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王守仁终于接了圣旨,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江西南安、赣州,福建汀州、漳州,广东南雄、韶州、惠州、潮州等地,从南京出发,带了大小三条官船、书办随从五十余人往江西省府南昌而来。这一天船到万安县城,在码头上驻泊。
听说南赣巡抚驾到,万安县令急忙赶来拜见,再三地请守仁登岸到驿馆歇宿,守仁知道这要给地方上添不少麻烦,执意不肯。万安县令极会做人,一天之内来回跑了三趟,又奉酒食又献土仪,嘘寒问暖巴结逢迎。守仁给这个县令扰得不胜其烦,只在万安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也没通知地方,就命令官船启程,沿赣江而下往南昌行来。
赣江是江西省内第一大江流,万安以上江面狭窄,水流湍急,滩多石乱,出了万安之后江面变得宽阔,水流平稳,船行渐缓。这天夜里风平浪静,守仁看了几页书早早躺下了,正在熟睡,忽然冀元亨在外面低声说:“先生快出来看看,江面上怎么停了这么多船?”
守仁披衣起身钻出舱来,只见江边渔火星星,灯光点点,沿岸边停着两三百条大小船只,隐约听得人声嘈扰。问冀元亨:“这是什么集镇?”
冀元亨忙说:“这里是一大片荒滩,远近都看不到村镇,停在这儿的多半是商船,大小不一,载的货物也不一样,不知这些人在搞什么名堂。”
确如冀元亨所说,几百条商船聚在一起,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守仁既是巡抚,遇上事了自然要管:“靠岸找人问问。”
冀元亨叫官船在岸边泊住,自己上岸去了。不大会儿工夫带回几个商人,守仁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都聚在江岸上做什么?”
当先的一个躬着腰说:“小的们都是行商,要到福建去贩茶,想不到在这里遇上水贼,用船只截断江面,沿江两岸都有贼人,见船就截,见人就抢!上下游的船只都不敢过去,我们已经在江边泊了好几天,不知该如何是好。”
“哪来的水贼!究竟有多少人?”
“小人也不知道这伙水贼从何而来,只知道他们凶狠异常,已经抢掠了不少船只,听说足有三四百人。”
“怎么不到万安府报案?”
“去过了,可官府说眼下没有足够的人手和战船,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报知南赣巡抚派兵来剿。”
一听这话王守仁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就是南赣巡抚!官船刚从万安经过,县令根本没报水贼的事!看来这帮当官的真是吃闲饭的,一点儿正事也不做!
“你们不必等了,我看万安县也不会派官兵来剿匪。既然水贼不过三四百人,你们这些商船足有两三百条,一条船上四五个人也有一千多了,怕这些贼干什么!”
几个商人面面相觑,当先一个缩着脖子问:“这位大人官居何职?要到哪里去上任?”
见客商们缩头缩脑的,显然不信王守仁有对抗水贼的本事,守仁故意沉下脸来:“本都堂就是朝廷刚任命的南赣巡抚,这三条官船上有五十名官兵,怕什么水贼!”
听说这位大人就是巡抚老爷,几个商人呼啦一下全都跪在地上:“还请大人给小的们做主!”
这时王守仁已经下了决心:“你们出去告诉所有船上的人,天亮时都到江滩上集合,听本都堂号令,一起攻打这些不知死的水贼!”
天亮的时候,江岸边各条船上的商人、船东都被召集起来,点算一下,共有大小船只两百三十多条,商人水手一千五六百人。
有这么多船,这么多人,还怕什么水贼?
