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过两个多月的一天晚饭后,有人来敲门。我出门一看,从没有点灯的走廊的晦暗中,透出一张苍白、无表情的脸。这脸上闪出的一种特别的冷淡漠然的目光,使我认出了来客——
“呀,李处长呀!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屋!”
我完全想不到,也弄不明白,这个把握着能给予成千上万个家庭幸福的人,怎么会找到我的门上?我再三请他进屋,他不肯,只淡淡说一句:
“你要没事就跟我出去一趟。”
“好!好!”我巴不得和他拉拉近乎,来不及进屋跟我老婆说什么,就带上门随他走。
这个人可真古怪,也不说是什么事,又不告诉我到哪里去,甚至一路上什么话也不说。我呢?鉴于上次唐突地提起电视机而惹恼他的教训,再不敢多嘴。心里边满是大大小小的问号,中间裹着一点点儿朦胧的幸福的预感。同时我也猜测他是不是叫我去修理电视机?如果我真的能为他所用,倒也不是坏事。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前面的夜色里渐渐现出一大片黑乎乎大楼的影子,中间亮着几扇窗户。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红旗路上新盖起的那片大楼呀!
他领我走到第二排楼中间的一幢前,便进了大门。在黑暗里摸摸索索上了二楼。这时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咔嚓”转动几下,打开门又拉开灯,照见一套两间崭新的房间。墙壁白得耀眼。空气里充溢着一股令人喜悦的刚刚粉刷和油漆过的新房子的气味。他不等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平淡地说:
“你看这房子,满意吗?”
我一听,心顿时都发慌了。这套房间给我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给这意外的突如其来的幸福弄得发呆了,差一点儿把这位古怪而不可理解的处长抱个满怀。我竟然叫了起来:
“给我?这套房子?为什么?这怎么可能?”
李处长没回答,他把我留在屋子中间傻站着,自己到另一间空屋里转了两转,然后走回到我面前,说:
“我是给你单位打电话,才打听到你的地址。我有件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我急渴渴地问。那口气仿佛说,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去摘。
“我急等用四百元钱。你能不能明天一早给我?至于这房子……没多大问题,我尽力替你办。不过,得等统一分配时才能办下来。最多一个半月,我就能给你办下住房分配通知单!”
“太好了!钱没问题,明天一早我取了钱,就给您送到家里去。”
“不用送。明早十时,我在你家门口等你。咱还有话需要说在明处——我可不给你开借条,三个月内准把钱还你。你信得过我吧!”
“那还用说!干什么提‘借’呢,您就用吧!”我看着这漂亮的房子,心里涌满欢喜和对他感恩不尽的**,但我嘴笨,说不出一句使他高兴的好听的话来。
他只嘱咐我这件事绝对不能叫换房大王知道,然后我俩走出大楼,分了手。
我急着跑回去,把这件喜事告诉我的老婆。不想在路上被地面凸起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机敏过,像一个摔倒的运动员那样一翻身就蹿起来。待我到家,把这番神奇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给我老婆之后,我老婆竟要我带着她到那片黑洞洞的楼里,认一认将属于我们的那套房间的门儿;我们又在这片大楼前张望一阵子,十一点钟才回到家。当晚我俩谁也没睡着觉。
转天我去取钱。十点钟准时在家门口把钱交给了李处长。他接过钱,一句感谢的话没说就走了。这反而使我更为心安。因为只有他确实想帮助我弄到房子,他才会如此不客气地理所当然地把钱取去。
此后一个阶段,我的家庭进入了一个充满欢乐、希望与和谐的时期。我老婆脸上也现出多年来未曾见过的松心的笑颜。那些怪心烦的唠叨从她嘴上绝灭了。她对孩子也有了耐心。尤其令我高兴的是,她对我晚间忙些工作上的事也不再加以干涉和责难,甚至表示体谅。我的家庭要总是这样那会有多好呀!心中快活,我在单位工作起来也分外带劲儿,并使我的领导们大为惊奇。他们绝不会知道,生活的希望会给人鼓起多么大的力量!
