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从这天起王守仁就在府学里给诸生们讲学,一开始有些紧张,不过几天就习惯了,和书院里的训导、生员们都混熟了,在一起谈讲学问,有说有笑。尤其书院教授陆之谦对他特别客气,没事的时候常来守仁屋里坐坐。

这位陆教授在学问上没什么出奇之处,却很好奇,总有很多问题向守仁讨教。有时还拿出纸笔记上几句。守仁见陆教授这么认真,也很高兴,就把陆之谦当成好朋友,凡是思考中有了心得,就直言不讳地说给他听。

此时已经入了秋,可贵阳城里“秋老虎”闹得厉害,稍稍一动就大汗淋漓。这天午后,守仁在屋里热得坐不住,到后院紫藤架的阴凉儿底下坐着乘凉。正在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身边有人低低咳嗽一声,他睁开眼,见一个叫吴甫的廪生躬身站在一旁,守仁忙问:“有什么事吗?”

吴甫往左右看了看,见院里另有两个训导、十七八个生员或站或坐,教授陆之谦也搬把椅子坐在墙角,手里捏着个蒲扇闭目养神,就冲王守仁作了个揖:“学生想问一问,先生对‘圣人诛少正卯’一事如何计较?”

原来吴甫要问这么个事。守仁微微一笑:“此事生员怎么看?”

吴甫客客气气地说:“《荀子》有载:孔圣人和少正卯同在鲁讲学,少正卯奸狡善辩,每每引诱孔门弟子,以致圣人门下‘三盈三虚’,弟子流散。后来圣人做了鲁国的大司寇,上任仅七天就诛了少正卯。圣人的弟子来问,圣人说:人身上有‘五恶’,叫作‘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这五种恶行比偷窃还要可恨。有其中任何一项恶行的就该杀,而少正卯五恶俱全,邪恶至极,实在是非杀不可!学生以为圣人以‘五恶’诛少正卯是为天下正视听,当然是件大好事,先生以为如何?”

守仁眯起眼睛略想了想,指着身边的凳子对吴甫说:“居!吾语汝其故。”

这一句正是《荀子》篇中孔圣人对弟子说的原话。守仁拿出来说,是和弟子开玩笑。听他这么一说,近处的几个学生都笑了,一起围过来听守仁讲论。

守仁等吴甫和几个生员都坐好,这才说:“生员说的这个故事其实不必讲论。为什么说‘不必讲’呢?因为‘圣人诛少正卯’实则并无此事,只是荀子编造出来的。孔子没有杀过少正卯,也不会杀,更不该杀。”

一听这话几个学生都愣了一下。吴甫立刻追问:“这是一件大事,先生怎能断言此事为虚?”

王守仁微笑答道:“你说得对,若真有‘孔子诛卯’,必是一件大事!孔子的言行传之于世的甚多,可‘诛少正卯’却不见载于史册,难道圣人做了这么一件要紧的大事,居然隐讳不提吗?”

听守仁一句话把此事否了,吴甫的嗓门也提高了:“此事载于《荀子·宥坐》,天下读书人都看过,先生怎么说不载于史册呢?”

吴甫这声质问把院里一帮生员都引了过来,只有陆之谦一个人还躺在椅子上打盹儿。

见这个吴甫性子直率,对学问又热衷,守仁倒挺高兴。遇上这样好学的人,当然要好好讲说一番:“生员问得好,这件事大家不妨讨论一下:荀子是儒家后辈,比孔子晚生了一百六七十年,孔子诛少正卯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吴甫笑道:“荀卿虽与圣人相隔百多年,可离得也不算远,他知道此事,不足为奇。”

吴甫这句话就说错了。守仁淡淡一笑:“不足为奇吗?”转过头来问身边的生员们:“各位觉得呢?”

一帮生员里有六七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学生以为荀子知道‘圣人诛少正卯’一事果然不足为奇。”另外几个学生缩着头不吭声,但看这意思也是认为“不足为奇”的多。

这几个生员的回答倒让王守仁吃了一惊!

王守仁幼年读书时就读过《荀子》,见了此篇也大为惊骇,觉得圣人竟以“五恶”为口实诛杀少正卯,实在不可理喻!后来专门问了父亲,才知当年朱熹老夫子已经考证过,圣人根本没做过这样的事——既不会做,也不能做。自那时起,守仁就一直以为天下读书人都读朱熹的书,自然也知道“诛卯”是流言,并非真事,想不到今天在贵阳城里,这么一帮饱读诗书的生员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事是假的……

看来自己真该和学生们认真讨论一番了。

守仁坐直身子问吴甫:“生员觉得孔圣人是一位君子吗?”