守仁吩咐众人:“你们都跟在官船后面,听官船上鼓声号炮,就一起呐喊助威,官船登岸赶杀贼人,你们也务必上前助阵,哪个打贼的时候出力气,我赏你们酒肉吃;谁要临阵退缩,本官饶不了他!”一千多人轰然答应。
官船的桅杆上挂起“钦命巡抚南赣汀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大旗,王守仁搬来一张太师椅,身穿佥都御史的四品官服在甲板上居中而坐,冀元亨手里拿了根长枪和尔古一左一右立在身后,两旁各排开十五名军士,盔甲鲜明,刀枪耀眼。另两条官船分在左右,每条船上各有十名军士,把凡能找到的各色旗帜都打起来,几块写着“佥都御史”“巡抚南赣”“肃静”“回避”的硬牌都举起来。三条官船后面,两百多条商船列成一个雁行阵,大船在中间,小船在两侧,船上的水手、商人都脱了长袍,打起绑腿,手里擎着船篙、钩杆、棍棒,整整齐齐在甲板上列队,远远看去俨然一支齐整的军伍。
人的胆子是要用气势来壮的。前几天这些商人还是一盘散沙,被水贼吓得魂飞魄散。现在有巡抚大人做主心骨,有官船在前面领队,这些人的胆气也壮了,不少年轻人摩拳擦掌,满心想着和水寇斗上一场。
船队顺江而下,快到中午了,果见前面江心横着七八条旧船,拦住江面,左右江岸上聚着几百人,手里拿着棍棒刀枪,挠钩绳索,等着劫掠船只。眼看远远有船开来,这帮人全都站起身,等看清眼前的景象,一个个都傻了眼。
眼看果真遇上了水贼,守仁把手一摆,官船上四条火铳一齐打响,声如雷鸣,几面战鼓也敲了起来,后队商船上的一千多人齐声呐喊,直向江心横着的小船撞去。船上的水贼见了这个声势,吓得划起桨向岸边逃窜。
眼看江上屏障已除,冀元亨俯身问:“先生,咱们是不是就这么冲过去?”
“过去?到哪儿去!咱们要是这么过去了,这些贼人还会纠合起来接着抢掠,遇贼不剿还算什么巡抚?”守仁往左边江岸上水贼最多的地方一指,“传令:官船率先登岸,把这些贼人杀散了再说!”
一声令下,守仁乘坐的官船直向岸边冲去,另两条官船紧随其后。排在后面商船上的水手们眼看巡抚大人身先士卒,都鼓起了勇气,两百多条船转头向岸边驶来,不一时纷纷靠岸。岸上这些水贼本是乌合之众,见对方阵形严整,气势强盛,又见当先官船上打着“巡抚”大旗,知道撞上的是个大官儿,全都慌了手脚,根本不敢交手,往岸边的山坡树林乱钻乱跑,四散而逃。
见贼人逃了,上岸的官兵水手一齐挺着刀枪棍棒赶杀上来,顿时把两三百个水贼围在江岸上,三面堵住去路,背后是一道乱石岗子,急切间爬不上去,这帮贼眼看无路可走,一齐抛下刀枪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到这时候官军水手们哪还客气,上前就要打杀!忽然群贼之中站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来,伸开双臂拦在所有人前面高叫:“且慢动手,这些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你们不要乱杀好人!”
这一声叫喊把所有人都弄糊涂了,停了手,瞪着眼看着这个不怕死的怪人。王守仁从人群后面走出来,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这书生高声答道:“学生雷济,是个举人。”
“你是这伙人的头目?”
一听这话雷济倒笑了:“不瞒大人,学生也是被这帮人劫来的。”
这种鬼话守仁哪里肯信:“胡说,这个时候还想狡赖,先把他绑了!”几个军士上前把雷济拖倒在地捆绑起来。雷济也不反抗,只看着守仁说:“学生是广东惠州府生员,三天前坐船往南昌去,半路被这些人劫了,大人不信,把学生带到官府一审便知。只是这些人好生可怜,还望大人从轻处置,给他们一条生路。”
到这时候守仁才细看这些被围住的贼人。只见这帮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衫,手里的“兵器”都是些锄耙镰刀、草叉棍棒、杂七杂八的东西。倒是这个雷济穿着一件湖蓝色纻丝袍子,戴顶青缎四方巾,白玉帽准,三十来岁,长圆脸,宽额头,重眉大眼,鼻梁挺直,蓄着短须,一身的文士气派,果然和这群“贼”不大一样。
王守仁冷笑着说:“你是什么人本官自会弄清楚,可你说这些贼人‘可怜’是什么意思?”
