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忽然,破烂的房门“咕咚”一响!守仁浑身哆嗦了一下,一只手本能地在草丛里掏摸,只摸出来半块残砖。赶紧把半截砖头攥在手里,却已经哆嗦成一团,站都站不起来了。

与此同时,门外有个声音问道:“屋里有人吗?”

是人?

守仁仍然僵坐在屋角,不知怎么,硬是一下儿也动弹不得。

脚步声从房门绕到屋后,接着闪出一团光亮,有人举着灯笼向屋里照着,看到守仁缩在墙角,这人一弯腰,从墙上的窟窿里钻了进来。守仁借着烛光细看,进来的竟是蔡蓬头!

“你果然在此。”

蔡蓬头走到守仁面前,笑着说:“今天听道观里小道童说:不知哪里跑来个山贼,居然说自己是什么‘主事’,又是什么‘尚书公子’,还疯了一样砸人家的大门,吓得他连门也不敢开。我一想: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脾气?或许是贫道在铁柱宫的故交到了?就特意过来看看。”

蔡老道说的是个笑话。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王守仁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蔡蓬头取下背上的包袱打开,里面是一袭旧衣,几个馒头。守仁已经饿得两眼发黑,见了馒头什么也顾不得,抓过来就啃。蔡蓬头也不说话,看着他一连气把两个馒头送下肚,这才说了句:“加件衣服吧,山里寒气重,别冻着。”就把那件不知何处弄来的布袍子披在守仁肩上。

王守仁,聪明绝顶狂傲半生的浙江第一才子王守仁,手里抓着两个干馒头,看着眼前这个衣衫破蔽、鬓发斑白的老道士,忽然觉得心中一动,那块夹在胸臆间硬邦邦的东西被砰然一声打得粉碎,酸楚难忍,悲从中来,一头伏拜在蔡蓬头面前,抱着他的双腿哭喊着:“求仙师救我性命!”

蔡老道直等到守仁止住了哭,才笑问道:“你想让我如何救你?”

守仁一愣,半晌才说:“在下想求仙长收作弟子,从此一心向道……”

“想做个神仙?”

一句话,又把守仁问住了。

见守仁答不上来,蔡老道换了个问法:“贫道没来之前,你原打算怎么办?”

“本想就此遁入深山,不问世事了。”

蔡老道看了守仁一眼:“弘治朝吏治清明,君臣和乐,你就做官做得不亦乐乎;眼下天子昏暴,刘瑾弄权,朝纲大乱,官儿不容易做了,你就想起来‘入山’了?”

一句话说得守仁满脸通红。

蔡蓬头又说:“你现在被朝廷贬了官,如果不去上任,会让那些奸贼抓住把柄诬告你,借此陷害你父亲!你的妻儿还在家中等你,可你一去没了音信,叫她们怎么办?”

王守仁目瞪口呆,半天才说:“这些在下没想过……”

是啊,守仁从小在金窝子里长大,这样一个公子哥儿,凡事总是先想自己,哪里想过别人?可蔡老道心知守仁此刻意志消沉,经不起打击,就把这些责备人的话都收了起来,半天才缓缓地说:“你不是有个‘做圣人’的志向吗?”

“那是年轻时的胡说八道,现在不敢提了。”

听王守仁说这泄气的话,蔡老道却知道这年轻人并没有磨光棱角,只是一时困顿而已,就笑着摇头:“年轻时说的话未必不对,现在不提了,反而是糊涂。‘做圣贤’的道理要自己去领悟,遇上困难就退缩怎么行?”在守仁对面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一次你上奏获罪,天下人都知道你做得对,如果那顿廷杖把你打死了,又或者死在诏狱里,你也就度了难,成了仁,虽不敢说‘圣人’,起码也算个‘正人’。人生一世,有这两个字收场,足够了。可你虽然受了酷刑,却没被那些人打死,也没死在大牢里,这就是你的志向未尽,大事未了!孟子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说的就是当下的你。”

道士的话像一盏烈酒,自心头直灌而下,顿时在丹田里激起一团火热。王守仁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身子也坐直了。

见守仁已经打起了五分精神,老道士心里暗暗点头:“我直说了吧:你生于富贵人家,自小结识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名士公子,二十八岁就做了大官,琼佩瑶席,漫然无累,这一辈子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挫折?所以你虽然自幼聪明绝顶,前半生却注定一事无成。如今你受这一场大难,未尝不是件好事。俗话说:火越拨越旺,水越堰越深。你将来是加倍奋发,做番事业,还是就此消磨志气,再无作为?还要靠你自己修行。”

守仁忙问:“以道长之见,在下该怎么办?”

见守仁眼中又有了灵气,脸上也渐渐红润起来,蔡老道点了点头:“明日事在心外,今日事在心里,心外事无人可知,自己心里却可以先收拾起来。当年你在铁柱宫学的那套打坐功夫还记得吗?”

“已经好多年不练了。”

“今夜风寒露冷,山门虎啸,无处可走,不妨练练?”

蔡蓬头说着,自己先就地上盘腿坐起,守仁也在对面坐了,学着老道的样子盘膝趺坐,双手抱诀。

“当年你问我什么是‘祖窍’,什么是‘玄关’。贫道今天就说给你听:‘祖窍’就在两眼正中鼻根尽处向内一寸之地,打坐时两眼神光汇聚于祖窍,可起到含虚守一之效,道家称为‘回光之法’。至于‘玄关’,是个机缘,非言语可以道破。所以叫作‘祖窍不在身外,玄关不在身上’。”

听蔡道士把道门玄机说给自己,守仁心里又喜悦又感激,就依着道士所教的“回光之法”凝视静息打坐起来。这“回光之法”果然不同,只坐了不大会儿工夫,守仁已经觉得身体舒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虽有一些杂念在身周萦绕,却像屋外的山风,刮得再猛,也拂不动灵台里那一点儿温暖的心火。

渐渐地,纷繁杂念逐次隐去了,静谧中,隐约听得老道士低声念道:“身如槁木,心若止水,意似寒灰,一念不起……”

秋林霜夜,山风过耳,虎啸如雷,渐渐都似远去了。

万籁俱寂。

天地间只剩了一个枯瘦的书生,冥冥默默,恍恍惚惚,一意归中,身心两忘。

第二天早上守仁醒来时,蔡老道早就走了。只给他留下一件旧袍,一包馒头,还有几块潮乎乎的碎银子。

此时的王守仁已经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拿出一个馒头填了肚子,剩下的包起来背在背上,那点儿碎银子揣进怀里,出了破屋,顺着路往山下走。路过昨天那座道观的时候,只见大门已经开了,一个道士坐在门里往外张望,见守仁从山上下来,似乎颇为诧异,从门里出来,盯着守仁的背影看了好久。

守仁只管大步往山下走,头也没回。

现在的他已经不想走进道观去了。何况他心里也知道,那位蔡老道,肯定也不在这道观里了。

也许这位老道士根本就没在这道观里住过。

也许在这凡尘俗世间,压根儿就没有过什么“蔡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