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随着王守仁讲学越来越多,名气也越来越大,继徐爱之后,又有穆孔晖、郑一初、方献夫、王道、梁毅、万潮、陈鼎、唐鹏、路迎、孙瑚、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陈洸、应良、朱节、蔡宗兖等人纷纷拜到守仁门下,跟他学习“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到后来,早前认识的那位又有官、又有钱、又有面子、又会为人处世的黄绾也执意要拜王守仁为师。王守仁一开始不好意思,可黄绾执意要拜师,终于列入门墙,做了守仁的学生。

这天吃过午饭,黄绾领着一位朋友过来:“这位是户部右侍郎王晋溪先生,特来跟先生谈论学问。”

这位晋溪先生名叫王琼,山西太原人,是弘治朝留下的老臣子,为人正派,极有智谋,文武兼备,而且性格诙谐,爱开玩笑。王守仁早听说过王琼的名字,今天一见,只见这位晋溪先生长的一副猴儿相,又矮又瘦,细眉毛圆眼睛,宽额头尖下巴,一对圆圆的招风耳朵,蓄着花白的山羊须,眼神灵活,脸上挂着一副戏谑滑稽的笑容,冲王守仁一拱手,操着一口山西腔笑着说:“这个黄宗贤在咱的面前吹牛,说他拜的老师如何了不起,我心里不服气,跑来找阳明先生的麻烦来了。来之前咱跟黄宗贤打了赌,要是我赢了,他请咱们吃酒;要是我输了,咱们吃酒,他请。”

王琼果然诙谐,一开口就是逗趣。守仁也笑着说:“晋溪先生说得对,这个黄宗贤最有钱,今天不管怎样,这顿酒他是要请的。”

三个人笑了一会儿,王琼收起笑容:“咱是个老西儿,问起话来一向刁钻,最惹人嫌,阳明先生不会生我气吧?”

王琼说的是玩笑话,可也真有点儿“考较”的意思。王守仁忙说:“晋溪先生有什么题目不妨说出来,咱们一起讨论,有理没理,讲过便知。”

王琼略一琢磨,问守仁:“孔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何解?”

守仁笑道:“不是不移,只是不肯移罢了。”

守仁这话说得简单明了,真如探手摘心一般。

所谓“上知”指的是权贵;所谓“下愚”当然指百姓。权贵们掌握特权,从中捞取利益,所以决不肯放弃手里的特权;百姓愚昧无知,而且不求上进,任人愚弄,一声不吭。结果权贵因为既得利益而拒绝改变;百姓因为不求上进而不愿改变。这就是王守仁说的“不是不移,是不肯移”……

孔子的话既讽刺权贵,又责备百姓。而王守仁一语道破天机。王琼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清了清嗓子,又正色问道:“阳明先生,《孟子》一书中提到这样的话:‘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这里所说的‘尧舜’二字,当然是指‘圣贤’之意,按孟子说的意思,就是天下‘人人皆可做圣贤’,这话对吗?”

这一句话问到点子上了。王守仁连想都未想,立刻说:“这话对!人人心里有良知,而且良知永不泯灭。只要大家都让心里的良知来指路,都来做这个‘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自然‘人人皆可做圣贤’。”

又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王琼的脸色凝重起来了,半晌缓缓地说:“好个阳明子,果真名不虚传!”

到这时候王琼也知道王守仁是非凡之人,略一沉吟,把心底里放了很久的问题拿了出来:“孟子说:‘天下人皆可为尧舜。’尧舜二位自然是圣人,而后孟子又把孔子也称为圣人,这都好懂,可是孟子又说伯夷、伊尹也是圣人。在下以为伯夷、伊尹虽然不凡,可要和尧舜、孔子相比,才智还有高下之分,为什么这些人通通被孟子称作‘圣人’呢?”

王琼的这一问并不难解,可它内里却含有极深的思辨。

王守仁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这才说:“圣人之所以被称为‘圣’,这一个字极有讲究。‘圣’,就是天理。一个人到了‘圣’的境界,他心里就只剩了天理,那些人欲私心都被摒弃了。这样一颗纯而又纯的心,在下暂且把它比作一块十足的纯金。纯金为什么纯呢?就因为它里面没有任何杂质。人心纯净只剩天理,这是‘圣人’;金子纯净毫无杂质,这叫‘纯金’。弄明白这一点,后面就好说了。”

王守仁的话说得清楚直白,每个人都听得懂。王琼、黄绾和几个弟子都点头:“先生这话对,‘圣人’和‘纯金’可以做比较。请再往深处说吧。”

王守仁点点头:“金子,当然有大小之分,大的可能有一万两重!小的只有一两、几钱……这不稀奇。如果把尧舜比作一万两重的一大块金子,那么孔圣人就可以比作九千两重的金子,伯夷、伊尹可能是七千两、六千两重的金子。一万两的金子和六千两的金子重量不一样,可有一点却是完全一样的!请问:这完全一样的是什么?”

王守仁突然一问,众人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还是王守仁高声说:“纯度!一万两的金子和几千两、几百两、一两、半钱的金子有一点是一样的,它们的‘纯度’完全一样!”

