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京师,王守仁沿京杭运河南下,直抵杭州。
三年前,守仁正是在杭州定慧寺里和禅僧对话,治好了自己的心病,满身轻松到京里来做官;想不到三年后又回杭州,竟是带着一身刑伤,满肚子憋闷。当年守仁病在幼稚浮躁,有平路不走,自己硬走弯路,结果受了一堆挫折,连身体也搞垮了。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他毕竟看出了自己身上的毛病,改了。可今天,他竟不知自己病在何处了。
虽然守仁这些年看透了不少事,也很懂得给自己宽心的道理,可他心里总有一团纠葛难除,心再宽也有限。眼下到了杭州,见此处山景湖光仍然如故,游人骚客如过江之鲫,可自己心里总是闷闷不乐,觉得杭州山水也不如以前明媚秀丽了。不想住客栈,就在凤凰山下找了一间胜果寺,借宿下来。
凤凰山在杭州东南,北临西湖,南接钱塘,风光旖旎,是个大好去处。胜果寺不是大庙,香客不多,很是幽静。三年前守仁到杭州游玩时曾到这里来过,认识庙里的住持,这次到杭州,心情不好,怕吵闹,想找个安静地方待着,就到庙里借住。
胜果寺的住持还是三年前那位老僧,也还记得守仁,把他请进方丈室里喝茶,闲聊几句,随口问起守仁的近况。守仁压不住心里一股怨气,就把刘瑾如何乱政,自己如何上奏,被廷杖下狱的事都跟老方丈说了。想不到大和尚听了守仁的话立刻击节赞叹:“施主做得对!既然在朝为官,自然要和奸党斗,只要敢和他们斗,就是忠君爱国。佛家讲‘生死一如’,贫僧觉得这个话用在忠臣义士身上也是可以的。”
想不到老方丈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他夸自己的话,却又正是守仁想不透的地方,可这话又没法拿来问老和尚,守仁不由得发起闷来。
见守仁皱眉不语,老方丈误以为他在忧虑自己的前程,就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施主不必烦恼,奸党总归要败事的。施主冒死劝谏,忠直之名早已传遍天下,正所谓‘天下谁人不识君’,莫愁前路无知己呀……”
老方丈这话称得起语重心长,守仁只得连声称谢。
这天守仁就在胜果寺里住了下来。本想住一两天,稍事休息就动身,想不到前头受了刑伤,大损元气,又从京城到杭州长途跋涉,染了风寒,第二天早上起来就觉得头疼乏力,鼻塞声哑,病在胜果寺里。
这一病就是四五天。好在寺里的僧人敬他的正气,很是照顾,腾出僧房给他住,一日三餐主动送过来,嘘寒问暖的。守仁自己也注意休养,病势慢慢好起来了。这天吃了午饭觉得身子乏,盖着被子躺在**休息,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个年轻人,修长的身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长得挺白净,眼角带着一丝笑意,看着温和恬静。进门冲守仁一揖,叫了声:“大哥。”
听这年轻人这样称呼自己,守仁觉得奇怪,忙问:“足下是……?”
“徐爱。”
原来这年轻人竟是守仁的妹夫。
徐爱是浙江余杭人,几年前在京师娶了守仁的小妹为妻。那时守仁正在老家养病,没和徐爱见过面。不想今天病在胜果寺里,这位妹夫却不请自来。守仁忙强打精神和他见礼。
原来这一年是乡试年,徐爱从余杭到省城来考举人。因为离考期还有几日,闲来无事就在杭州城里四处游览。这天正好走进胜果寺,偶然听寺里的僧人说起“余姚状元公王实庵先生的公子”被贬了官,路经杭州,正在寺里借住。徐爱一听是岳父家哥哥到了,赶紧过来拜会。守仁孤身在外,又在病中,忽然遇到亲人,也很高兴,就和徐爱叙谈起来。
徐爱问:“大哥不是去贵州吗?怎么走杭州这条路?”
守仁答道:“我这次去贵州不知要挨多久,临赴任前想到南京和父亲见一面。”
徐爱一愣:“老泰山不是在京师做官吗?怎么转到南京去了?”