不等雷济说话,忽然乱石岗后面一片哭喊,又有几百人从树林里跑出来,不顾一切地奔到江滩上,在守仁面前跪成了一片,胡乱叩着头,叫着:“求大人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细一看,全是老幼妇孺,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守仁忙问雷济:“到底怎么回事?”
雷济这才说:“这些都是江西省内的流民,老老少少有一千多口,多少天没吃过一粒粮食。走投无路才到江边打劫,也抢不到什么,就这三天里,学生眼看着已经饿死了好几个人,再这么下去,不用巡抚大人来剿,这些人就都死光了。”
流民……
这些年来大明朝南涝北旱,地震山崩,加上官府横征暴敛,太监仗势凌人,藩王贵戚贪财掠货,把无数百姓逼上了绝路。早在弘治年间就有流民百万,正德皇帝治国十一年,流民人数比前朝又翻了几倍!现在王守仁以巡抚的身份和一群行将饿死的流民撞在了一起。看着这群走投无路跪在自己面前哀哭的赤贫之人,心如刀绞,羞愧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这些穷人都是南赣百姓!可他这个南赣巡抚到底“巡”了什么,又“抚”了什么?雷济说每天都有人饿死,可王守仁现在两手空空,面对上千张等着吃饭的嘴巴,又能做些什么?
沉吟良久,守仁转身问商人们:“你们谁船上有粮食?”
一听这话,这群商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开口。
两百多条商船,做什么买卖的都有,有些船上确实装着粮食,可这是他们的货物,要拿去卖钱的!现在巡抚大人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让他们把粮食献出来,这些商人舍不得。
王守仁当然明白这些人的意思,他也不能强要别人的粮食:“放心,本官不会白要你们的粮食,一律按市价收买,献了粮的,都跟本官回万安县城,我到公库兑取现银付给你们,绝不亏欠分毫。”
听巡抚大人这么说,到底有个商人走了出来:“大人,小的船上有十多石大米。”接着又有两人站出来:“我们船上也有粮食……”
守仁冲商人们拱手称谢,吩咐手下兵士:“把米卸到岸上。”回身冲着跪在岸边的“贼人”喝道,“古人说得好:‘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荫!’你等虽然身世可怜,但聚众为盗也是大罪!今天本院暂且赦了你们,把这些米分一分,各自散去吧,若再敢生事,绝不轻饶!”
人到了将要饿死之时,谁能给他们一口饭吃,就被这些可怜人看成再生父母一样!现在南赣巡抚王守仁放给这些饥民一点儿粮食,一千多快饿死的流民顿时趴在地上冲着他叩起头来,哭喊着恩人、菩萨、青天大老爷!声震江岸。
看着这些可怜的百姓,守仁这个刚上任的南赣巡抚心里又痛又愧!哪敢受他们的叩拜,急忙上船,已经走出老远,还能看到那些流民跪在江岸上冲着官船叩拜……
这种时候,没良心的官儿或许会沾沾自喜,会乐呵呵地站在甲板上看着草民给他叩头。可王守仁是个有良知的官员,这时候,他心里的良知正在狠狠谴责他,也谴责这个把百姓逼成流民的朝廷!所以王守仁面似火焚,心如油煎,躲在舱里不敢出来。紧接着,王守仁想起一件事:刚才那些流民里冒出一个“头脑”来,自己命人把他捆了,这时候应该还押在船上。
现在守仁当然知道此人并不是什么“贼头儿”,再把人家押着就不合适了,忙吩咐随从把那个叫雷济的举人请到舱中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