被王守仁一提,众人恍然大悟。王琼忙说:“对呀!一万两重的‘尧舜’和六千两重的‘伯夷、伊尹’,他们的功业不相同,可良知的‘纯度’一样,这个‘纯’就是天理,所以一万两重的尧舜、六千两重的伯夷都是‘纯金’,都是圣人。”

见王琼听明白了,王守仁又接着说:“一万两纯金和六千两纯金是同样的‘纯度’,所以尧舜、孔子、伯夷、伊尹这些人就算功业有大小、能力有不同,可他们的心都是纯粹的‘天理’,所以他们都是圣人。由此我们就知道,人的才智大小、能力强弱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良知的‘纯度’。一个农夫,他一生的功业也许只相当于一两金子,但这农夫只要心地纯净,良知烁然,全无杂质,那他一生的功业和尧舜是一样的!何处一样?‘纯度’一样!于是这个农夫和尧舜一样,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圣人。我想,这就是孟子说的‘人人皆可做圣贤’的依据了。”

“人人皆可做圣贤”是阳明心学一个重要内容。这一理论充分证明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论点:帝、王、将、相和普通百姓,在人格方面绝对平等!因为事业大小、能力高低不重要,只有心底良知的“纯度”才重要。

守仁这番道理讲出来,几个弟子喜形于色,议论纷纷。只有王琼保持着冷静,把守仁的话想了半天,又往深处追问:“我想请教一下:尧舜二圣心中这万两黄金一般的天理是如何来的?平常人又该如何才能存养自己心中的天理良知,日有进益,从一两、五钱的‘小金子’变成百两、千两、万两重的‘大金子’呢?”

守仁笑道:“晋溪先生说的就是‘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了。咱们一定要弄明白,修身的目的是要提升金子的‘纯度’,所以要尽一切力量去除人欲,存养天理。人欲私心越少,天理良知就越多。这就如同炼金之时,一边加入金子,一边又不断在火里熔炼,不但体量越来越大,纯度也是越炼越纯。这么长年累月努力下去,我们心里的良知越来越纯粹,‘知行合一’越来越坚定,即使遇到大是大非,也能稳守良知,毫不动摇!这样一来,就等于我们心里这块‘纯金’越来越重了。”

王琼摇摇头:“未必如此,依我看来,这世上很多人是越学心越坏,越走路越邪,这又如何解释?”

王守仁笑着说:“晋溪先生心细,看出这个毛病来了。有些读书人不明白圣人之‘圣’是天理之‘纯’,错以为所谓‘圣人’就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能人,结果他一心只在知识、能力这上头用功,却不肯花大力气去除自己的人欲私心,提炼天理良知。这就好像他不要求金子的纯度,只要金子看起来分量越重越好。为了追求分量,不管铜铁锡铅杂七杂八……只管胡乱添加进去,结果他的学问越来越大,本事越来越强,心里的天理良知反而越来越少!就好像他原本心里还有‘一两纯金’,可是杂七杂八添得越多,金子的纯度反而越来越低!等心里乱糟糟的东西达到‘万两之重’的时候,你剖开他的心再看看,里面只剩下脏乎乎的一堆糟粕,根本就不是金子,当然也就一分一文都不值了。那些偷天大盗、窃国蟊贼、杀人恶魔、乱世枭雄就是这么来的。”

王守仁这些话十分厉害。他实际上说明了一件事:能力越大,责任越重;权力越大,原罪越深。

权力越大、能力越强的人,越会经常面对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要想经得住考验,必须更努力去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才行。“知行合一”做得不够,遇到原则问题,很可能出错,甚至堕落!将来有一天后人翻开史书,剖开这位“大能人”的“心”来评判,只看到一堆万斤之重又脏又臭的“糟粕”,那就难免要遗臭万年了。

守仁这番道理把所有人都说愣了。王琼喃喃道:“不知存养天理良知的人,本事越大,天理良知反而越少。杂七杂八堆到万两之重,反而成了糟粕,分文不值。好厉害的话呀!”

站在一旁的徐爱接了一句:“先生此喻,大有功于后学晚辈!”

王琼点了点头:“大道理,真是大道理!阳明子是真学问,是真君子,也是个好先生。”又把守仁刚才的话咂摸了一下,指着周围几个弟子说,“你们有福啦!跟了这样的先生,他日必成大器!”对王守仁和黄绾拱了拱手,“我衙门里还有事,以后再来听讲。”自顾去了。

送走了王琼,黄绾笑着问王守仁:“阳明先生看这位王晋溪本事如何?”

“晋溪先生堪比弘治三阁老!可惜……”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话头。

王守仁差点儿说出“可惜坐天下的不是弘治皇帝”的话来。这是天下人都想发出的一声哀叹,也是个犯忌招灾的想头儿,黄绾忙说:“学生们还在里头等着呢,咱们还是先给学生讲课吧。”

王守仁使劲点点头:“宗贤说得对,咱们去讲学,讲真正的圣人之学,多讲,要多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