“已经改任南京吏部尚书了。”
徐爱也知道南京那边是冷板凳,岳丈从京城的礼部左侍郎改任南京吏部尚书,其实是被夺了实权,闲置一旁了。怕这事引得守仁不乐,就不再说这个话题:“这几年我一直有个心事想和大哥商量,今天竟然在这里见了,也是有缘,我就说出来吧。”
见徐爱忽然郑重其事,说的话又让人摸不着头脑,守仁忙道:“请说。”
徐爱笑着说:“早听说大哥学养深厚,见识过人,一直想要和您讨教学问,可大哥在京城做官,我在余杭,见不着面。今天好容易见了一面,就请大哥收下我这个弟子吧。”
徐爱这话让守仁十分意外:“你要拜我为师?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学?”
“大哥忠君爱国,敢言直谏,这身铮铮铁骨就值得我学。”
一听这话,王守仁忍不住摇头苦笑。
自从出了诏狱,这已经是第四个人这样夸他了。
第一个是夫人,说什么“与有荣焉”。
第二个是杏儿,听了夫人的话就信,硬说这让人打屁股的家伙是“大英雄”。
到了胜果寺和尚也赞他,说他因为这顿廷杖已经“名满天下”。
现在自己的妹夫也这么说。
——大英雄?
其实当初冒死上奏的时候守仁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觉得自己是忠直臣,做的是英雄事!可现在他越来越疑惑了:难道愚忠直谏,让人打一顿关进黑牢,真就这么光荣吗?
见守仁脸色灰黄、神不守舍,徐爱就问:“大哥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没什么,受了点儿风寒。”
“请郎中看过了吗?”
“一点儿小病,不必在意。”
徐爱是个细心的人,见守仁对身体不在意,忙说:“风寒之症可大可小,大哥在京里吃了苦,又千里跋涉,准是累着了,得请个郎中来看看。”起身出门自顾去了。
徐爱走后守仁又在**躺下,觉得头疼身沉,昏昏欲睡。片刻工夫,又听见叩门声,以为徐爱回来了,起身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两个人,都是三十来岁年纪,一高一矮,生得虎背熊腰,穿着朴素,高个子冲守仁一拱手,操着一口京腔儿问:“请问足下是兵部王主事吗?”
听了这个称呼守仁着实一愣,一时竟不敢回答。
矮个子忙笑着说:“王大人不必惊讶,我们哥儿俩是从京城到杭州贩绸缎的,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了您的义举,这次我们来杭州办货,也在庙里借住,听和尚说王大人住在这里,就过来拜见。”
高个子也说:“是啊,能跟王大人见面实在是缘分。”也不等人请,自己走进房里来,四处看了一眼,就在椅子上坐下了。
见这俩人有些莽撞,守仁心里暗暗奇怪,问道:“请问两位高姓大名?”
矮个子说:“我姓高,我这兄弟姓王。”
守仁又问:“刚才这位王兄说在京城听过我的‘义举’,不知是何所指?”
老高笑着说:“王主事上奏为戴铣等人申冤,因此下了诏狱,这事京城里人人皆知。”
一听这话守仁连连摆手:“这是什么话呀!我妄论朝政,轻发谬论,因此被朝廷贬了官,想起此事心里愧疚得很!唉,这事不要再提了……”
老高称赞守仁的“义举”,想不到王守仁对朝廷毫无怨言,倒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把老高和老王弄得不知如何接口。对看一眼,姓王的问:“王大人被贬贵州,却绕走杭州,是要到南京去吗?”
王守仁抬起头来上下打量姓王的几眼:“我是戴罪的人,只想着赶赴戍所,哪敢私下乱走。先到杭州,只是因为走运河这条路比较快捷,本想到杭州之后就转向西去的,想不到病了几天,现在还没好。”
老高和老王又对视一眼:“王大人病了?倒看不出,厉害吗?”
“受了风寒,养几天就好了。”
老高笑道:“这就好。身子不爽的时候最怕闷在屋里,今天天气不错,咱们陪王大人出去走走,散散心,怎么样?”
说实话,守仁真不想和这两个人出去。可现在人家已经把话说了,守仁仔细一想,又觉得无法推辞。沉吟片刻,反而兴高采烈地说:“出去走走也好。”拿过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系在腰里,和两个朋友一起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