一两个月过去了。李处长还没把新房子的钥匙和住房分配通知单给我。我有种因怕麻烦他而弄坏这件大好事的胆怯心理,一直没去找他。实在按捺不住时,我就去红旗路那幢房子前看看,那套单元有没有人住?那里一直黑着窗户。这等于告诉我——希望还在,耐心等待。
又过了两个月,冬天了。晚饭后有人叩门。我开开门,进来的是一个胖胖的陌生的男孩子,耷拉着眼角。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但一时想不起来。这男孩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递给我。他口气生硬地说:
“我爸爸叫你收下后,签个收条。”
哟!我认出来了,是李处长的儿子。我忙接过那厚纸包打开。原来是一叠一元钱一张的人民币。怎么?还我钱?我翻了翻这叠钱,里边没有夹着任何纸条和短信,以及我迫切期待的“住房分配通知单”。于是我有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我扭头见我老婆的眼里也有这种神情,并因惊疑不定而眼瞪得圆圆的。我急切地问这男孩子:
“你,你爸爸没对你说别的吗?”
这胖男孩子的表情像他爸爸一样冷淡。他说:
“我爸爸说,你托他的事,他正在给你办。他说这种事现在很不好办,叫你耐心等着。我爸爸还叫你把钱当面点清。”
一听这话,我就感到事情不妙。这叠钱对于那套房子,好比拴着一只鸟儿的绳子。现在绳子送回来了,鸟儿就抓不住了。我心里急糟糟,没有办法,真恨不得把这辛辛苦苦积蓄起来的钱,白白地塞在眼前这男孩子的怀里。这时,胖男孩子有些不耐烦了。他说:
“你快点清了钱,签个收条。晚上我妈还带我们去看电影呢!”
我没心思点钱,草草签个收条给他,并禁不住用一种可怜的哀求的口吻对他说:
“你回去问问你爸爸,我那房子……”
“我不管,你有事找他好了。”胖男孩子生硬地打断了我的话,拿了收条就走了。
于是,我和老婆又好像当头挨了一个闷棍,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都有种可怕的落空之感,却谁也不肯先说出来,好像一说出口,就要把几个月来的全部希望毁掉。那非要大哭一场不可了!正在这当儿,“当啷”门一响,一个人带着外边的凉气闯进来。我抬头一看,来人棉帽檐下的一张瘦瘦而精明外露的脸,便叫出声来:
“呀,是老刘!”
换房大王来了!我忙张罗他坐下。我老婆乘机把桌上的钱收起来,好像这钱要泄露出那件不该叫他知道的事情似的。换房大王半年没来,却还是老样子。厚厚的棉衣穿在身上显得臃肿,但他的眼神、口气、动作,依然带着一股爽利劲儿,还是满口滔滔不绝地自夸他如何神通广大,但又并非全是不着边际的吹牛。据他说,他新近又换了房子,住房条件已经能与地位显赫的李处长相媲美了,并且还添了一台杂牌的大电视机。
“是李处长给你调配的房子吗?”我问。
“不,不是!他现在办事胆子小了。前不久,他上了一次当,要不是我帮他了事,他的乌纱帽都险些丢了。”
“什么?怎么回事?”我听得莫名其妙。
“你还记得吗?前半年,我叫你拿电视机和他换房子,你当时不肯。如果你肯了,你新房子住上了,他电视机也落到手了。可是你信不过我,不照我的话办——过去的事先甭提了。李处长呢?他急于搞到一台电视机,不知打哪儿认识了一个市公安局的小干部,两方面谈妥了,那个小干部抱一台电视机给了他,他也设法弄一套房子给了人家。可那小子住进新房之后,不到三个月,突然找他要回那台电视机。并且说,如果李处长不还电视机,他就去告李处长。你说这小子厉害不?”
“哟!有这种事?”我大为惊异地说,“他要是告了李处长,电视机弄回来,房子不也得退回去了吗?”
