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说得没错,这个黄绾果然极有本事,只到吏部尚书杨一清的府上坐了坐,就帮王守仁讨来一个吏部验封司主事的差事,不必到南京去了。
职位定妥,王守仁就和湛若水一起在大兴隆寺讲起学来。
古人讲学有两种办法:一是私塾的办法,先生在上头讲,学生在下头听,不准插嘴。二是孔夫子的办法,学生提问,先生回答;先生提问,学生回答,对坐倾论,各抒己见,时而拊掌大笑,时而争得脸红脖子粗。
大兴隆寺里的学堂是“孔子讲法”,湛若水讲他的“体认天理”,王守仁谈他的“知行合一”,学生们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问。先生和学生有时候讨论,有时候争辩,热热闹闹就把学问讨论明白了。
这时朝廷里的奸党刚治完,很多空位子还没补上,王守仁的官升得也快。到十月份,已经升任吏部文选清吏司员外郎,白天到衙门应付文案公牍,晚上回兴隆寺,仍然以讲学为头等大事,和湛若水、黄宗贤外加几十个学生一起讨论,只觉得心思越来越明澈,眼界越来越开阔,不知不觉间,在京师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了。
这天守仁刚从吏部衙门回来,徐爱捧着厚厚一本笔记进来:“先生一直在讲‘知行合一’四个字,可有些东西学生不能领会,先生能不能多给我讲讲?”
王守仁笑着说:“没关系,你举一个例子,看我能不能讲明白。”
徐爱想了想:“我心里有这么个想法:人人都知道孝顺父母,可事实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单从这一件事看来,‘知’和‘行’分明就是两件事——‘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守仁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这问题提得好。你说的这个人心里知道孝顺父母,却不能真的尽孝,这是因为他的心被人欲私心隔断,失去了‘知行合一’的本体。”见徐爱似懂非懂,又说,“‘知行合一’,知和行之间必须紧密结合,一丝空隙也没有。就好比你看到一朵盛开的花,会觉得高兴,这个‘看见’和‘高兴’是‘合一’的,不是说你看见了花儿,再想着‘我要不要高兴’,又比如你觉得身上冷,其实是你先已经冷了,才觉得冷,这个‘已经冷’和‘觉得冷’也是‘合一’的,并不是说你身子冻得冰冷,然后才想‘我要不要觉得冷’,像这些‘见了花儿就高兴’‘天凉就觉得身上冷’都是人的本能。我把它们拿来当作‘知行合一’的例子,就是告诉你:‘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要达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把‘良知’和‘行动’之间的紧密联系变成一种本能!这样才是最紧密的结合,真正做到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功夫。”
讲完了“知行合一”,王守仁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刚才你问:有的人知道孝顺父母,却不能做到,这是什么缘故?我告诉你:天下没有‘知而不行’的人,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这八个字特别重要。
守仁这话说得有些深,徐爱忙说:“这里我没听懂,先生多讲讲。”
王守仁点点头:“良知是什么?是我们心里指路的明灯,是照看灵魂的明镜,是人生的定盘星,明亮烁然,分毫不错。但一个人说他有‘良知’就真有吗?你怎么知道他是说真话,还是在骗你?”
听这一问,徐爱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王守仁又说:“假设有一个人,他的良知早就被蒙蔽了,对父母已经不肯尽孝了,可为了得到别人的好感,他专门在人面前说:‘我是个孝悌之人,我对父母最孝顺!’他这话是假的!这种人嘴里说尽孝,其实根本不肯尽孝,他只是个骗子罢了。可你却信了他的话,以为他嘴上说‘尽孝’,心里一定也知道‘尽孝’,这是你太老实,让人家骗了。孔夫子说:‘听其言,观其行。’就是让人提防这些骗子。”
说到这里王守仁又郑重地补上一句:“骗子倒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自欺欺人’。就说这个孝吧,孔子说:‘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什么意思呢?孔夫子认为:你心里对父母没有真正的敬爱,见了父母脸色就不好看,这时候你就算给父母饭吃,给父母衣穿,这都不是孝!可有些人,明明心里对父母不敬爱,没有‘孝心’,却自欺欺人,对自己说:‘我给父母饭吃了,衣服也穿暖了,这还不够孝顺吗?’自欺欺人的结果就是:他的良知被深深蒙蔽,不但会犯错,而且犯了错极难改正!这就糟了……”
王守仁把话说到这里,徐爱的脸色已经变得郑重起来。
这时候,守仁也沉下脸来:“‘知行合一’是个修身功夫,从小事做起,事事物物都可以拿来修身。可真正见功夫的地方,还在大是大非上头!一个人犯了自欺欺人的毛病,后果会很可怕。比如朝廷里有忠臣、有奸贼,他的良知告诉他这边是忠臣,那边是奸贼,可他自欺欺人,硬说:‘我看那边的人也有几分道理。’于是依附奸佞去了。又或者一个人用一辈子时间做了一件大事,最后发现,竟是错的!这时候良知告诉他:你错了,就要认错、改错,若已造成恶果,也应该任人责罚,这样才对。可自欺欺人的念头一起,他会说:‘我也是一番好心,都是为了大家好,而且我也没全错:虽然错了一百处,总还有一两处正确的地方吧?’这样一狡赖,他就不肯认错了。结果是蒙昧良知,堕入奸邪,你说可怕不可怕?所以《大学》里说:‘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王守仁说的这些话都很重要。
