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实离京后过了十来天,五月初四这天,天色已晚,一个五十上下穿着灰袍的人来敲兵部尚书王琼的府门。管家过来开了门,见门外这人肤色苍白,低眉顺眼,看着有点儿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和别人不一样。就问:“你有什么事?”
门外那人并不回答管家的问话,只是抬起手来往嘴唇上一抹,竟把满口的胡须捋了下来。原来脸上粘的是一部假须!
这一下管家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此人形象做派与众不同,原来是个太监!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在北京城里,太监们可是些通天的人物!现在深更半夜忽然不知从哪里跑来这么个太监,又是这么一副奇怪的打扮,把管家吓得心惊肉跳,赶紧弯着腰给人家赔情:“原来是位内使,小的不知,多有得罪。”
这个内使急慌慌地说:“咱家有机密大事要见兵部王大人,你不要多问,速带我去!”
这管家在府里当差也不少年了,像今天这种事还真没经历过,紧张得一脑门子都是冷汗,一句也不敢多问,赶紧在前头引路,一直把内使带到王琼的书房门外,在门上敲了两下,低声说:“老爷,宫里有内使来传旨意。”
也就眨眼工夫,兵部尚书王琼身上胡乱披着件长袍,连腰带都没系,一溜小跑过来开了门。见管家身后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中等身材,皮肤白净,体态柔弱,嘴唇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根胡须,真是太监的模样,身上穿的却是普通百姓的衣服,手里也没捧着圣旨。倒是一愣:“这位内使有何吩咐?”
老太监神神秘秘地指着书房:“王大人,借一步说话。”
王琼赶紧把老太监让进书房,吩咐管家不要声张,自己回手关了门,正要再问,老太监已经开了口:“王部堂,咱家名叫阎顺,并不是宫里的人,是江西宁王府的典宝副。因为在王府里发现了一件人命关天的机密要事,斗胆进京告发,为了掩人耳目,这才弄了个玄虚,部堂莫怪。”
典宝,就是藩王府里的掌玺官,通常有一正一副,正职是八品官,副职为从八品,虽然是称不上品级的小官员,可他们身担重任,又是内监,都是藩王们信得过的人。可江西的宁王府距离京师有千里之遥,这个宁府典宝副忽然跑到京城来,又装神弄鬼混进王琼府上,这是想干什么?
不管这个人想干什么,王琼这里不得不防,赶忙收起那张谦恭的笑脸,换上一副疾言厉色:“本官是兵部堂官,依律不可私交藩王!公公此来身份不明,言行不当,举止不妥,本部堂断难接待,这就请便吧!”走过来就要开书房的门。阎顺大吃一惊,赶紧上前用肩膀抵住门,压低声音急火火地说:“部堂千万听我一言,就一句话!咱家是获悉宁王谋反重罪,特地上京来告御状的!只因官微职小,又是内监,在京城投告无门,这才拼着一条命跑到王大人的府上来。大人现在把咱家逐出去容易,可我这一出去立刻就死在外头了!将来南方有大事发生,大人必然后悔莫及!”
王琼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见过,可今天这样的怪事还真从所未遇。把阎顺的话略一琢磨,立刻明白,这老太监说的话有真有假:告宁王谋反也许是真情;投告无门才跑到兵部尚书府,肯定是假话!必是有什么人暗中给这个太监指路,否则此人绝不至跑到自己门上。
这个背后给阎顺指路的是谁?为什么单单指住了王琼?这些事王琼不得不多想想。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决定把这件事多问两句,就先不开房门,脸上仍是一副严厉的表情:“公公所言骇人听闻,本部堂一句也不能信!若无真凭实据,莫怪本官把你交大理寺论罪!”
“若无真凭实据,咱家怎敢进京?”阎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打开,取出一颗印章托在手里。
借着烛光,王琼一眼看到这颗玉印色泽深绿,形制古朴,方圆四寸,纽交五龙,不禁大吃一惊!阎顺悄悄看着他的脸色,知道王琼已经猜出这是什么东西,也不急着说破,走到案前拿过一张白纸,把玉印在上面摁了一摁,把纸递给王琼。王琼接过看时,只见纸上印出八个鲜红的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见了这八个字王琼又惊又怒,冷汗淋漓,指着阎顺暴喝一声:“好大的胆,你不怕粉身碎骨诛灭九族吗?”
见王琼表面气势汹汹,阎顺忙说:“部堂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我只是个低三下四的老奴才,一条性命比树叶子还贱,哪来这天大的胆量?”
王琼铁青着脸说:“此是伪造之物!”
“确是伪造。”阎顺把印放在案头,“部堂当然知道,当年秦始皇统一天下的时候,曾用和氏璧琢成玉玺,命丞相李斯题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刻在玺上,这就是被称为天下至宝的‘传国玉玺’。后来秦始皇乘舟过洞庭湖,风浪骤起,龙舟将倾,秦始皇慌忙将传国玉玺抛入湖中以祭神灵,风浪才止。八年后,此玺不知为何竟又复出,重归于秦。汉祚始兴,刘邦从咸阳夺得传国玉玺,到西汉末年王莽篡权,太后以玺掷打奸贼,磕破一角,以金补之,称‘金镶玉玺’。后东汉兴,传国玺归于光武帝刘秀,东汉败破之后,此玺又被曹魏所夺,再归于晋。西晋亡后,前赵、后赵、冉魏都曾得此玺。后又辗转归于东晋,再传宋、齐、梁、陈而归于隋。隋亡,萧皇后携传国玺逃往突厥。一直到大唐贞观四年,唐军大败突厥,迎玺还朝。唐灭之后此玺辗转传至后梁、后唐,后唐末帝李从珂死前,抱玺登楼自焚,此玺遂失传。到宋朝,‘传国玺’又出,却被疑是伪造,然而宋皇勉强用之。靖康之耻,宫室尽入金人之手,宝玺又复失却。到元朝至元三十一年,宋人之传国玺忽然重现于世,胡元被大明所灭,蒙元余孽携这方宋人伪造之玺逃往漠北,自此不知所终。弘治天子临朝时,有人献上一颗伪造的传国宝玺,先帝一眼识破其伪,立刻将此人从重论罪,自此天下无人再提‘传国玺’之事。”
听阎顺说了这么一堆话,王琼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此事非同小可,实在不敢妄说妄猜,只能先装个糊涂,厉声喝道:“既知是伪造,还敢拿给本官看!你不知这是死罪吗?”