换房大王接过我让给他的烟卷,一边点火,一边撇撇嘴角,似乎讥笑我全然分不出其中的利害。他使劲儿吸了两口烟,说:
“你连这个也不懂!那小子根本不会去告李处长。只不过拿这话吓唬李处长罢了。李处长也明知那小子不会去告他,可是他害怕,那小子嚷嚷出去,闹得身败名裂。他只有认头吃亏,设法把电视机还给那小子。”
“这个人可真厉害呀!”我听了毛骨悚然。我老婆在一旁也惊骇不已,瞪圆眼睛瞅着换房大王。
“厉害?不厉害行吗?我倒挺佩服那小子,一分钱没花,把房子弄到手了!真有办法!治治李处长那种人倒挺不错,要不,那些人太神气了!社会上有些事就是这样:谁厉害,谁有能耐,谁吃香;谁软谁受欺侮。否则就心甘情愿喝自己锅里的白菜汤!”
“李处长真的把电视机还给人家了?”
“没有。李处长已经把电视机给儿子结婚用了,怎好抱回来?他要是抱回来儿媳妇还不和他闹翻天?他还那小子钱了!”
“还钱?”我老婆一听,大叫一声,仿佛发觉自己上当而发出了惊叫声。我从这声音中猛醒过来,感到事情不好。我老婆说话时舌头都打战了:
“他拿自己的钱?”
“谁知道!他当时拿不出四百块钱来,找我借,我也没有这么多钱,谁知他打哪儿弄来的!”
我和老婆听了这几句话,顿时变成两个木头人。换房大王探索似的目光在我和老婆两张痴呆呆的脸上移来移去,不解地问:
“怎么了?老冯。”
我觉得事情再没有瞒着他的必要,就如实地把李处长找我去看房子,借钱,取钱,以及刚刚李处长的儿子来还钱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他。说话之间,我不时有种因曾经瞒过他而发窘和不自在的感觉。但我更想从这个在社会上阅历很深的人的口中证实一下我们是否被李处长欺骗和利用了。换房大王听着,他丝毫没有因为我瞒过他而责怪我,也没有为此感到吃惊,好像人之间这些欺瞒诳骗都是习以为常的。他听完我的叙述,便把手里的烟头贪婪地吸几口,直抽到根儿,几乎烧到手指尖才按死在烟缸里。这一次,他没有对我表示出任何嘲弄的笑意,反而以一种替我着急的口气,断然说:
“老冯!你上当了!你等于白给李处长帮一个忙。他拿你的钱先还了账,事后再凑齐了钱还给你。你什么也没落着。”
我急得叫起来:
“我找他去。他答应过我!”
“他答应过你又该如何。谁叫你当初不趁机搬进那套房子里去。你应该拿住他——他不给房子,你不借给他钱。现在……嘿!你再找他也白搭,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嘛。”
“我去告他去!”我吼着。
“你告他?他借你钱又没有借条,他还你钱却有收条。再说人家已把钱如数还给你了,在你手里没有短处,你还能把人家怎么样?认头吧!老兄!你不是没有过好机会,只不过没有抓住就是了!”
我恼火、后悔,还有种受骗后愤怒的感情,搅拌在心里,火辣辣的;同时又束手无策。我不敢扭头看我老婆,怕看见她狠狠地怨怪我的目光,也怕看见她因希望落空而懊丧无望的表情。这时,换房大王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重新给了我一些希望和许诺,并借机向我表示,只有他才是应予信赖、依靠、有办法和肯帮助我的人。然后他又托我老婆帮助他买五个安宫牛黄丸,便抬起屁股走了。
我和老婆送走他后,面对面坐在房里,半天谁也说不出话来。我把这件事反复想过两遍之后,弄明究竟,更加深深痛恨自己坐失良机,忽伸出拳头凿了自己脑袋一下,从肺腑里发出对自己的骂声:
“我这个笨蛋!”
同时,我感到,我的家庭从虚幻的希望里又要重新返回麻烦、困难和纠纷中;事实验证了我的蠢笨无能,将会增强老婆要与我分开生活的决心,日子会比以前更难过。可是这时,我发现老婆站在了我的身旁。我抬头一瞧,不禁感到吃惊。我从来没见过她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她圈在发黑的眼眶中间的一双眼睛,竟晶晶莹莹含着泪水,闪动着一种女性温柔怜爱和同情的目光。好像她发现了我这个“笨蛋”也有什么值得疼爱之处似的。
啊!我多么幸福!