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人进鬼域事事似鬼,心在牢笼处处如牢(1 / 1)

(一)

三个月后,王守仁终于到了贵阳。先到府衙走了一趟,官卑职小,连知府老爷都没见到。只从书办手里领了公文,盖了印信,出来后找个小店要了一碗米粉吃,顺便向店家打听去龙场驿站的路。

这店主是个大黑胖子,腆着一个大肚子,生就一副大嗓门儿,人倒挺热心。听守仁说要去龙场,并不急着告诉他道路,反问一句:“这位老爷是外地人吧?到龙场干什么去?”

守仁老实回答:“我被任命为龙场驿的驿丞,去上任。”

一听这话,胖掌柜苦起一张脸来:“大人当的可是个倒霉差事!龙场驿是个蛮荒之地,住的都是苗人,听说这些蛮子经常杀了汉人祭神。那边又是水西土司的地盘,真出了人命,咱们的官府也管不到。”

龙场驿丞是个“倒霉差事”,这个守仁早就知道。可当地蛮人杀汉人祭神,哎哟!

其实苗人“杀汉人祭神”完全是瞎传的,没这回事。但这些话传得有鼻子有眼,人人都信,胖掌柜也信。他不管守仁的脸色变化,接着说:“山里的苗人凶得很,人人身上带着刀。这帮蛮子又不讲理,一言不合就动刀子捅人!在贵阳城里都出过好几次人命了。我在城里住了一辈子,只见过龙场的苗人到贵阳城里来卖药材皮货,还没见过有人到那地方去的,连收山货的买卖人都不敢去,太凶险。”

胖掌柜的一番话把守仁说得心里直打鼓。可已经到了这里,不往前走又不行。只得硬起头皮说大话:“这些都不怕,你只要告诉我去龙场的路就行了。”

“路好找。驿站就在官道上,出了城往西北走,进山的大道就通龙场。”胖掌柜一半是好心,一半也是好奇,就帮着守仁思谋起来,“深山里湿气重,雨水大,说热把人闷死,说冷把人冻死,干粮、被褥、雨具都得带齐。对了,林子里头有瘴气,一早一晚尤其厉害,得带些避瘴气的药。”

掌柜的一番话说得守仁头比斗还大,心里发慌。正在心里盘算着,掌柜的又说:“你这么空着手进山可不行,最好买一把苗人常用的截头砍刀带上。一则防身;二来路上不好走时,可以用它开路;三来山里的蛮子见你带着这样的砍刀,以为你是常进山的,也许就不来害你。”说了一堆话,好像生怕守仁没被吓住似的,又加上一句,“听说苗人有种巫术,会把毒虫之类的东西下在酒饭里,不知道的人吃了,毒虫就在肚子里长起来,把人的心肝五脏都吃了。所以大人切切记住,苗人的酒饭千万吃不得!”

照掌柜的说法,王守仁这次去龙场分明就是送死去了!

这个时候,旁人说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要是全信了,自己就没路走了。守仁赶紧一个劲儿道谢,同时也为了堵胖掌柜的话头儿,不让他再往自己头上泼冷水,就在这家店里买了够几天吃的干粮,两斤熏肉,都包起来放在包袱里,出了小店往城西而来。走到城门边正好看见个铁匠铺,一堆锄耙锹镐边上摆着几把打好的砍刀。守仁想来想去,到底花三钱银子买了一把砍刀挎在身上,也算是给自己壮胆。

就这么背着包袱,挎着刀,出了贵阳城一路走进深山里去了。

那个胖掌柜说的话,有一大半是真的。

出了贵阳城走不多远就进了山。头一天还能看到路边有几块稻田,散居着一些住家,好歹找了一户农家借宿一晚。可到第二天,就再也看不到人迹了。

再往前走,只见莽林黝黝、藤蔓歧歧,树林间鸟鸣哑哑,乱草里野兽奔窜,四陌无人,只有一条红土小路蜿蜒盘卷,好像没有尽头。入夜时分,丛林深处响起吓人的狼嚎,野猪在黑暗中“呼哧呼哧”地哼着,拱得草丛沙沙作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眼睛一闪一闪发着绿光。这种鬼地方王守仁这一辈子还没到过,吓得心惊肉跳。心里想,要避开这些毒蛇恶兽,大概只有爬到树上比较安全。就拼命爬到一棵枝繁叶密的大青树上,解下丝绦把自己的身子绑在树干上,硬是抱着树干咬着牙熬了一夜。

这一夜山风透骨,守仁悬在半空,稍稍一打瞌睡就身子乱晃,立时惊醒过来。又冷又怕,哪里睡得着?

天亮时分,莽林中起了一片大雾,对面十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王守仁坐在树杈子上,转眼工夫全身衣服都叫露水打透了,冻得瑟瑟发抖。

渐渐地,潮湿的地气也蒸腾起来,空气中满是一股腐败的臭味。守仁知道这就是人家告诉他的“瘴气”,可身当此际,实在避无可避,只得听天由命了。

好在此时还是初春,天气凉,瘴气很快就散了。守仁从树上下来,倒不觉得身子怎样,也就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走。

这一走又是三天,越爬越高,越走越荒凉。红土小路无止无休,龙场驿站却踪影全无。到这时候不论是谁都会疑惑起来,以为自己走错了路。可要说就此往回走,毕竟已经在这深山里走了五天,又不甘心。

正是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这么一想,守仁觉得腿都软了,一步也走不动,只得在路旁坐下,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干粮胡乱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