阎顺也知道王琼是装糊涂,等他不装糊涂了,就是信了自己:“部堂,刚才咱家已经说了,这个东西不是我造的,我也不敢造。此物实是宁王所制。”
“你有什么证据?”
“此物是我从宁王府里盗出来的。”
说到这儿,阎顺抬眼看着王琼,看他还装不装糊涂。想不到王琼把脖子一梗,冷冷地说:“这不算证据!只是一句废话。”
阎顺是宁王府里养大的奴才,离了宁府,他连个存身活命的地方都没有。这一次阎顺拼着性命千里迢迢从江西赶到京师,就是要凭这颗伪造的传国玉玺告宁王谋反之罪,想不到兵部尚书王琼竟说这方伪玺“不算证据”。老太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不算证据,什么才算证据?”
王琼冷着脸说:“一颗印罢了,怎么知道就是宁王私刻的?如果单凭这么个东西就想诬告藩王,掉脑袋的只能是你自己。”
兵部尚书王琼表面诙谐随和,嘻嘻哈哈,其实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关键时刻,哪能让一个老太监牵着鼻子走?眼下王琼仅说了一句话,顿时把眼前的局面翻了过来,变成“以主驱奴”的态势,先把阎顺压下去,不让他乱说乱想,然后王琼来问,让阎顺来答。
要论心思谋略,阎顺比王琼差得太远了。又想了半天,才约略明白这位兵部尚书话里的深意。
确实,此印从天而降,无凭无据,根本不能证明它和宁王有任何关系。阎顺指着这颗印信来告发藩王,根本就站不住脚。何况他又是宁王脚下的奴才,身份卑贱,一旦告发的内容站不住脚,立时就会被遣回江西交给宁王处置,那时候真不知阎顺会是怎么个死法!
现在王琼把眼前的事一语点透,阎顺顿时魂飞魄散。赶紧跪在地上给王琼叩头:“部堂救我!”
见阎顺吓得面无人色,刚才那股子傲气被打了个干净,王琼顺手拿过案上的“传国玺”用布包了起来:“这东西你没拿来,我也没见过,以后不论何时、何地、何人面前,一个字也不要提起,若说错了话,你是灭族的罪,却不关本部堂的事,明白吗?”
到这时候阎顺已经听明白了,王琼说这些话分明是在救他,赶紧又给王琼叩头:“老奴这条命全在部堂手里,部堂若不救我,老奴就要粉身碎骨了!”
到这会儿,王琼知道自己可以问话了。赶紧扶起阎顺:“公公请坐。你在宁府这些年,眼观耳闻,所知必多,宁藩平时有哪些越轨悖逆之事,都说给本部堂听听吧。”
阎顺低头想了想:“部堂,宁王悖逆之事甚多:他在府中私造龙衣、私藏铠甲、日夜打造刀枪火铳、碾制火药,又在南昌西山养马万匹以充军用。如今宁王府里各种刀枪器械堆积如山,足够装备数万兵马,偷偷藏在鄱阳湖里的大小战船也有千艘之多。还从西洋人手里买来样图,赶制一种‘佛朗机炮’。”
听了“佛朗机”三个字,王琼暗吃一惊。
“佛朗机炮”是西洋人造出的一种火炮,威力比明军惯用的碗口铳和铜炮要大得多。这些年西洋人渐渐到大明附近沿海贸易,洋船上多有铳炮,海防上的人见了“佛朗机”都很稀罕,就花了大笔银子从洋人手里购得“佛朗机”的图样,已经送到兵部衙门,却还没有试制,想不到远在江西的宁王府里一个小小典宝副,竟能说出“佛朗机”三个字来!
单凭这三个字王琼就知道:阎顺举报宁王谋反不是空穴来风。
“宁王欲行悖逆之事,身旁一定有人相助吧?”
“宁王身边有原右都御史李士实、江西安福县举人刘养正、江西兵马都司葛江为其附逆,地方文武官员被宁王笼络的数以百计,又豢养鄱阳湖大盗凌十一、闵廿四等人,南昌城里、鄱阳湖上聚集的贼众已有数万。这次李士实致仕,临出京前向宁王索要金银,宁王一次就给他送来白银十万两!让李士实拿这些钱在京师遍行贿赂,朝廷中不知有多少人已经上了他们的贼船。”
今天这个案怎么问王琼心里有主意,不让阎顺东拉西扯。现在听阎顺把话说远了,王琼赶紧打断他:“朝廷的事不是你该管的!”阎顺忙说:“我明白了。”
“你刚才说的这些,愿意写个具结文书吗?”
“愿意。”
“那就先写个具结文书吧,就在我书房里写。”王琼又想了想,“你在我府里住着也不合适,这样,本部堂先在京里给你安排一处安静的居所,这些天不要露面,等有了准确消息我再通知你。”
当下阎顺写了一道具结文书,把宁王悖逆之事、参与谋反之人一一列了出来。王琼仔细看过后,写了一道奏章,把阎顺的具结文书做成夹片,第二天一早递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