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在家里调养了一段日子,守仁的刑伤基本痊愈了。在这段时间里,居然没有人来理他,任由王守仁踏踏实实在家静养。

眼下刘瑾已经彻底把大权抓在手里,满朝大臣几乎被他清洗了一遍,刘瑾的亲信焦芳入了阁,刘宇做了兵部尚书,屠滽接掌了都察院,杨玉当了锦衣卫都指挥……朝中最后一个有胆量上奏弹劾刘瑾的工部给事中许天锡本来下定决心要拼死劝谏,想不到遣走妻儿的时候被阉党察觉,奏章还没递上去,就被刘瑾派来的刺客趁夜勒死在家里。顺天府衙门来人验尸,上报说是“悬梁自尽”……

到这时候,再也没什么人敢公然反对刘瑾了。这个大权独揽的老太监整天贪污纳贿,胃口越来越大,从受贿到逼索贿赂,从几百两银子到上万两地贪污,胃口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疯狂了。

终于有一天,已经成了“立地皇帝”的刘瑾又想起王守仁这个人来,假借皇帝的名义随手写了一道“圣旨”,把守仁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接旨即日出京。

说实话,眼下王守仁连这个龙场驿站在哪儿都不知道。可圣旨让他去,他不敢不去,甚至连辞职不干都做不到。

这道“奉旨即行”的圣旨是不能拖延的。守仁和宜畹商量了一下,决定自己先去龙场上任。这一边,王家在京城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宜畹也收拾东西带着杏儿回山阴老家。

这一晚宜畹替守仁收拾行李。家里所有银钱凑起来有三十多两,宜畹给自己留了五两,其他的都包起来交给守仁。守仁哪里肯要,对宜畹说:“你们这趟一起走的人多,又是妇道人家,手里宽裕些有好处。”说着就要打开钱袋往外掏银子。宜畹忙说:“我们回山阴,路上好走,所有花销都算计好了。可你要去贵州,几千里路,又不好走,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说到这儿,想到和丈夫刚刚重聚,又是一场生离死别,心里一酸,一股泪水涌了上来,再也说不下去,只管低着头硬拨开丈夫的手,把银袋子塞到守仁的包袱里去了。

见夫人这样,守仁哪还理会得银子的事,伸臂把宜畹搂到怀里,满心想说几句温存的话,却什么话也想不出来,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我对不起你。”

宜畹把头埋在丈夫胸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到底没落下来。强忍酸苦一字一句嘱咐丈夫:“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料自己,你身子弱,春秋记得多加件衣服,不要吃冷食,无论如何……要回来。”

王守仁拉着夫人的手用力点头:“你等着我,三年,最多三年!我一定回来!”

第二天一早守仁别了家眷,一个人背着包袱出了城门。本想着自己悄悄离开京城,谁也不让知道,免得人家挂记,却想不到城门外的官道旁已经站着个穿灰衣的中年人,正是甘泉先生湛若水。

这时的王守仁在京里已经没朋友了。当年在一起的伙计们有的下了狱,有的贬了官,那些没事的也不跟守仁来往了。唯独湛若水,论官职仅是个普通的翰林,平时只爱埋头琢磨学问,是个毫不引人注意的书虫子。所以下狱、贬官都轮不到他。而湛若水又有胆量,不怕受连累,还敢把王守仁当成朋友。见守仁背着包袱踽踽行来,湛若水上前拱手,笑着说:“知道贤弟今天出京,我在这儿备了些薄酒,咱们喝一杯吧。”

见湛若水笑着,守仁也只得强笑道:“甘泉先生的酒自然要喝。”两个人在桌前坐了,互相看到的都是一张洒脱和悦的笑脸儿。可这笑脸儿都是强装出来的,所以两个人只是对着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还是湛若水想出一个话题:“贤弟知道这个龙场驿站在什么地方吗?”

守仁摇摇头:“不知道。”

“龙场驿是水西宣慰司辖地,在贵州西北,离贵阳不过几十里路程。据说当地以乌江为界,划有水西、水东两大土司。水西的安氏为长,又是贵州各土司之首,被封为宣慰使;水东宋氏为次,受封宣慰同知。贤弟知道‘夜郎自大’的故事吧。相传这个水西土司就是古夜郎国的后人,自汉朝至今已经传承七十四世,号称有百姓四十八万,现在的宣慰使名叫安贵荣,听说这个人很有胆识,在他治下,水西、水东一带倒也安宁富庶,农耕渔猎自得其乐,是个世外桃源。”

