出来,都到赣州集结整训,剿匪的时候官兵、乡兵一起上阵,能用官军就用,用不上,干脆全用乡兵。二是我想从各府县抽调一些练过武艺的精壮乡兵,每县只需几个人,调到赣州来,编成一支队伍,专归巡抚衙门调动,将来和悍匪格斗时用得上。”

傅友兰歪着头把守仁的主意认真听了一遍,不由得问:“都堂怎么懂得这些练兵之法?”

王守仁年轻时研究过兵法,这些“存货”现在都用上了:“古来善用兵者,编民为兵、市井为伍,照样打胜仗。今天南赣九府盗贼横行,害的是民,所以最恨这些贼人的是老百姓。至于官军嘛,打了胜仗没什么便宜,打了败仗却要受罚,所谓‘不战不死,少战少死’,他们当然不卖力气。这么看来,剿贼其实是百姓自己的事,还要百姓自己去办!我上任之前就打定主意,要练乡兵、用乡兵。”

听到这里,傅友兰心悦诚服:“都堂真是与众不同,这些用兵之道极为切实。”略一沉吟又问道,“都堂真的有心安抚那些被逼为盗的百姓吗?”

王守仁叹一口气:“你也说百姓‘被逼为盗’,谁逼的?是官府!我到南赣不是杀人剿匪,而是给被官府逼害的百姓赔情道歉!不止安抚他们的人,更要安抚他们的心。来赣州的路上我想了一个词,叫‘新民’,只要百姓不再啸聚山林,一律以‘新民’待之,既往不咎,划村而居,让他们自耕自食。等人家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了,我们这些当官的才算把‘欠账’还清。”

王守仁这些话像火一样,把傅友兰的心也暖热了:“小人在巡抚衙门当了半辈子差,跟了多少任巡抚,所见之人不是贪赃枉法,就是杀良冒功,或者胡招滥抚,纵贼滋事,甚至同流合污,自己就做了贼头儿!这些年我的心早就灰了,想不到让我遇上了王都堂!本该为南赣百姓尽一份力,可眼下重病缠身,实在撑不住了。现在小人就把南赣九省各处贼情一一禀报都堂吧。”

守仁忙说:“你快说说。”

傅友兰略一沉吟:“南赣治下南、赣、汀、漳、雄、韶、惠、潮、郴九府在江西、广东、福建、湖广四省交界处,山高林密,地少人多,穷得兔子都不拉屎,加上正德朝这十几年天灾人祸,真把百姓逼到绝路上去了。以前山里的盗匪不过两三千人,可这几年官府年年剿匪,越剿越多,到现在各路山贼加起来已有数万之众。其中有几股惯贼实力最强:一是福建漳州象湖山的詹师富,手下有四千多人,箭灌还有个温火烧,手下约有两千人,和詹师富互为犄角,互相帮衬;二是江西大贼横水谢志珊,手下五六千人,听他号令的有上万人,其中悍匪蓝天凤占据桶冈天险,手下三千余人,是谢志珊的死党;第三个就是龙川的大贼卢珂、郑志高,手下也有四千多人;最厉害的是广东浰头的池仲容、池仲安,手下喽啰过万!这池仲容外号叫‘池大胡子’,号称四省山贼总首领,有勇有谋,喽啰众多,个个凶狠敢战,而且此人幕后还有主使,每每有人从外面传下令来,池仲容就支使各路山贼打劫府县,杀戮官民,真是无恶不作。”

傅友兰话里有话,王守仁忙问:“老先生说池大胡子他们‘外面有人’,指的是什么人?”

傅友兰微微摇头,不答守仁的提问,自顾往下说:“这四路大贼之外还有无数小贼,粗算起来有三十几个大首领,数百个小头领,巢穴无数,遍布九连山、八面山、大帽山、大庾岭,据说山里山外平均每三个人就有一个是贼,剿不胜剿。后来不知是谁出了主意,搞了个‘恩威并重,剿抚齐施’,这一下子各路将领、各处府县官员都对山贼‘招抚’起来,其实说穿了,就是拿公库里的钱从山贼手里买平安。结果这些年用抚太滥,大大小小的贼头儿全被‘抚’了个遍,今天受招抚,明天又反叛,有的一边在官府当着记名官员,穿着红袍戴着乌纱,照样领着喽啰到处抢掠。可这帮地方官员们只求免责,把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只知道一味胡招乱抚,根本就是纵贼行凶。”

傅友兰这一番话真是惊心动魄!

难怪官军在南赣一带用兵十余年,山贼反倒越剿越多了,原来是胡招乱抚,纵贼行凶!