这一问可真厉害,天下的读书人谁也不敢有二话。吴甫赶紧说:“孔圣人自然是位正人君子!”

王守仁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要问你了:孔圣人是正人君子,他诛少正卯,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载于《春秋》?此书是圣人一手修成,其目的就是要褒贬善恶,让后世君臣顾惜名节,多行善,少作恶,免得青史之上留个骂名。如果孔子真的杀了一个少正卯,以圣人的正直品行,自然要在《春秋》上大书特书,以警后人。为什么只字不提呢?”他看了学生们一眼,又说,“还有一本书:《论语》!这是孔门弟子所录,记的都是圣人言行,洋洋数万言,面面俱到,却唯独找不到‘少正卯’三个字,这又是怎么回事?”

王守仁一连两问,没有一个学生能答得上来。

王守仁扫了学生们一眼,见所有人都听得极为认真,又说:“《春秋》《论语》两部书,都不提‘诛少正卯’。好吧,咱们就假设孔子‘诛卯’之后自知理亏,不敢记录——注意,是假设的!那好,还有一部《左传》,是鲁国史官左丘明所著,把鲁国上下大小事件写得极尽翔实,其中多有关于孔子的记载,可《左传》里也找不到‘少正卯’三个字。要说左丘明也在替孔子隐瞒,我不信!再说,《春秋》《论语》《左传》都没记载‘孔子诛卯’,一百多年后的荀子又从何处看到这个故事呢?你们说怪不怪!”

吴甫忙说:“先生此言差矣!《吕氏春秋》中就载有此事,另外还有《史记》《说苑》《孔子家语》,其中记载的内容与《荀子》分毫不差!”

王守仁笑着摇头:“《吕氏春秋》《史记》《说苑》《家语》都晚于《荀子》,其中《吕氏春秋》与《荀子》相距最近,也晚了十多年。这部《吕氏春秋》并非一个人的著述,而是秦国丞相吕不韦招门客集著而成,此时荀子的弟子李斯已赴秦国,正好投在吕不韦门下,所以《吕氏春秋》引荀卿之典,不足为奇。”说了一堆话,王守仁已经热出一头汗来,挥了几下蒲扇,笑着问吴甫,“早于《荀子》的著作,全都没有‘诛卯’的故事;《荀子》以后的书,却都记录了一个和荀子所说相同的故事,这么看来,‘孔子诛卯’分明是荀子编出来的。我这么说,生员应该明白了吧?”

到这儿,吴甫已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守仁见他也是一脑门子汗,就把蒲扇伸过来给他扇了几下。不想吴甫忽然站起身来声色俱厉地问道:“先生不用管这‘诛卯’之典是真是假,只说少正卯所犯的‘五恶’是否当诛?”

守仁笑着把两手一摊:“既然并无‘诛卯’之事,又哪来什么当诛不当诛的,这话从何说起?”

“学生不问故事出处,只问犯了‘五恶’的人是否当诛?”

想不到吴甫还挺执拗,当面和自己争起来了。守仁并不着急,反而觉得有意思。笑着说:“要单论这‘五恶’,也不可取。所谓‘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都是虚言妄指。难道思想与众不同就是心达而险?坚持自己与众不同的主张就是行辟而坚?论点与正统不一致就是言伪而辩?若是如此,世上岂不只剩了一种思想、一种行为、一个说法,只有一个人可以立言立行,岂不是堵塞了天下悠悠之口吗?”

吴甫冷着脸厉声道:“天下自然只有圣人一人可以立言立行,否则所有人都胡言乱语起来,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想不到这个吴甫还挺偏激,虽然他的道理偏了,可守仁心里倒挺喜欢这种敢想敢问的学生,就笑着说:“孔夫子生活的年代号称‘百家争鸣’,并非一人立言,而是天下人都在立言。孔子虽然立言立行,却周游列国而不得志。若当时有人说‘唯一人方可立言立行’,那孔夫子之言岂不是也被斥为‘胡言乱语’,也不能传之后世了?荀子在书里编出这‘五恶’的典故来,是因为他身处战国乱世,儒家衰微,法家强盛,荀子的言论难免带上了法家味道。可荀子本身并不是圣人,他又凭什么立言立行呢?倘若别人问荀子:‘你随意编造孔子诛卯的故事,算不算心达而险,言伪而辩?’恐怕荀子也不好回答了。”

吴甫梗着脖子硬邦邦地说:“荀子是代圣人立言!”