让湛若水一说,原来守仁被贬之处还是个好地方呢。

这种时候,一句劝人的话,比金子还贵重。

见守仁神色略和,湛若水又说:“水西一带曾出过一位女中豪杰,名叫奢香,是大土司霭翠的夫人,霭翠死后,奢香夫人代掌土司。大明洪武十六年当地彝人部落反叛,贵州都指挥使马晔以此为借口把奢香抓到贵阳,剥去衣服当众鞭打了一顿,想用这奇耻大辱激她造反,马晔就可以出兵攻占水西,以此为自己邀功请赏。奢香夫人极有胸襟,不但未被马晔逼反,反而孤身一人从贵州深山里出来,千里跋涉到京城去告御状,结果在太祖皇帝面前一状告倒马晔,此事也传为一时佳话。后来为了表明自己归附朝廷的决心,奢香夫人在水西建立龙场、六广、谷里、水西、奢香、金鸡、阁鸦、归化、毕节九座驿站,使水西偏远蛮荒之地与中原互通声气。贤弟此次去的龙场驿站是九驿之中最大也最重要的一座,估计你到了龙场,也有很多事情可做。”

一位兵部主事,被贬到地僻人穷的贵州去做驿丞,就算真的“有很多事情可做”,似乎也并不值得高兴。但守仁也听出湛若水说这些话是借着奢香夫人的故事劝他忍辱负重,以待奸党失势,冤屈得雪,人家这份好意他是心领的。

果然,湛若水接着又说:“贤弟,当年奢香夫人遭了那么大的屈辱,最终还不是一状告倒奸贼,扬眉吐气?当今天子是位圣明之君,只不过一时被刘瑾这帮奸人蒙蔽,但乌云遮日,终不久长,奸党势力再大,将来必有伏诛的那一天。”

正德皇帝是什么样的“圣明之君”,天下人谁不明白?可偏偏这一句话任谁都得这么说。不这么说,不行!

于是王守仁做出一副快活的样子:“甘泉先生说得对,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论在哪里,做什么,都一样是为国家效力。”

见守仁始终郁郁不乐,湛若水也不想用那些虚话劝他了,就说:“记得咱们初见的时候,贤弟说过:世人都被捆着手脚,蒙着眼睛,只是不知被什么捆着,被什么蒙着。到现在,你把这事想清楚了吗?”

守仁知道湛若水话里的意思,是想说捆住人手脚的是刘瑾这帮奸党。可他心里并不这么想。叹了口气:“不瞒甘泉先生,我现在更不明白了。”

“怎么?”

“先生知道戴铣下狱、李梦阳罢官的事吗?”

“知道。”

一时间守仁几乎冲口而出,要告诉湛若水:那个像石头一样硬气,从不知道怕死的大才子李梦阳是怎么哭着离开京城;一心忠直勇敢的戴铣又是怎么自己把自己逼死在大牢里。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李梦阳、戴铣,多么刚强的人,可他们最后都垮了。不是被别人打垮了,而是他们自己的心垮了。

——心先垮了,然后人才垮掉。

连这些不怕死的忠臣勇士都被人蒙着眼睛,捆着手脚。和他们比,王守仁觉得自己的“忠勇”还比不得人家,抬眼看,更觉眼前一片漆黑,手脚紧紧捆住,根本动弹不得。

可惜守仁心里这些话没办法对湛若水说。连自己都弄不懂的事,在别人面前怎么说得明白呢?

见守仁沉默不语,湛若水以为他伤感起来了,就笑着说:“贤弟不要把荣辱二字太放在心上,等你从贵州回来,咱们还要一起讲学呢。”

还能回得来吗?

这几年王守仁见过不少人被赶出朝廷,离开京师,可离去之后又回来的有几个?

遭了冤枉的唐寅还能回来吗?

致仕还乡的刘健、谢迁还能回来吗?

被罢了官的李梦阳还能回来吗?

被打死在囚笼里的戴铣,还能回来吗?

——凭什么?凭什么他王守仁就该觉得自己还能“回来”?

守仁忽然明白了,原来人生就像一片树叶子,长着就长着,落了就落了……

想到这儿,守仁脸上的笑容倒比刚才更多了些:“甘泉先生说得对,将来有机会,咱们一定要坐在一起好好讲几场学。”

一时间,王守仁和湛若水相对默然。

其实湛若水骗不了王守仁,王守仁也骗不了湛若水。

人哪,干吗一个个活得这么明白?糊涂些多好哇!

两个明白人就这么笑容满面地又喝了几杯浊酒,扯了几句闲话,王守仁看了看天:“不早了,我也该上路了。”

湛若水也站起身来:“你我今天一别,必有重聚之日。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就胡乱写一首诗吧。”他向店家借了笔墨,略一凝思一挥而就:

天地我一体,宇宙本同家。

与君心相通,别离何怨嗟?

浮云去不停,游子路转赊。

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