“知行合一”是个修身的功夫,这个功夫在日常生活中随时可以做,事事物物都可以拿来磨炼良知。但在《大学》这篇文章中古人明确说过:修身是个基础,修身的目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换言之:知行合一的功夫是在日常生活的“事事物物”中修炼,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体现的。
很多人对“阳明心学”很感兴趣,却不能完全理解,原因就是:普通人在生活中难得遇到“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
儒生,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不是农夫,不是工匠,也不做买卖,而是一心讲求学问,考功名,做官。要问儒生为什么做官,答案只有一个:为民请命。
所以按现代的话讲,儒生们其实就是专业的“政治家”,是人民的代言人。虽然在封建社会中,人民的利益被皇权压制,做官的人未必能当人民的代言人,但从理论上讲,儒生仍然是为人民代言的,他们的使命就是克制皇权,为民请命。
所以一个有良知的儒生,一个奉行“知行合一”的官员,在他的生命中会遇到“大是大非”的艰难抉择。在这种关键时刻,替谁说话?为谁请命?是服从皇帝还是代表人民?有时会发生激烈的矛盾冲突。这时候,平时在事事物物上磨炼而成的“知行合一”功夫将决定一个儒生、一个官员、一个职业政治家的操守和人格。
高尚还是卑鄙?君子还是乡愿?烈士还是蠹虫?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你去做给天下人看。
齐家、治国、平天下都以“修身”为基础。而“修身”的途径就是“知行合一”。现在徐爱在“知行合一”上头还有点儿似懂非懂的意思。把守仁的话琢磨了半天,嘴里喃喃道:“这么说知和行还是一回事,古人把知和行说成两件事,也只是让人弄明白:一边做认知的功夫,一边做实践的功夫,这样功夫才能落到实处。”
见徐爱的思想仍然僵化保守,不能到位,王守仁轻轻摇头:“你这么说就把古人的宗旨理解错了。‘知是行的目的,行是知的实践;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成果。’说一个‘知’自然就带着‘行’,说一个‘行’,‘知’自然也就存在。这是分不开的。”
“那古人……”
守仁拦住徐爱的话头:“古人之所以要把知和行分开说,是因为世上有两类糊涂家伙特别气人,不理他们又不行,只好把知、行分开,说给他们听。”
听守仁说得有趣,徐爱忙问:“哪两种人?”
“第一种人只知道迷迷糊糊由着性子做事,根本不肯做任何思考,虽然也长着一个脑袋,却根本不用!整天随波逐流、乱碰乱撞,对这种人你就必须先跟他说一个‘知’的道理,告诉他‘对这个事儿你得这么去思考,想学会这个手艺你得看这本书’,有了这样的引导,他才能‘行’得正确,否则他全是胡来,一辈子长不了本事。”
守仁说到这儿,徐爱已经明白了大半,笑着问:“另一种人呢?”
“另一种人一天到晚关起门来读书,从来不肯走到社会上去实践,一切都是想当然,结果什么事也办不成。对这种人,你就必须告诉他一个‘行’的道理,跟他说:‘你别老在屋里看书,你得出去做事!’把他从书斋里赶出去,他才能真正做成几件事。”
徐爱又想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是这样。”
王守仁微笑道:“古人把知、行分开讲,是个‘救急’的办法,可这办法并不好。你想想,把同一个道理分成两半去解释,别人听到的很可能只是‘半个道理’!要是那些死读书的人只听到‘知’的道理,他们更加死读书了;要是那些不动脑子的人只听了‘行’的办法,更会胡碰乱撞了。结果适得其反,没能‘救急’,反而害人!所以我才提出‘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中间毫无空隙。这样一来,死读书的人自然想到‘实践’,瞎碰乱撞的人自然会想‘思考’,这就叫对症下药!希望能治天下人的病。”
到这里,徐爱总算听懂了。
虽然把“知行合一”的道理弄懂了,可徐爱也知道,这个“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自己还差得远,不由得感叹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学生这一辈子,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先生这般境界。”
听徐爱说出“境界”二字,守仁心里顿时想起了年少时的轻狂;初为官的幼稚;痛入心脾的廷杖;地狱般的黑牢;垮掉的忠臣、死去的烈士;龙场那孤寂如坟的“石椁头”;觍着一张斯文嘴脸却用“五恶”害人的陆之谦……
境界?这是王守仁用血、用泪、用头颅去磨炼捶打,从死生之间一点点抠磨出来的。
“会达到的。”守仁微微一笑,对徐爱说,“‘知行合一’是在日常生活中体会,在事事物物上磨炼,等把‘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做精熟了,再去齐家、治国、平天下,克官吏、克大臣、克天子,为百姓争利益,最终一定会达到一个境界。”
那会是个“圣人”的境界吧?因为“知行合一”是一条成圣贤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