吴甫的话有些不讲理了。守仁冷笑一声:“这话不对。无中生有,编造谣言,怎能说他是‘代圣人立言’?”

“可圣人有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不就是五恶当诛的由头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并没有错,可这并不是说道不同者要互相谋杀!‘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句话,其中的‘异端’其实是‘两端’的意思。圣人说过:‘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对此朱熹早有注释:‘两端,执言两头,言终始、本末、上下、精粗,无所不尽。’依此解释,‘攻乎异端’的意思与‘叩其两端而竭’相似,又和‘过犹不及’的意思差不多,是告诉人们:做学问、做事情不要偏激,不要只顾一个方面,忽略另一方面。而不是说要‘攻杀’和自己意见不同之人。”

守仁的才学比吴甫强太多了,几下子就说得吴甫答不上话来。可守仁心里只想着给学生讲学,并没有争执的意思。见吴甫答不上来,就笑着说:“孔子一生温和坦诚,在鲁为政,周游列国,既不谄媚,也不杀人,倒是说过‘子为政,焉用杀’的话。所以孔圣人以‘五恶当诛’为借口杀害少正卯,实在不可信!倒是荀子身为儒学宗师,却到处宣讲‘帝王之术’,教出了韩非、李斯这样的‘法家’弟子,这才叫咄咄怪事……”

话音未落,忽然背后有人阴沉沉地问了一句:“依阳明先生之言,这‘五恶当诛’之说站不住脚了?”

背后忽然有人发问,守仁回头一看,教授陆之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那张白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笑容,一双小眼睛射出两道冷光:“先生之言陆某不敢苟同。‘圣人诛少正卯’,天下的书都有记载,尤其《史记》中赫然有载,太史公之言还不足为信吗?《礼记·王制》有言:‘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这是古人遗训,一向为天下人奉行不苟,阳明先生怎么说没有呢?”

——“不以听”,就是不必审判的意思。一个罪人被指控犯下“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的罪过,他就死定了,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王守仁看来,这样的王法律条当然是错的:“《王制》《史记》均成书于西汉,其所引之典正是来自《荀子》。这是早年荀子的妄言妄论,到汉朝,就变成了杀人之刀!所以说荀子之言贻害不浅。”

陆之谦冷笑道:“这么说,阳明先生以为‘五恶’之徒不该杀?”

到这时守仁的情绪也有些激动,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天下人都有一颗心,都有一张嘴,都会思考、会辩论,思想不同就是‘行伪’?言论不同就是‘言伪’?学说不同就是‘学非’?在下倒要请问教授:这‘言伪学非’是谁定的,谁说了算?”

陆之谦根本不回答守仁的话,却把头转向一旁的生员们:“阳明先生的高论诸位都听到了!他说‘五恶’之徒不该杀,行伪、言伪、学非而不当诛!不知生员们怎么看?”

此话一出,围在旁边的十几名廪生缩头缩脑,两个训导变颜变色,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不”字。

陆之谦又回头来问守仁:“先生果然不认为‘五恶’之徒当诛吗?”

突然之间,守仁心中一动,明白了陆之谦话里的意思!原来这个教授把同一件事说来说去,是在拿话套他!

还有那个吴甫,揪住同一个问题颠来倒去地问,根本不是在讨论学问,他是在给陆之谦当枪使,打先锋。只是后来吴甫被自己问住了,陆之谦这才跳出来。

早年王守仁在吏部做主事,赴山东担任乡试主考的时候曾乱出了一个“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的题目,险些引来大祸!那时候他年轻气盛不懂事,可这些年经历了无数打击挫折,王守仁早已洞彻人情世故,知道“因言获罪”非同小可!现在一个陆之谦、一个吴甫,当着一群学生的面把“诛卯”之典问来问去,说穿了,这是想引得守仁当着众位生员的面说出过激的话,惹出一场祸来!

可王守仁到书院时间不长,并没得罪什么人。这两个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陷阱来暗算他?

王守仁是个聪明人,略一琢磨已经想到了八九分: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陆之谦等人算计自己,要在言论、学问上拿自己开刀!守仁在书院里没得罪过人,可在贵阳城里,他分明得罪过一个都御史王质!

想到这儿,王守仁顿时火冒三丈!把手中的蒲扇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来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