“老先生就说说这几路大贼的情况吧。”

傅友兰又咳嗽了几声:“詹师富、蓝天凤是两条杀人不眨眼的恶狼!这些年不知害了多少人,老百姓恨不得把他们食肉寝皮。卢珂这个人倒不怎么劫掠,只是在山边抢占了大片土地,垦成农田,自种自食,他手下的三千人多是广东流民,最肯抱团,特别能打,个个都不怕死,官兵不敢动他。谢志珊在贼窝里出了名地讲义气,以横水大寨为核心,周边几十个寨子公推他为总头领,名气仅在池仲容之下,不过讲起能打,他倒不如卢珂。最难对付的还是池仲容,这个人奸猾异常,又凶又狠,加上……”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看了守仁一眼,伸手往天上指了一下,“总之,池仲容这个家伙最难对付。”

傅友兰说到这儿,王守仁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池仲容和南昌的宁王有勾结。

傅友兰又接着说:“在这些贼人之中,最嚣张的就是象湖山的詹师富。这些年他的人马渐渐从山上下来,越过大伞、石溪等地,一直进逼到漳州城外不远的长富村,几乎把漳州的城门都堵住了,官道也让他截断了,不论官民百姓,只要从长富村一带过路,遇上詹师富,一条命就难保,所以这路山贼最招人恨。大人要在南赣动手,应该先打詹师富这一路贼。”

“老先生就说说这詹师富的情况吧。”

傅友兰点点头:“‘詹师富’并不是人名,他的真名没人知道,因为从贼之前是个竹工,所以都叫他‘詹师傅’。后来以讹传讹,当成名字了。詹师富本是象湖山下芦溪人,后来聚了一批流民占据芦溪,又转到象湖山,跟箭灌大贼温火烧结拜为兄弟,互为犄角,对抗官军。象湖山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天险,正面只有一条道,千把人守住路口,几万人也上不去,早前官军攻过几次,每每损兵折将,动不了他分毫。这个贼之所以如此嚣张,除了凶悍之外,在官府还有眼线,官军的动向都在他的眼里。军马不动,他就盘踞当地劫掠;官军一动,他就逃回象湖山去了。”

见傅友兰对贼情竟然如此了解,守仁赶紧问道:“老先生对长富村一带的地形也熟知吗?”

“长富村周围有几处险要,分别是阔竹洋、新洋、五雷、大肆、大峰,都堂可以命官兵埋伏于此,山贼一到,各路伏兵齐起,立时将他们围在山脚下。可詹师富很能打,以官军的本事能否围得住,小人就不敢说了……”

傅友兰说话果然很直。

大明朝的精锐一是九边九镇,二是京师的禁军,至于地方上的卫所兵大多缺吃少穿、员额不足、将官贪婪、兵士疲弱,这是全国的通病,王守仁也没有办法。找出纸笔把傅友兰所说的险要地点都抄录了,以便回去和地图对照,又问:“老先生,如果官军围不住山贼又该怎么办?”

“詹师富在象湖山下有三处据点,一是他的老家芦溪,一是大伞,一是莲花石。现在他率众出来劫掠,这三处防守自然空虚,都堂可以出奇兵直插过去,先夺了芦溪、大伞、莲花石三处险隘,詹师富在长富村挨了打,必经此路退回象湖山,到时候官军守住隘口,前攻后堵,当可一举全歼。”

王守仁赶紧一一记下,又问:“詹师富在官府的眼线是何人?”

“这个我不敢打包票,但巡抚衙门现任主簿胡升十分可疑!”傅友兰深深地看了守仁一眼,“小人知道阳明先生与众不同,才和大人说这些话。要是大人真能剿了这几路悍匪,就真是一方百姓的再生父母了。可惜我实是有病,力不从心啦。”言毕,站起身冲王守仁行礼,“小人在这里先代一方百姓谢过都堂。”

看傅友兰这样的身体,守仁也知道这个病病恹恹的老头子担不起重任了。可他跟自己说的这些话真是顶了大用场。忙向傅友兰再三道谢。

这时蔡蓬头忽然插了上来:“贫道这次回南昌,有一个徒孙来跟我说,最近南昌城里闹了贼。听说是从鄱阳湖出来的大盗,叫凌十一、吴十三,吓得南昌百姓觉都睡不踏实。”

蔡蓬头这个人行事高深莫测,现在他忽然说起鄱阳湖水寇的事来,王守仁忙说:“凌十一是鄱阳湖的水贼,手下有悍匪万余,也听说他已潜入南昌,孙巡抚一直想抓他,却找不到他们的落脚之处。”

“巧得很,眼下就住在南昌城外。”

听蔡蓬头说知道凌十一的下落,守仁的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急火火地问:“这个贼现在何处?”

“赣江边上有个何坑村,也就三四十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姓吴的,是水寇吴十三的亲戚,眼下凌十一带着四五个手下就住他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